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6 ...
-
秋色浓起,银窗纱染。已是过了午时,那一轮太阳,虽然依旧的阳光满洒,却也歪歪斜斜的欹过了天头去。书房内,小榻倚墙,书桌上笔砚器物风流,桌角一个玲珑精致的流金小篆,正自袅袅地逸着淡烟,间或一抹青色,缓入空气里,凝固一般的静。柳逸仰面倒在书榻上,半眯着眼,若有所思;一双足随意轻踢,将那双撒花拖鞋躧下。
晴昼长日静无声,帘栊潇洒无风渡,唯有清愁浅思起。
却听得垂花串珠细帘“划拉”一响,探出一张芙蓉面,却是鸳鸯,盈盈笑语:“玉郎,我恰才去夫人那里回话,夫人那里新制了桂花酪来,说是今秋新摘的桂花制的,味道比外面买的道地些。替另还有姑太太处送了一碟子豆腐皮素馅包子,说是你指名了要的。只是刚才那薛姨娘处的锦绣来了,我也没好回,现在才告你一声儿。”
“哦,那包子,原是我昨日在姑姑那里看见了,因想到春纤喜欢吃这个,于是提了一句,却不想姑姑记着了,巴巴儿又送过来。”柳逸笑着,自床头懒洋洋爬起来,半掠着发,那墨漆般的长发不过以泥金带松松系住,肌肤细腻如玉。眸色却转自了窗外,透过银纱,依稀的滤过阳光,落到了室内,早变成了莹莹的淡金,碎了一地。他神思不知转自何方,脑中猛地散淡过锦绣的身子,小小一件粉红色的衣裳,又套着白绫水墨琵琶马甲,正在廊下,那些藤蔓垂着,结着果子,珊瑚豆子一般红艳可爱,正映着她眉心一粒胭脂痣,绛梅花一般,落在如雪肌肤上,雪地里的一枝红梅,断桥烟雨梅花瘦。那一日里,却见过她的,她第一次入府,是混在十几个女孩儿里的,瘦怯怯的模样儿,个子却最高;也不知如何,不过随意点着,就是她和凝芙了。于是,两个人又便磕了头去,在青石阶上,混如小小儿的一团,倒不记得她有这么高的个子了,都是这般的模糊了身形。瞅着她样子,今日倍加的手足无措。想到此处,蓦地里扑哧一笑,他又复倒在床上,也不知自己什么心思,竟脱口道:“那女孩儿我瞅着却熟——”颇有怜惜之意。
话尚且未说完,那春纤又已掀了帘儿跑了进来,想是一直在外间听着的,也并不多话,就直站在榻前,半响才恼道:“可知道你瞅着熟……”话未说完,又已经怔怔地掉下泪来。柳逸呆了一晌,长长叹了一声,又起身,拉住她,她也便顺势坐在床沿上,侧着身子,柳逸见着她低垂了脸,不过是家常随意挽了个懒云髻,头发略微蓬松,此刻又抽泣着,肩膀微有起伏,虽不是嚎啕大哭,却越是强自压抑着,气噎喉堵,悲悲切切,反倒更觉利害,他心内一阵的不舍,也并不知要如何安慰,良久才低低道:“你只是不放心——”话说到此,又说不下去,只顾着将手握住了春纤的手,牢牢揣着,神情倒是呆呆的,发愣了许久。那春纤见此,不由害羞起来,扭着身,侧了过去,强自将手撤出,却又扯不动,那一张粉面通红着,泪水兀自不干,那脂粉冲开了,簌簌而下,恰如梨花带雨,红泪阑珊。
柳逸也并不安慰,只是腾着一手,欲揽着她肩,她却不脱了开去,柳逸也并不再去揽她,只是痴痴地望着,她那与鬓角相连的一段肌肤,也没施脂粉,微微透着黄色,却更加的惹人心动。视线沿着鬓发上去,恰有一只细巧的珠丝步摇,一绺五根丝络,串着碎珠,虽非极好的物件,却因着肩膀抽动,竟袅晴丝般簌簌翩翩,竟像是要飞出去了的一般。见此,柳逸只觉心旌摇曳如丝,早已经混忘此身此世,手指也只顾着纠缠她的指尖,指尖淡薄的温热传来,这样的情意,这样的心动,却莫不是睡里梦里?
不道这厢两人柔情缱绻,却白苦了鸳鸯,此刻唯觉尴尬之极,心里只是暗道,皇天菩萨,这却坑杀我了。他们两人竟……转念又是欲打断,心头又是极不好意思。思想着若是插话,也并不知要说些什么,若是不插话,却终究不像个体统,今日尚且罢了,未免日后做出些不才之事,又当如何;那心思竟然如井中毂辘转个不停。不由得转过身,且去抚弄书桌上的器物,检点水孟、笔洗等物;手上检点着,心里又想起适才去上头回夫人的话,听夫人的意思,原是要杜绝了这下头丫头们的心思,只是春纤,本是过了的老太太指明了给小侯爷的,那意思,也是明摆着日后是个姨娘的分,然则此刻……踌躇半响,终究微微轻咳出口。
听得这一声咳,两人才登时惊醒。柳逸斜睨了鸳鸯一眼,见她背脊对着,在桌上找灰,知她那警戒的心思,不由脸上微微一红,自知造次了,手上便松了开来;春纤见此,也羞得不得了,忙忙将手抽出了,讪讪地站起来,随即强自笑着找话说,“我中午也没吃什么,这会子有点饿了起来,我去吃那包子去。”说罢,一壁掏着袖子取了帕儿拭泪,一壁扭身便快掀了帘子出去。鸳鸯见此,暗道自己也不妨扯蓬收风,就也讪笑着转了身过来,打算一并出去。
柳逸此刻怪不好意思,也只顾坐在床畔,只觉得脸上烫如火烧,又微打量鸳鸯一眼,只怕她出去又要训戒春纤一番,赶紧笑道:“鸳鸯你留下——让春纤这丫头吃她的包子去。你替我磨墨,我今儿要写字……”话说至此,不觉打住,益发觉着不好意思起来,
墨是徽墨,本是贡上的,因一向与九王爷交好,故此他特地送了两盒过来。鸳鸯见他留着自己,料必是为了不给自己有教训春纤的空儿,又见他脸红着,不由瞅着一笑,也不多言,只是自水孟里倒了水在砚台上,就握着墨,缓缓地在砚台里画着圈儿研着。柳逸见她那一笑,心知她是知道自己意思的,也就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凭空想找些话来说,竟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讪笑着起来。
鸳鸯瞅了一眼,冷笑道:“也不知你好端端笑什么?”柳逸道:“好姐姐,我不过笑着玩儿,你又恼了。”鸳鸯点头笑道:“你一个心,就只花在她——”说到此处,觉得太过痕迹,说话竟也是造次了,于是也红了脸,低低道:“你这人,一颗心统统花在了我们身上,算什么?小心老爷夫人看到,又不太平。你好好的弄你的营生去,或看书,或会友,别只顾着我们队伍里厮混,赶明儿朝堂上,皇帝问你,你也答不出话来,这才丢脸大了。”说完,自己也忍不得,又扑哧一声笑了。
见她笑了,柳逸才算放心下来,也笑着道:“我待会便出门去,神武将军的儿子邓鼎渊约了我出去。”又道,“你们好好在屋里玩,若是嫌闷气,去找那边刘姨娘的莹华、碧落几个丫头玩。”见他絮叨,鸳鸯嗔道:“若是要出门,时辰也不早了,还白眉赤虎的写什麽字?我替你找出门的大衣裳去。老妈妈吃腊肉,有一丝忒没一丝的。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竟是瞎操心。”说罢便转出书房,自去碧纱厨内寻他出门见客的衣裳去了。
柳逸随手自阑干上取了件衣裳披着,走近书桌,自抽屉里翻出大叠沧浪雪纸,不过抽了一张出来,将一只小小的雕花玉按纸搁于其上;又自黄玉笔筒里捡了一枝雪白狼毫,满舔了浓墨,右手扶袖,淋漓而书:“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他自来法临双王书法,字体隽秀,这么四句诗写在那洁纸上,真翩翩可爱,竟如双燕飞鹄一般。他写了这四句,竟然又愣住,抬了头,望着窗外半响,不想笔上一滴墨汁滴下,好好一张沧浪雪纸却是污了。他复又笑笑,将笔抛在桌上,良久,也并不言语,而那下面四句——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俛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终究是写不下去。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凉思顿起。屋子外的阳光虽好,也是秋日。那金钿上的斑驳明光,终究晃不入心头怀中。沧浪雪笺,有墨痕点染,那陈思悲吟,又是为谁而书?也或者,如果,当日柳逸知道这些日后苦楚,或许,那第一句,也并写不下去……
旁边的錾金西洋吊钟的声音哐哐响起来,却已未时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