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
-
却说锦绣回来，尚未进屋，便远远听得薛姨娘在院子里喝骂小丫头，隐约也听不分明，只是约略传来些言语，又是什么“怪贱奴才……娇样……打死了你也就是了……”间杂着那丫头的有一声没一声的嚷哭，倒像是房里伺候的小丫头浚儿；心里只是一阵阵的发紧，停下了脚步，也不知当进去还是……不过片时，唯觉哭声愈响，锦绣听着一颗心只是不忍，终究快步推门进去，但见薛姨娘站在院子里，发脚略有些参差，头发胡乱挽起，斜斜地插着那金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正是前日锦绣自刘姨娘处取来的；一只手只拽着那小丫头浚儿的耳朵，连喊带嚷的，骂的个臭死；一只手又拿着鞭子。另外两个小丫头一名唤晴云一名唤暖雪的，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向也是吃薛姨娘打骂惯了的，两人也只是站在廊下，虽秫秫地战栗，却并不敢过来劝解。
锦绣见此，快步走自廊下，一边放下包袱，一边就着紧地问他们两个，“这是为何？”却原来恰才薛姨娘自夫人处回来，心情便不大好，不想进门恰不小心躧了一脚狗屎，满帮子都沾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先是叫浚儿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不想那浚儿门未栓牢，打了一阵，那狗只顾乱窜，竟撞开角门跑出去了。薛姨娘便又寻起浚儿的不是来。
听完，锦绣一时间倒愣住，呆呆地看着，但见那薛姨娘不停地嚷骂着，口里歹话纷纷出来：“这咱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放在这屋里做甚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打发它出去，教他遍地撒屎，把我一双新鞋儿──连今日才三四日儿──躧了一鞋帮子屎。”已经说的不堪了。那浚儿也不敢分辨，只是哭着求奶奶饶恕了罢。
锦绣不忍，低声道：“我们上前拉开罢，不然浚儿——”晴云畏缩道：“好姐姐，谁敢去拉？薛姨娘生气起来，无人敢回的。”锦绣急道：“不成，若是这般，只怕浚儿她——”话未说完，就看见那薛姨娘歇了一腔，又举起了鞭子，扯着浚儿，雨点般打将下来，打的那浚儿哭嚷着，一骨碌子满地乱奔；那薛姨娘一边扭着她，一边鞭子下来，口里兀自冷笑道：“好贼奴才，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
锦绣见此，只觉感怀身受，倒怔怔地红了眼儿，又突然想到那谢夫人原是理家的，此事正该她管，忙道：“你们两个，不拘谁去回了谢夫人一声，我这里勉力一试，看看能不能拉了开去。这样打，这孩子只怕小命儿也保不住。”于是赶紧推着暖雪道：“快去快去，可别迟了——”见暖雪去了，便随即上前，笑着做出待拉的姿态，恭敬道：“姨娘息怒，就饶了浚儿这番罢。”薛姨娘回过身来，见是锦绣，顿时冷笑一声：“你这贱人奴才，好个只管里应外合的，我这里教训自己丫头，还轮得上你来说？”锦绣连忙陪笑道：“奴才也不敢多话，只是怕主子打着手累，我们有什麽不好的，只顾了回谢夫人，自有外面小厮们教训。姨娘金贵，若是伤了手，却是我们的罪过了。”一番话说来，不吭不卑，态度又婉转，却不想薛姨娘本等在夫人处受了气，又见锦绣竟然上前说这些，不由勾动心思，一发紫漒了面皮，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奴才眼睛里，就没有我这个主！你自攀高枝去了，我只是瞧着你去抱夫人的腿儿，小贱人，你一发不知道怎么死的呢，也还敢和我顶嘴？”话说着，就是一鞭子下来，锦绣下意识地见状连忙一闪，却未躲开，正刷在了肩膀上，登时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痛，眼泪立时就浮了起来，偏也还不敢再闪躲，于是噗通跪下，低下头，口里依旧解劝：“请主子念在我们不懂规矩，饶了我们吧。”
“我打死你个吃里爬外的奴才，羽毛儿还没长全，在我这屋里还没呆个一个月半个月的，就忘了根本，捡高枝去了！”薛姨娘一边辱骂，一边又是打：“什么东西，单管外合里应。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出去卖到妓院去！”锦绣吃她几鞭子打下来，痛得泪快流出来，又听得这样的言语，心里一阵阵的颤抖，那鞭子抽在身上，处处生了痛，刺骨剔心，终究是摇摇晃晃地想立起身躲闪，又不妨一交跌到了在地，只得了抱着头脸，唯觉那鞭子没头没脑的抽下来，再也躲不开似的。
此刻，倒不妨着那浚儿挨打的苦楚，见薛姨娘下死劲的打着锦绣，又是痛，又是气，她年纪也小，并不晓得多少事的，心道左右不过一个死字，也不屑叫人替自己做了幌子，想到此，于是一头撞了过去，两只手直拽住了那薛姨娘的背后，紧紧扣着，大声泼哭泼闹起来，口内纷纷骂起来：“你这没心肝的主子，也配做主子！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梅香拜把子，大家都是奴才罢咧！你也配打我们！”薛姨娘听了，气的也了不得，登时抛开了鞭子，一只手就来拧浚儿扣在自己腰间的手，下了死劲，两人就扭在一起。晴云见此，也赶赶地上来，一壁喝骂浚儿，一壁就来搀扶锦绣。
也正当此时闹得鸡飞狗跳，却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这是怎麽了？快拉开——什么没脸的事，闹得这样子！”众人一起望去，只见门开处，正站着一个丽人，便是谢夫人了。年纪约不过三十四五，容色秀丽，一张鹅蛋脸上，眉目生寒，高吊两梢；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她因孀居戴孝，依旧头上插戴素白银器，身上一件月白缎裳，底下是白绫素裙，裙角上横斜水墨。身后跟着六七个仆妇，两三丫环，那暖雪也站在身后。
院子内立刻肃静起来，薛姨娘自来有些畏惧谢夫人，此刻也不免放低了嗓音，口中却不免依旧的絮叨喃骂。谢夫人缓步进了院，冷笑道：“姨娘也太不肯尊重了，竟然和丫头们闹起来。还不快拉开了，这个可成什么体统！”话甫一落地，身后站在的几个随身仆妇，便赶紧上来来搀扶薛姨娘，口里笑道：“歇歇罢，姨娘还请息怒。”那薛姨娘却一挣，恼的大发，倒不料打了半日，那胳膊皆软了，并挣扎不开，于是被那几个仆妇架着直扶到廊下坐下。锦绣也自己挣着起来，拉住浚儿，两人退在一边，低了头，等待发落。
薛姨娘心里火恼，半坐在廊下，又欲起身，只是被仆妇拉着了，于是益发气恨，口里纷纷不断地扯嚷着：“好小姑子，你且评评理，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他们单管着牵牵扯扯，我这屋子里的事儿不做，放了狗在这里，踩了我一脚的狗屎。我不过自家教训她们两个，这两个竟然今日要把我活埋了，还吃这小□□打！”说到此处，又是委屈，挤出了泪嚎着，那声音放的极大。
谢夫人也并不厉言急色，不过微微皱眉道：“不过就这么点事。这会家里也现有客，幸好你这里隔着远，不然叫人看见，待如何？依着我说，姨娘歇歇罢，什么要紧的，只顾和丫头们打，外人瞧着雅相？”声音并不高，然则语声中自带了一股威严肃杀气息。
那薛姨娘听得如此说，心内虽忐忑，然也不好就便如此罢了，却益发干号起来，一边排着掌，在腿上敲着，依旧大喊大嚷：“我算什么！我这个屋子里的正主儿，教训自己丫头也要受欺负！老爷啊……我在这屋子里混了这一辈子……也添了儿女的，今日倒只是叫人欺负不成……你们统统来活埋了我……拼了我这条命，不活了也是……”话语几近不堪，人就要挣着滚到地上。身后仆妇笑着推搡着，搀扶起来，劝道：“姨娘还是歇歇罢。别再混闹了。多少人瞅着。”
谢夫人也并不喝骂，不过摇摇头，冷笑道：“姨娘有委屈，等会儿见了哥哥，自个儿分解去。”随即转头叫身边一个丫头名唤四儿的，吩咐道：“现下，这套儿戏文，收拾起来罢。等夫人来，你待如何回？四儿，去取了巾帕来，伺候姨娘漱盥。”这四儿赶紧应了一声，便要动身去取沐盆。晴云、暖雪两人连忙赔笑，拉住四儿道：“四儿姑娘请住，有我们呢。”随即快步自里间房内捧了薛姨娘的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就在廊下伺候薛姨娘洗漱。
薛姨娘尚且还是要闹，白被拉住，又是累的狠了，这时倒也是下台阶的时刻，于是不免嘴边嘟嚷着，虽口里喃喃呐呐地骂个不休，依旧是洗漱了。见她理好了妆容，谢夫人才不急不缓，笑道：“若是房里的丫头们不好，便卖了也是。与他们合气，何苦。”顿了一顿，又叹道：“便是卿哥儿也大了，姨娘倒要为他留些体面。”
这话显然说的含讥带讽，薛姨娘听了，哪里又还忍得下，不免揉着眼，恼道：“你也不过是我小姑子，哪里管得了我这房里的事，我屋子里的丫头，要打就打，要卖就卖。”随即指着恭身立在一侧的锦绣、浚儿道：“这两个小贱人，等会就唤了人牙子卖了去。”
谢夫人尚未答话，身边的青箱大丫头——原是当年谢夫人的陪嫁丫环，现也有二十八九岁年纪了，自来是她身边一等得力的一个；赶忙笑着插话，口齿伶俐：“姨奶奶还是回屋子里歇歇去，而今揉得这眼儿忒红红的。再者了，我们这府里，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姨娘可是气的胡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又是与人掰舌。”说罢，明眸斜睐，笑意流转，说得一院子的人皆笑了。那几个跟了来的仆妇也笑着凑趣儿道：“青姑娘，正是呢，我们府里一向恩典大，主子宽下，哪里又有买人卖人这么一说？”薛姨娘见此，悻悻道，“罢咧，我是没时道的，你们任我在这屋里死活……我只是洗着眼儿看你们长长久久的好儿。”说罢，越性扭了身，挣开那几个仆妇，便掀帘进屋。
院内清静下来。谢夫人含了笑意，眸光微凝在锦绣身上：“这孩子面生，只怕规矩也不曾学全罢，故此得罪了她也是的。”锦绣见此，连忙跪下行礼道：“奴才是这个月初一来的，不懂规矩，请谢夫人、薛姨娘责罚。”谢夫人收回目光，淡道：“你们两个跟着我去，我问清楚了，再决定你们去留。”
那一双眸子寒意阵阵，锦绣只觉那身上鞭伤处登时一阵抽紧的痛，脸上却挤出笑颜，浑浑噩噩，只听得周围有人低低唤她，锦绣儿……锦绣儿……谁……却难道……是屏哥哥麽？
是屏哥哥麽？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7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