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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当时共我赏花人 ...

  •   (我们先不管仙界里蓝染有没有被夜一夫妻俩灌死了吧……)

      凡间。田野。

      两个行客打扮的人一前一后各自骑了枣红色骏马一路飞奔向山坳中的小城。跑在前面的像个年轻精干的小吏,在后面的像个富贵人家的娘子——四下挂着长长的黑色垂络的帷帽遮住脸,素色覆墨的大衫掩住身材,但看那偏坐雕鞍的身姿,能让人想见这当是个姿容绝顶的美人。

      小城边上就是两条河流的汇聚处。水深流静正好行船,因此小小的一座依山之城吸引了不少行商坐贾,十分繁华。城外是茂林良田,中间夹杂着点点村落。正是春天,路边的野花,村落里的桃花杏花,开得如云似霞。

      “前面就到了吧?”季则看见不远处的城墙,稍微勒了勒缰绳,顺便仔细看了看周围。这里人烟更密,比起前面经过的荒野又是不一样的景象。

      虽然之前护送麓麒的时候在半空中大略看过人间景象,但第一次用化身仔细在凡间游历,季则只觉得眼睛不够用了:

      人间好热闹,到处都是花,还有小房子、小篱笆、小稻草人、小鸡、小鸭、小鹅,小兔、小羊、小猪、小猫、小狗,啊,还有小孩子——

      嗯,小孩子到处乱跑的样子……算是……诡异萌……吧?……啊?!他们竟然抓猫的尾巴?!?!啊啊啊——看着就好疼啊!!!诶呀疼疼疼!疼得要挠人了呀!小孩子这种生物只是看着萌,实际上太恐怖了啊啊啊!

      那个房顶上冒烟的地方就是凡人们在做饭吗?好神奇!凡人们虽然不会一点仙术可是他们的办法好奇特呀!

      诶诶诶?人间的牛虽然不会腾云,但居然真的会耕田……好厉害哦!

      “仙尊……”等等,人生观受到冲击,竟然忘了改口,季则抱歉地咳了咳,”……夫人,您以前在人间游历的时候,人间也是这样热闹吗?“

      季则目不暇接,白琊见怪不怪:“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又不是。到了人间什么都容易凋谢,比如人间的花,一旦凋谢就只能等到第二年才能重开。人就更可怜了,今年陪你看花的人,明天可能就不在了。在人间,什么都是速朽的。季则,你看那片山坡上一个个小土包了吗?那就是坟墓,是埋葬死去了的凡人的地方。”

      “好多啊……”季则看见了远处山坡上的墓地,吓了一大跳,心里默默地想:凡人既然是速朽的,为什么还要坟墓呢?一劫之前,仙界和魔罗的恶战里,很多仙人也灰飞烟灭了,可是仙人修短随化,寿数尽时随风而散,却也不建墓地,不然仙界现在肯定有很大很大的一个坟场。

      “凡人这么容易死,坟墓够用吗?”

      “坟墓也是脆弱速朽的。”

      唉,凡人真是有意思啊。或许是太在意其他凡人很容易就死去,才这么执着曾经存在的事吧?可既然凡间里什么都是速朽的,坟墓也会是速朽的吧?用一个速朽之物纪念另一个,真矛盾。

      “人间什么都是速朽的。那,夫人惦念的虹仙子,到了人间也会这样吗?也会在人间死去吗?”季则忍不住问。

      白琊心里一痛:“小虹毕竟是谪仙,好歹不像凡人那么脆弱……”

      季则这句无知的话更刺痛了白琊的神经。这家伙不懂一点凡情,说话却极为惊心:他不久前陪着白琊护送麓麒回仙界经过这里时,听见白琊低声说“好像有她的气息”,便很在意地刨根问底,“您说的是谁呀?”,“她是在我进入朽木宫之前就被贬谪的?之前,她在朽木宫很久了吗?”,“她为什么在凡间?”,“仙人在凡间会怎么样?”白琊没有回答,但一句句无心的追问让白琊如坐针毡。后悔,后怕,愤怒,失落在心中翻腾,她终于忍受不了小虹独自流落人间的事实了。

      “听仙尊这么一说,虹仙子过错不算大,而且也算重罚过了,灵王和蓝染仙尊当时再生气,也总不至于过了这么久还纠缠不休。而且我看现在蓝染仙尊的脾气也没那么大了。说不定早就原谅虹仙子了。仙尊既然担心虹仙子,那我们先找到她,然后向蓝染仙尊和灵王求情吧。就算仙尊觉得这样不稳妥,仙尊大不了自己找到了,不告诉任何人。”季则看见白琊从凡间回来就心神不宁,便如此劝,“我陪仙尊去凡间找一回,不管什么结果,知道个准信,也好让仙尊安心。”说完十分关切,眼巴巴地看着白琊。

      季则自进入朽木宫一来,就如同一个乖巧的人偶一样,跟在白琊身后听命令,很少说自己的看法,甚至从小连一次撒娇也从没有过。尽管现在长得比白琊还高了,拼起命来连华烈也未必能占到他多少便宜,可还是思想简单得像个听话的小动物,甚至有时候会真的露出小动物一样的表情。

      季则如此大胆有主见的劝说,于白琊来说仿佛听见多年的哑巴忽然唱起了rap。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白琊还是决定,带着季则去人间寻找多年前被贬谪的虹仙子。

      “这个气息……附近的凡人好多,我们怎么找?”季则向四周闻了闻。

      “先进城。”白琊继续催马前进,仍旧是让季则在前面开路。季则在感受气息方面的能力和经验都不够,没感觉出来这座小城不仅有凡人,附近还有妖出没的痕迹。当然,还有极微弱的仙元受损后的凶神的气息。

      仙元破碎后,仙人神魂惊动,心生愤懑,又急需生魂的精气来补那破碎的仙元,在仙界、凡间易堕落为噬杀的凶神,在地府则易堕落为魔罗——她当时亲手击碎了小虹的仙元,只想着好歹别让小虹真的落在灵王手里魂飞魄散,怎么就没想到仙元破碎后会堕落为凶神这一层?

      白琊后悔自己太疏忽。

      虹和白琊是一起在望月池中化育而生的仙子。据说当初两个仙子光是一同化育,就经历了几乎一劫的时间。这期间偌大的朽木宫连一个司主都没有,近乎荒芜。出世后,容貌几乎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虹是她唯一的玩伴,朽木宫的宫人、侍儿们笑言这两位仙子仿佛凡间的孪生姐妹。明明是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仙子,仙界的众神却把白琊指定为朽木宫主神的继承者。不知不觉,小虹就和白琊,甚至是整个仙界生疏隔阂起来。白琊当时只怪小虹闹别扭,现在想来未尝不是因为要优待自己这个继承人,小虹受尽了委屈。

      从来没有人好好和她谈论过关于小虹的问题,除了那个短命的凡人斐真。她忽然希望很多年前,斐真的那句话果然是真的:

      “关心则乱,人之常情。虽不知道你和你的妹妹是怎么回事,但我觉得你对她的在乎,不比我对麓麒的少。等送你回到故里,找到了她,好好向她道个歉。毕竟是姐妹连心。她会原谅你的。”

      小虹算是哪门子的妹妹?仙人可没有姐妹这回事。当时的白琊这样想。

      “不……这不是原谅的问题。是她自己闹变扭。”

      唉,就算当时不需要道歉,现在无论如何也需要了。若能遇见小虹,白琊一定会道歉。那时如果能真的理解斐真说的话,如果斐真的去世不是那么突然,如果小虹不要在斐真刚刚去世就刺激自己……太多如果了,终归,斐真不在了,没过多久,小虹也不在了。

      白琊每每想起就觉得当时自己可真是一付不懂得珍惜的臭脾气。就连对斐真也开始胡说起来,“斐真,为什么你还是把人想得这么简单?你不是已经遇见过那么多事情了吗?为什么还不明白,一旦人心隔阂,是无论如何不能挽回的。”

      面对忽然生气任性的白琊,斐真先是惊讶,但随即理解地笑了:“大多数人确实如此,但有些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都一样!不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三次!你向你父亲劝谏了三次!他听你的了吗?”

      斐真的脸色有点难看。白琊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错。咬着牙把脸转向一边。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却不想道歉,也不知道怎么道歉,那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吧。

      “觉得人心一旦隔阂就不可挽回,说到底不过是你太自责了。别人放得下,你自己却放不下。唉,你啊,真是又别扭又温柔……”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白琊第一次流泪了。那是种很陌生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凡人。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她终于觉得自己不再像一团空气、一阵风一样漂泊无依,入林则穿叶,遇水则扬波,但终归没有自己的形状。眼泪落下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找到了完整的白琊的形状。

      光是化育成形就花费了整整一劫的神仙,却因为速朽的凡人而了悟七情六欲,说起来有点讽刺呢。

      第一眼见到斐真的时候,她没有觉得这人很特别。那时,白琊要被在正式被封为朽木宫主神了,成为主神,就可以掌管人间,所以照例仙人们成为主神之前要游历凡间。明明自从在望月池中化育以来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成为朽木宫的主神司疫仙尊,但越接近那个日子,白琊反而越困惑。加上之前又和小虹大吵一架,在凡间陪都里胡乱转了一圈,又发现城里到处鸡飞狗跳的抓人,白琊心情更差,索性一个人坐在近郊一座奉献给自己的小庙里发呆。

      这群凡人,竟然觉得自己长得像个满身珠宝的大妈。看着小庙中央木胎泥塑的司疫仙尊神像,刚刚长到貌如二八少女的白琊更加没意思。

      当白琊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背着四五岁的娃娃冲进庙里,径直跳上神坛,躲在那尊白琊神像背后时,已经气得想要降灾了。

      “好累呀……斐真大哥,我们不和伯父玩捉迷藏了好吗?我累了,我想找爹。”娃娃愁容满面地说道。

      “麓麒,伯父非要和我们玩,我们再玩一会儿,好不好?说不定我们马上就能赢了呢。”

      “赢了之后呢?”

      “赢了之后,我带麓麒到别的地方玩。”

      ”唔……可是我好累,不想玩,我想找爹爹。“麓麒皱着眉头沉思,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并不让他满意。但是他跑了很久,累了,没有力气哭闹撒娇。

      麓麒……麓麒?!这不是城里张榜缉捕的造反的晋王的世子吗?旁边这个后生,就是那个罪大恶极悬赏千金的朝廷钦犯斐真!

      “白琊仙尊在上,罪人斐真恳求仙尊庇佑麓麒活下去。麓麒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并没有‘登天凌云’的命格,那只是我们的父亲一时糊涂,听信了方士的奉承。斐真徒然享受了半生荣华富贵,却没有劝住父亲,也没有止消兵难,罪当万死。愿折一半寿数为仙尊供奉,只求仙尊庇佑麓麒!”白琊听见了斐真在心里默祷。

      白琊仙尊自从望月池里化育出来,就被身边的仙众教导,对人间的求告,要有求必听,择善而从。这个请求她现在听见了,虽然和她司疫的本职没什么关系,她也不稀罕一个凡人的寿数,但毕竟是来到人间后的第一个请求,必须认真对待一下。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兵器撞击声和脚步声,看来是官府的追兵到了。

      没办法。

      白琊照着街上女孩子们的装束,变幻出化身,身后背着个行囊,手里拿着香烛,来到院子里。

      追兵的首领竟然是御前带刀侍卫,这个斐真的规格还真高。白琊偷瞄了庙里一眼,对斐真更好奇。

      “小丫头,看见这个人进来吗?”官兵展开画着斐真图影的通缉令,喝令道。

      “没有。”白琊摇摇头。凡人画师的水平可真差,这画像和真人差太远了。

      这招显然不怎么管用。这群追兵的标准操作是问人和自己找两不耽误。这边查问白琊,另一边带刀侍卫开始分组派任务:“这一伍进去搜!你们几个,到周围再看看……哼,每块石头都给我翻一遍,他就算藏在仙尊的裙子底下,你们也得掀了裙子把他抓出来。”

      白琊头一次听见如此不敬之语,脸上一红:“此乃白琊仙尊圣地,如此放肆,不怕天谴?”

      “我们还是封天子圣旨拿人呢,你不怕进大牢?”

      狐假虎威!区区一个凡人天子的手下,也敢这样。白琊暗动仙术,晴天一道霹雳打到带刀侍卫的脚边。那侍卫吓得直跳脚。顿时,刚才还晴朗朗的天黑云压顶狂风大作。一道又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在追兵的头顶如蛇一样扭曲、爆裂。巨大的雷声震得官兵耳朵发麻,

      官兵们也是凡人,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磕头如捣蒜:“小人无知,冒犯仙尊!仙尊恕罪!我们也是奉旨办差!我们这就走!”一面磕头一边连滚带爬地走了。

      “多谢仙尊显灵相救!”终于风平浪静的时候,白琊又听见了斐真的默祷。这人……简直客气到烦人啊。

      “多谢姑娘高义相救!平白无故,让姑娘受惊扰,实在抱歉。”正想着,身后传来了斐真的说话声,白琊回头一看,斐真带着麓麒对她拱手而拜。“姑娘背着行囊,也是逃难的?”

      “……”白琊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看见路上背着行囊的人挺多的,才变了个行囊出来。

      “唉,黎庶何辜!”斐真长叹一声,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恭恭敬敬递给白琊。“请姑娘不要嫌弃。”

      “不必。”白琊冷冷说道。

      “姑娘,俗话说穷家富路,独自出门在外,多些盘缠方便些。再说这点盘缠和姑娘刚才出眼相救的恩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白琊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凡人:命数好弱。旁边那个娃娃是不是有登天凌云的命格连白琊也看不出来,但他本人的命格可是如假包换的“徒然奈何”,可是那双眼睛真是清澈如水。白琊也说不上这人哪里长得出众,但就是见之忘俗。就连仙人们当中,也没人有这么清澈温和的眼神。他真的罪大恶极吗?他怎么会成为钦犯呢?人间真是个奇怪的所在。

      有时候,就是一个起心动念,便惹上了不该惹的因缘。

      “先生和这位小公子也是逃难的?”白琊问道。

      “是。”

      “逃往何处?”

      “南疆。”

      南疆?据说那是个比中原更神奇的地方,风俗没有中原这么多条条框框,还流行巫蛊之术。白琊的兴趣越来越浓,随口扯谎道:“真巧,我也是。承蒙不弃,不如结伴而行?”

      话音刚落,斐真便一脸困惑问道:“姑娘为什么要去南疆呢?”

      白琊随便编了个故事:“我家乡就是在南疆,家道中落,家里把我卖到这边的教坊里学歌舞。晋王手下的张达将军把我们几个姐妹买了。现在他死了。我也只有回家乡了。”教坊是怎么回事,她今天才搞了个半糊涂半明白,张将军的名字,也是她刚刚在榜文上看到的。

      斐真的表情似乎更困惑了,不知道是不相信眼前这个气质冷淡高傲的女子真的是教坊女子,还是不相信一贯脾气暴躁不识风月的张达将军竟然会去教坊买歌女舞伎。

      两个人正楞着的时候,斐真的默祷又传到白琊的心里:“白琊仙尊在上,虽然不知道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世,为什么忽然说要和我同行,乱世中人心难测。可一个弱女子……唉,我总不相信她是歹人。还请仙尊开示,我应不应该相信她。“

      白琊第一次尝到被人怀疑的感觉,第一次觉得委屈,虽然活了好几百年,却气得几乎哭出来。刚想质问斐真凭什么怀疑自己,却想起根据“使用化身操作教程”的第一课第二讲,使用化身时,必须假装自己听不见或者看不见对凡人不可见不可闻的东西。所以明明听得见斐真客气到烦人的内心戏,她还要假装不知道。

      白琊又听见了斐真的默祷:“……惭愧,她敢为我欺瞒官兵,我也冒险相信,这无论如何,都是白琊仙尊赐予我的一场因果吧。白琊仙尊,多谢了。”

      啰嗦死了。当时的白琊,完全不在乎一个区区凡人的感谢。

      “那就有劳姑娘了。”斐真郑重地向白琊施了一礼。白琊后来过了很久才明白,那一个施礼有多重:斐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却对自己全然信赖,信赖自己的神格和化身。这样的信赖,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在仙界,都不是能轻易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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