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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冬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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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晚在太白殿一连住了十几日,平静地仿佛梦境中一般。
原以为那日皇帝气色不畅地离去,会有什么变故发生,而今每日除了与白羽谈笑,竟没有别的可以费心的,着实怪异。
太后的懿旨是让宋晚晚在太白殿做殷白羽的贴身侍女,无奈白羽非要让他的母后收了晚晚做义女,只因皇帝对此事颇有微词,便就罢了。
晚晚对做辰丹公主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她心知这是小羽的一片心意,然而此时她更关心的是被软禁在三王府的双亲,以及——下落不明的孟虎。
既然做了侍女,也算有了名正言顺留在宫中的由头。
只是除夕那日造成的响动实在太大,就是太白殿上下的宫人都对这个引起轩然大波的女子愈加侧目。
晚晚这并不是头一回行走于深宫,虽说算不上深谙其中的厉害,也算明了其内的为人之道。
因此就算殷白羽并不喜欢她做那些琐事,她也尽力地将事情办妥。
若是从前,宫里的人都明白平庸比冒尖来的安全,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被众人所知,便没有了这份顾虑,总归是帮小羽做事,晚晚又岂会有所保留呢?
宫里的刚刚过了新年,明明才过去了这么几日,却已然恢复了以往的冷清,就仿佛那日的喧闹,只是一场戏做给众人看罢了,无论演员还是观众,都心知肚明却还要咧开嘴配合。
这一日正好十五。
宫里上下都异常忙碌,宋晚晚站在香炉旁用小帚细细扫去遗漏的香灰,耳边传来殷白羽逗弄着霜眉发出的爽朗笑声。
想想真的可笑,这偌大的永安宫,莫不是只剩下这一人一猫能够这么畅快了,如今是竟连自己也开始心怀鬼胎了。
“宋姑娘,慈安宫差人让姑娘去取冬衣。”
管事的太监打断了宋晚晚的念头,她回过头看了看这个年岁不小的老太监,拘谨的微微偊偻的腰身显示出他一贯谦卑的身段。
整个太白殿,他也只是叫宋晚晚一个人姑娘而已,想必是经过了一番审时度势的。
那边殷白羽耳尖听见了,便抱着霜眉凑了上来。
“我也要去慈安宫看母后去!”
宋晚晚朝殷白羽瞪了一眼,佯怒道:“先生让你回去背诵的那些书,几时见你上过心了,整日地玩,功课也不去管了。今儿元宵晚上太后设宴,又不是见不着了。”
殷白羽吐了吐舌头,抱着霜眉一溜烟跑去书房了。
晚晚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禁笑了笑,这才收拾了随着慈安宫的宫人往外面走去。
一路上白雪未化,仅着一层单袄的宋晚晚确实有些儿冷,时不时有雪水自树梢化下,竟将她一头乌发打湿了,这么看来,她素净的脸庞便愈发显得沾不得一丝人间烟火。
从慈安宫的尚衣处领了厚实的冬衣,晚晚几乎要埋头在那团暖和的棉料之中。
尔后,她独自一人从慈安宫的后门出去,便要回太白殿去。
不料,就在这条僻静的道上撞见了一人。
皇帝不是总走正门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更少见的是,他身边就只带了一个小太监而已。
然而即便如此,该有的礼数还得有的。
“奴婢给陛下请安。”宋晚晚抱着那些冬衣,艰难地福了福身。
皇帝连看也未看这个宫女一眼,便摆了摆手让她快走。
宋晚晚几乎是要落荒而逃,赶紧避开这个煞星的,却在身体越过皇帝的那个当下,再也迈不开脚来。
他终究还是看见了她,非但如此,便连衣袍都教他给扯住,又怎么走得了。
冬衣一股脑滚落在地,被雪水氤湿,宋晚晚却顾不了这个,只得顺势跪了下来。
“竟然是你!”皇帝的口吻里透露出一丝嫌恶。须臾,他总算松开了手,望着晚晚濡湿的顶发,开口道:“来的巧,朕正要去找你。”
莫不是殷无恤的事已经败露了?宋晚晚心里暗想。这才过去了几日,殷无恤莫非这般不济?
“随朕去太华宫。”皇帝抛下这句,便欲先走了。
“陛下,奴婢还有差事。”
宋晚晚望了一眼滚在雪水里的冬衣,由于脑子一片空白,竟说出了句这么荒唐的话来。
“大胆!还有什么事比得上皇上的事!”
殷无伤身边的小太监这回也忍不住开口教宋晚晚礼数,顿时把她扯回到现实中来。
晚晚只得叹了口气,将湿漉漉的冬衣一一拾起,加紧脚步跟上皇帝,往从未涉足过的太华宫走去。
这回真是委屈,若让小羽一起来了不准就不会遇见这番事儿了。
只是这般凑巧,又有谁能肯定没有命运这回事呢?
没有想到,偌大的太华殿竟是这般阴冷,相较起规模略小的太白殿显然冷漠许多。
虽然这里更加华丽,就是宫人也多了许多。
宋晚晚刚刚将冬衣叠在门槛处,她是实在不知道该托付给何人,适才那小太监立刻给了她一记白眼:“你这奴才真是狗胆包天,皇上的家门口也是能丢这些破烂的!”
怎么这里的人就没有谁和颜悦色的,心一横,宋晚晚索性将那叠衣物搬进了正殿。
反正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命穿,如今这点逾矩相较于殷无恤的别有用心,实在不值一提。
皇帝坐在软榻上,冷冷地看着这个女子竟将一捧粗陋的衣物报进正殿,不禁拢起了眉头。
天下竟有这般不知进退的奴才,亏得白羽还将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样子。
不过就是在除夕那晚做了道奇形怪状的菜,便也只能骗骗孩子罢了,就这么点儿伎俩,还想迷惑君上,真不知殷无恤派这么个人来能成何事,徒教人笑话罢了。
此前让冥夜打探的消息业已传回,虽不至于百分之百确定,这个南慕来的女人确实是殷无恤安排进宫的。
无论那对父子意图如何,就算自以为有白羽和母后作为依靠,那也同他不相干的。
这条路,他图谋了二十年,自从他走上了去,便再也没有想过回头。
摒退了众人,大殿愈加显得安静地可怕,宋晚晚兀自跪在地上,等候皇帝发落。
“殷无恤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心替他卖命?”皇帝也并没有多余的话,直接就开门见山。
“奴婢并不明白,世子只是助了小女与十七皇子重逢,这里边莫非有什么不妥的?”
想到殷无恤的确有所图谋,只是如今她骑虎难下,便只得装傻了。
“殷无恤岂会平白无故助人,你这等说辞,便只能瞒瞒白羽了。”
皇帝并不傻,亦还不算心急。
“十七皇子在泰安宫住了八年,皇上真的以为,在敌国做质还能安然逃回国的人会这般简单,平白无故地相信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不明不白便交了心,义结金兰了?”
宋晚晚尝试从殷白羽处钳制殷无伤,望他看在手足之情上能够放她一马。
“正因泰安宫绝不简单,朕如何相信你一介女人,便有这个能耐从里头逃出生路来!”
殷无伤奇异地竟与宋晚晚辩论起来,若是以往,他早已下了几道圣旨砍人脑袋了。
“莫非皇上认为,绝不简单的泰安宫竟能被世子安排进我这枚棋子,煞费苦心将十七皇子弄出宫来,又意有所指地出现在永安宫中?
陛下不要忘了,奴婢进泰安宫那会儿,你还没有当上辰丹的皇帝,究竟是哪位军师运筹帷幄,阴谋算计了这些戏路,神机妙算陛下定然能做辰丹的主人,这才有了奴婢这个明明是顺州府的人,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到这冰天雪地的辰丹来阴谋算计么?”
宋晚晚一鼓作气说完,才发现适才自己话里逾矩的内容已经够自己死了不知几次了,她骤然紧张起来,不知道那人会怎么处置自己。
“朕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殷无伤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本是慕东临的女人,争不得宠便遁逃出宫,机缘巧合结识了白羽,意外之下又落入黑风寨,做了逆鳞堂大当家的女人。朕原以为你是真的为了白羽着想才想方设法逃了出来,可就在你被殷无恤领进宫那会儿起,便明白你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徒罢了!”
殷无伤看都没看那跪在地上的人,只不过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便道出了他让冥夜打探到的消息,这么冷冰冰的对峙着实让人不安。
然而宋晚晚却被他话中那句“做了逆鳞堂大当家的女人”给深深地刺到了,真不晓得,她倘若真是那个天下第一杀手组织首领的女人,如今又跪在这个地上干什么?
原来在南慕一路上都听闻辰丹的新皇帝是个极厉害的角色,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道听途说之辈罢了。
萧易寒究竟把她看做什么,就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
郎锟和小羽也不过是全凭猜测,那么眼前这个人又如何能打听地出来了?
宋晚晚抬头看了看榻上的皇帝,紧抿嘴唇,并不想解释什么,然而心中却有一团怒火熊熊燃起。
那人的指尖流连于扳指上滑腻的触感,这上好的水玉子料,便是前番三王爷差人费了好大的心血弄到的异番贡品,暖玉留温。
然而不过就是一块生的漂亮一些的石头,却这么容易沾染上人的温度,实在没有什么风骨,又有什么有趣的呢?
殷无伤毫不怜惜地将扳指丢在榻上,发出一声闷响,这才意兴阑珊地瞧了瞧跪在地上一声不响的女人,却适时地发现她竟然抬头望着自己。
这并不是头一回了,想到除夕夜宴那日,她不也是这样三番两次偷看他吗?
原以为只是个不识礼数的宫人,抑或借故引起他的注意趁机邀宠罢了,却没料到她竟是殷无恤那儿派过来的女人,委实教人倒胃口。
但是这一回,她那眼中竟是什么?是冷漠吗?
因为被拆穿了心思,便恼羞成怒了,不是么?
“听说逆鳞堂的头领把绛龙鳞给了你,朕很有兴趣看看这名震天下的令牌究竟是何等模样。”
殷无伤勾起一抹笑,直视宋晚晚的眼睛。
“陛下是想用绛龙鳞换什么?”
宋晚晚骤然明白为何这个人会如此客气地同她对话,只不过知晓了逆鳞堂的人混入辰丹大军。
那夜听见萧易寒同他手下对话,朗锟和白羽也是知道的。
“把绛龙鳞给朕,朕给你想要的东西。”殷无伤撇了撇嘴,随口便给了承诺,女人都是差不多的,更何况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什么都可以?” 宋晚晚露出一个微笑,却明明让人觉得很讽刺。
“什么都可以。”皇帝此时显得很慷慨。
“包括做辰丹的皇后?”宋晚晚一鼓作气,说出这话就连自己也一惊,她看了看殷无伤那张本来俊美无铸的脸上瞬间布满阴霾,不确定自己刚才的言语究竟有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你这么想做朕的女人?”
下一刻,殷无伤已从榻上跃起,走进宋晚晚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口出狂言的女子。
这女人,明明如此纤弱,被雪水沾湿的黑发将她的眉眼衬地愈发黑秀。
小巧的鼻子,此时因紧张而用力呼吸,便连那张樱桃小口也微微张口喘息,这么紧张,也来同他谈条件?
宋晚晚看着这人和小羽长得一模一样轮廓的男人轻蔑地盯着她看,又见他伸手抬高自己的脸庞,就好像在评估商品价值几何一般。
她将头撇向一边,避开他的手,耳边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来。
“朕对拣别人穿过的破鞋,并不是那么感兴趣的。”
宋晚晚凝视着殷无伤的那双翠绿的眼眸,笑道:“破鞋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果真想要做皇上的女人,又何必一开口就要做那个皇后呢?这么野心勃勃,莫非陛下感兴趣么?”
殷无伤翠眸倏地转深,他仍旧抓住宋晚晚的下巴,只是这回力道却加重许多。
他从未见过这种女人,在皇帝面前也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讲这些掉脑袋的话,虽然他才做了三个月的皇帝,但身边的人无不在他面前兢兢业业地演戏。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依旧恐惧他,却拼命地掩饰心里的害怕,难道就为了说这一席不着边际的话吗?
“你究竟在想什么?”不加思索,他便问了出来,只是一开口便觉得懊悔。
“奴婢只想知道,小羽的哥哥是不是一个什么都愿意拿去做交易的人。是不是只要达成目的,任何事物都能够做筹码。”
“你不是真的想做朕的皇后?”殷无伤问出了令他更懊悔的话来。
“绛龙鳞早已物归原主,奴婢就算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晚晚淡淡地道出了真相,同时,想到那日将绛龙鳞交给沈姑娘的场景,心不由地又刺痛了一下。
殷无伤的怒火此时已被彻底点燃,她竟然就这么将她耍地大失理性,就是为了一块子虚乌有的什么绛龙鳞。
“你不怕朕杀了你?”按捺住心中翻滚的怒火,他用还算平静的声音问她。
宋晚晚居然笑了笑,悠悠说道:“这两年来,已经有太多人想杀我,我有幸苟且偷生下来,不过很奇怪,可能是夜路走多了,就不怕黑了。”
身上既然有殷无恤的绝命散,只要不听命于他便会随时去鬼门关报道,对能否救出义父义母又一点儿信心都没有。
萧易寒只是利用她挑起两国争端,也曾对她动过杀心。
而眼前这个人对她又是种种先入为主的蔑视和利诱,这里一切,实在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更遑论,原本在那个世界,她就已经是一个死人罢了。
生,不如死;死,谁又肯定不是另一场生?既然如此,死亦有何惧?
这恐怕就是为什么,刚刚自己面对的明明是一国之君,却还能说出那些话的原因吧。
待回到了太白殿,宋晚晚望着那堆颜色并不丰裕的冬衣,上面还留着因雪水浸湿的雪渍,她将那些衣物一件件地摊开,放在炕上。
等这些冬衣都干了,说不定柳枝都发芽了呢。
过了十五,春意便会浓郁起来了。
然而在这里的日子,会如春天一般渐渐暖和起来么?
她脑子里倏地回荡起临去时皇帝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若你真的有绛龙鳞,朕说不定真会让你做辰丹的皇后,尔后,再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