《芜仙》商遥

24、悄悄问圣僧[二]

　　“老太君，我堂兄二女儿去岁在金陵城外的慧空寺求姻缘，灵验极了。小丫头前脚请了佛愿，下山不过两个字，心上人果真拿着庚帖带着姑婆子来府上求亲，如今我那外甥女的小日子别提过得多滋润了，相公刚刚在朝廷谋了一份职，她自己也怀着胎，看那尖肚子，准是个大胖小子……”

　　说话的是江府二房的夫人周氏。

　　一张嘴巴净会说些好听没用处的话，时间久了就发现她嘴里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委实是个没什么能耐却不踏实，又想出风头的女人。

　　江府里大房江老爷丧妻多年未娶，掌着后院的除了老太君，就没别的人了，其余几房的夫人们只好到老太君面前卖乖说好话。

　　老太君知道周氏的德行，没往心里去。

　　年纪大了，夜里点着灯，烛火晃眼睛，没一会儿老太君有些倦怠，打发周氏回去。

　　想讨人欢心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让人格外疲惫不得休息。周氏失落地退了，丫鬟近身伺候，稍微碎嘴说了两句。

　　“不过，那慧空山当真是个好去处。”

　　这一句才提醒了老太君。

　　慧空山几乎是金陵城人人都去过的地方，再过几日便是重阳节，登高望远，采风踏青，这正是个好去处，而且也有不少青年才俊，满腹诗情，登高游玩，曲水流觞。

　　瑶之大病初愈，去透透气疏散筋骨，结识几个才俊，回来路上顺道去佛寺求一道愿，也没什么损失。

　　“你去打听打听，今年重阳节，在慧空山诗会，有哪家的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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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纱帐微动。

　　芜仙紧闭着眼睛，眼珠快速地滚动着，陷入深深的梦魇中，不安，紊乱。

　　金粉堆砌，珠玉铺街，红装十里为聘，她眼前的红色突兀在刺眼。她想把盖头掀开，却有喜婆紧紧摁住她的双手，她像是被下了咒语，动弹不得。

　　下了轿子，有人引着她，跨过门槛，火盆，她被人按着脊背低头，耳边嗡嗡的是宾客的欢声笑语。

　　她完成了三拜礼，被人拉着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嘴巴像是被封住了，发不出声响。

　　喜婆把她推进了婚房，死死把房门扣上。

　　一个看不清相貌的男人穿着红袍走过来，挑开她的盖头，她瑟瑟发抖，微微抬头。

　　那个男人的下巴抬起来，唇角抹出一丝笑。突然，扑通一声，男人跪倒在地上，躺在血泊之中。

　　她惊恐而错愕。

　　赤牙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芜仙，你怎么能嫁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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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牙，赤牙！”

　　“二小姐，二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映碧撩开床帘，侧座，给芜仙紧了紧被子，又拿着锦帕给她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芜仙伸出手紧紧抓着映碧，眼睛睁得奇大，仿若有什么东西刚刚从她手里无情抽离。

　　映碧不是第一次听见二小姐还梦里喊这个名字了。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她也知道这个人定对小姐有什么别样的意义，让她吃惊的是，小姐从梦中惊醒魇着，情绪失控激动成这样，还是头一次。

　　她的手也冻得冰凉。

　　映碧：“冷吗？二小姐？”她给她搓手。

　　芜仙目光空洞地瞅着桌上的短蜡，缓了好几口气。

　　“没……没事。”

　　梦魇让芜仙的下半夜都睡得不踏实。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梦见他了。甚至心急如焚要与秦家议亲的时候，她也没梦见他。

　　刚刚那个梦太真实了。他手里提着染血的刀，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决然而痛心，不可置信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嫁给别人。

　　芜仙害怕极了。

　　这提醒了她，能逃过这一次，保不齐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的亲事。

　　好在……她的名声不好听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肯到家里提亲。

　　只是这半夜，她惴惴不安。

　　他的眉眼，嗔怒，愤恨，一次次在脑海之中重演。她格外珍惜那些有他的画面。于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次日，芜仙早起给父亲请安，给各房的夫人们请安，按理说她病好了，这些事情于情于理都不应落下。一上午好容易过去了，她刚打算回院里歇脚。

　　“二小姐，老太君唤你去那边坐坐。”祖母的大丫鬟截住路。

　　芜仙去了。和祖母话过几巡家长里短，又聊到人生大事上来。芜仙的好几个堂妹今年年初都嫁了出去，二房的堂妹前月还传过来了有孕的消息，江家长房人丁单薄，哥哥也是去年娶了大嫂，长房就独独剩下她了。

　　这时，老太君无非又要说几句秦质的坏话。

　　“我漂亮可人儿的瑶之，哪里面生红疹不能见人了？”

　　芜仙愣，道：“后院里不就是人多嘴杂的，七传八传，头热伤风脸红就能成了红疹子，祖母就不要追究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就你心善。“老太君抿口茶，“长此以往，你又足不出户，就任由别人说了？”

　　“这样不正好多陪陪您？”

　　老太君脸色一变，把茶盏搁在了桌子上：“胡说八道，哪里有女人不嫁人的？祖母也是望你有个好归宿，你怎么老是避如蛇蝎的？倘若你是不中意秦质那小子，就跟祖母直说，祖母也不勉强。可你看看，如今已经十九了，哪里还有这么大的姑娘待字闺中？”

　　芜仙低着头受教一番，对老太君说得话频频点头赞同。末了，她松了口气，意欲回去了，老太君用茶盖拨了拨清茶中的浮绿，说得：“重阳佳节，跟着你瑾妹妹一起去慧空山诗会看看。”

　　“是……”

　　“多结识些益友，停三日而归，归日去慧空寺求一次姻缘，也沾一沾佛气。”老太君说得漫不经心。

　　“是……”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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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慧空山秋游赴诗会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芜仙与小堂妹江瑾之一起去。江瑾之芳龄十六，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听说她早有意中人，此次去为期三日的重阳诗会，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与芜仙同行的除了映碧，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

　　马车轱辘滚滚碾尘飞扬，重阳节前一日芜仙与堂妹就启程，两人安排住在山下一处江府地产上的别苑。

　　“瑶姐姐。”
　　“瑾之？”

　　收拾过后，厨房开始张罗起晚饭，别苑的仆人少伺候主子，一年半载不见小姐公子们了，做起事来格外慢。

　　“你饿不饿啊？”
　　芜仙：“……还真有些。”

　　两姐妹在院中信步。二人并不算太亲密，都说江家二小姐疏离不假，就算是同宗的姐妹，她也不太熟络。

　　江瑾之是十分爱讲话的，不管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她都讲得上话。

　　“瑶姐姐，你看！”

　　傍晚，青烟袅袅升腾自山林，隐约可见藏在山腰的古刹。

　　芜仙定神看了两眼，苍翠的山林里，古寺安详如一个打坐的僧，静默深厚。

　　这时，江瑾之道：“瑶姐姐，明日就是重阳诗会了。”
　　“……”芜仙不语，知道她必有后话。

　　江瑾之忸怩了半晌，才交代出来心里的小算盘。原来她中意秦家的三公子秦济，而秦济又曾对自己的准大嫂江瑶之示好过，如今秦质和她的婚约已解，故而很难让人不多想。

　　尤其是怀春少女江瑾之。

　　“瑶姐姐，明日诗会从日出开始，曲水流觞，击鼓传花，吟诗作赋，恐秦三公子也要来的……姐姐生得这么好看……我……”

　　芜仙听得不大专注，没懂她究竟又想说什么。

　　江瑾之都快被二姐给急哭了：“不如，明日姐姐先行去慧空寺等着我，我与秦三公子见过，中午再去寺里与姐姐一同吃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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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重阳节这日，别苑的丫鬟小厮也忙碌起来准备过节之事。前些日子晒干的茱萸被拿了出来，有人踩着高板凳挂之门廊，将别苑好生布置。

　　芜仙和江瑾之带着各自的丫鬟护院出行。因在山下别苑，离得最近，比许多城中的公子小姐们都来得早。

　　江瑾之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芜仙才回过神来她的意味。她失笑，并未多言。

　　女儿红妆，十之八/九为情郎。

　　晨钟铿锵，飞鸟出林。慧空寺虽香火旺盛，却不曾大大修缮过，不似这些年盛行的红墙寺庙，依然保留有几百年前的建筑风格，敦实朴素，苍青壁垣与幽绿的山林仿若一体，浑然天成。

　　“二小姐，这古寺破破烂烂的，当真灵验吗？”

　　芜仙提起衣裙，站在台阶之上向这古寺敬礼膜拜，端详这周正的建筑，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佛法自在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

　　映碧跟在后面，似懂非懂。

　　穿过山门殿，两侧是不高不低的钟楼鼓楼，脚下的石板已有些磨损的痕迹。

　　寺庙僧侣早课已经结束，而时辰尚早，上山的人亦不多。身边只有少许行人，虔诚而专注地上山，向大雄宝殿走去。门前的大鼎中已焚起几柱新插的新香，芜仙去添了油钱，上了香。

　　“小心台阶。”

　　上石阶时，芜仙趑趄了一下。

　　映碧眼疾手快，搀扶住二小姐的胳膊。

　　“无碍，无碍。”芜仙摆摆手。她方才踩到裙摆了而已。

　　理好衣裙，芜仙提起裙边，映碧不放心地搀扶着她上这三级台阶。

　　一抹灰青僧袍挺拔地长立在殿中，背影与脑海里的影子渐渐重合。

　　她的嗓子里似要发出呐喊来，而一切声音都在他转过身时，化作飘散的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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