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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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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彩。
饕餮带着耻辱感逃出,心中隐隐有一丝愧疚在叫嚣。
有些不齿自己对冷月的欺骗,一遍遍又告诫自己大局为重。
明明不记得那些往事,还作出一副情难自己的姿态。趁冷月不备,吞噬了自己一半的灵脉,连带封塞灵脉的鬼气也吃了个干净,再造成鬼气侵体的假象装死,冷月开了鬼骨炼狱笼,侍卫送他出了算经迷宫,不费吹灰之力。
虽说牺牲了自己一半的灵脉,但总比当一辈子的囚徒强些。纵使灵力削弱,回去领兵行军丝毫不受影响。
只是冷月……
眼前晃过那张妩媚轻佻的脸,心头没由来一阵空落落的。
放佛他丢了心。
硬下心肠说服自己,是冷月有错在先,他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那放肆的家伙吃点苦头。
赶路的时候,饕餮时常循着火月当初透露给他的话,去回想以前的事,试着确信真的有个冷月活在他记忆中。可每当他去搜寻脑海中的碎片,却只能找到一片空白,好像从某个时刻起,之前的记忆统统被折断了一般,一丁点残渣也不剩。
那只叫冷月的小狐狸,就像梦境里的泡影,听过看过后,重归虚无。
自己到底怎么了?饕餮满心疑惑,却无暇多想。
因为,冷月亲自追来了。
迂回绕路、替身迷惑、错开潜行、蛮打强冲……赶路的同时变着法儿地斗智斗勇,哪知追击的人越挫越勇,黏着不放。
冷月的锲而不舍加死缠烂打终于奏了效,因灵力不支而暴露形迹的饕餮被他逼进一片古木参天的林子。
对峙之时,饕餮发现自己竟无法理直气壮地去面对冷月,低了眼一脸冷漠。
沉不住气的冷月喜怒参半,挤出个媚笑扑上去扯住他的袖子再不撒手:“跟我回去!”
饕餮企图抽回手,反被冷月抢先抱住了整个胳膊:“冷月,我与你无甚瓜葛!再这么放肆,休怪我不念旧情!”
“你也承认有‘旧情’了?”抱了胳膊,使劲拿脸颊蹭他肩头,嘴上得理不饶人,“我们回去把旧情好好重修,修成了再续前缘,就算你不记得也没关系……”
“够了够了!”饕餮狠狠甩开他,侧过了身子,清俊的面孔蕴了怒意,“你别再胡搅蛮缠!”
冷月哄他不成,急忙辩解,柔腻了声音去劝说:“听我解释啊,我真的不想这样啊……五公子,求求你,别去!”
喊出的嗓音几乎带了哭腔,他前跨一步,伸出双臂挡住饕餮去路,泛红的容颜透着孤傲的蛮横,一如身份被识破那天的失态。
饕餮微微抬眸,将这冰肌玉骨的单薄妖精从头看到脚,眉头蹙起,猛地挥手一掌推开:“冷月,你该适可而止了!”
林中幽幽穿过缕缕清风,抚起冷月黑藻般的发丝,扯乱如裂开的锦帛。
媚眼流露出委屈,决然也随之溢出,冷月胡乱拉扯开覆面的头发,气急败坏地向饕餮靠过去:“要我怎么‘适可而止’?你非得端起你正直忠诚的架子,把我推开?你明明、明明对我有感觉的!”
语毕,冲上去一步,紧紧抱住饕餮的腰,像是要让自己的一切都与他融为一体。
饕餮止不住双手的颤抖,忍不住想抱住冷月的冲动,牙关咬了又咬,几乎要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终是狠了心板下脸,再次驱逐掉这份难以割舍的温情:“戏弄够了就请你别在缠我。你我是敌,只能在沙场相见!”
不带感情的话语像柄利刃,刺进两人如履薄冰的情分中,再割下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
冷月只觉得心痛得麻木,连喘息也会有万针锥扎的痛苦。被推开的身子摇晃着站稳,愤愤转头瞪去:“你……你就这么想灭我一族?!”
“饕餮,”站直了身子,万千风韵霎时失了色彩,“我再问你一次,究竟是要我,还是要去战营为将!”
不再有任何余地,逃避多时也躲不开这个选择的结局。
饕餮揉了揉额头,轻叹一声,挣扎着回避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冷月,若你放弃反叛天界,我可以求情,饶你狐族。”
他不敢选,明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心存侥幸地寻求更贪婪的欲念。
冷笑声从冷月的唇间传出,尖尖下巴轻佻扬起,眉间朱砂绛纹艳煞清冷秋瞳:“我不稀得你帮!要打仗?呵呵,好啊~我在战场上,摆阵恭候你的大驾!”
长袖疾拂,林间烟尘一片。
待饕餮回过神来,冷月人已不见。
哽在喉间的话尚未说出,他尴尬地收回正欲挽留的手,再揉额头,吞下满心感慨。
追?不追?
冷月一定是故意引他去追,再设了埋伏逮他。可若真的不追,他们之间就真的完了——像自己一直期望的那样,情尽缘灭……总是自己是真心……
“既然喜欢,为何还伤他的心。”
冷冷淡淡的声音传来,惊了他一跳,侧首望去,一株巨木之后,站着那个木然无趣的椒图。
椒图为阻止鲛王破解荒天封印,丢下前锋营独自跑了出来。一番交谈之下,饕餮不得不临危受命,奔赴战营顶替椒图的位置。
去而复返的冷月,远远望见二人举止亲密,心头又添一把火,领了手下直入军营。跟那几个许久未见的心腹调笑寒暄完,不忘拉着鲛族美人鲽梦套套近乎,终于还是被火月看出了破绽,悻悻一笑默认打赌输了。
当晚,众妖兵商讨对策之时,狐王冷月天真调皮又不失优雅地施施然站出:“让本大王去当前锋元帅吧,从来没试过,不知道好不好玩~”
闻此,鲽梦嘴角抽搐了一下,风月花月一人叹气一人讥讽,火月习以为常地媚笑,水月铁青着脸瞪向低头拨算盘的雪月。其余妖族统领将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于是冷月的毛遂自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准许通过了。
冷月把风月从前锋元帅的位置上换下来的同时,饕餮归于神武天将麾下,重编天兵前锋营,蓄势待发。
狴犴见他伤痕累累地回来,未作多问,只淡淡留一句:“别忘了自己立的军令状。”
饕餮黯然,当初以军令起誓的那个条件,自己根本没有做到。
但现在,绝无退路。
披上战甲的那一瞬,他默默念着那句誓言,放佛要剜进心里。
“战场之上,绝不心软。”
又是十五明月,烟云蔽空,夜半忽如风起,云雾抽纱拨帐般散去,血色再沉,赫然一轮诡谲满月。
熟知暗令,天界先锋营立时迎战,与妖兵先锋营对垒摆阵,杀气震天。
短兵相接,骑着天马的饕餮在发现冷月挥掷着月斗绛骨环扑杀而来时,索性弃了天马,架起古越戟与之缠斗。
冷月是他的心魔,若不除去,他绝无胜算。
一身藕色软甲银盔的冷月一改柔弱妩媚的模样,出手狠戾迅捷,形如鬼影般飘忽不定,孤傲王气喷薄出凛冽,只是嘴角依旧噙着个轻佻暧昧的笑。
相比之下,饕餮认真得近乎无情,温水似的容颜清冷若冰,不疾不徐地见招拆招,随即便反客为主,稳稳当当占据上风。
两人斗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起初饕餮尚且顾及天兵的调遣和布阵,最后竟恋战太甚,和冷月一样不闻不问手下战况,从阵前打到阵外,从地上打到天上,甚至隔了结界不许他人插手地打,好似战场只有他们两个,眼里容不得旁人。
冷月将月斗绛骨环套在手腕晃转一圈,打散了劈来的肃杀灵气,反手一挑,指尖在环沿轻点着抚过,环上顿时绛纹血红,魔性如狼似虎地倾泻而出,旋环绕成烟雾似的魔灵血气,好像一朵红莲恶花悠然绽放。
“你修的是魔道!”盯着亮出九条巨尾的对手,饕餮皱了皱眉,手中煞气蒸腾的战戟嗅到了魔灵,放佛食髓知味般兴奋地轻颤嗡鸣。
冷月双手持环,再解开一点环上封印,让魔灵散得更多,脸上魅性的笑意盛开如花:“是啊~人家修了三尾的魔道,却防不住心里为你着魔呀~哈哈!”
“……”赤裸裸的调情让他不由得红了脸,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心软,这放荡不羁的家伙从来不说真话。
挥戟再战,兵刃上的魔灵也被唤醒,与冷月强大的魔性分庭礼抗。
“嗯?”冷月眯了眯眼,躲开一记重斩,“五公子,为何你的战戟上会有魔气?莫非,你也入了魔?”
“胡说!”斥一声,饕餮微恼,但也无法解释,自他记事起,自己的兵刃就存有天界不容的魔性,有时战意高涨之刻,他自己身上也会生出魔性。每当他询问天尊这其中缘由,天尊只说他修为不稳,而自己去思索回忆,脑中只有空白。
冷月放佛抓住了他的弱点,喋喋不休地追问:“难道是与我在一起久了沾上的?还是你也仰慕魔道的力量?哈哈,天界痛恨魔道,被发现的话你的下场会很惨~”
被问的烦躁,饕餮连放几个狠招,逼得冷月只能闭了嘴乖乖迎战:“不关你的事!”
“喂喂,”轻巧地躲了过去,冷月委屈地扁了扁嘴巴,“我又不是要告发你,只想提醒一声,如果天界不要你了,或者你不要天界了,狐族随时愿意添个流民,哈哈哈!”
这一着正触上饕餮的逆鳞,自己长久的疑虑困惑,天尊的敷衍隐瞒,早在他保护得不让旁人亲近的心里埋了担忧和惶恐的种子,冷月赤裸裸的嘲笑和戏弄,生生剥开了他的伪装,又故作天真地残忍刺入,让他连日的屈辱统统爆发!
冷月狂放的笑声里,他眼中的杀气凝成了比战戟还要锐利的锋刃,一声怒喝,全身的魔性随灵力一并喷涌而出,疯狂地化成夺命的凶残法术,朝冷月铺天盖地地袭去!
来不及敛容惊讶,冷月的身影已埋在漫天激荡的魔气中,从未见过的凶煞阵仗,让他应接不暇,连中数招。咳出一口血,他艰难地聚集精力,稳住自己虚浮的脚步和涣散的神智,匆忙避开又一记直击要害的法术。
没想到他真的会下杀手!
冷月心有余悸,提了口气正要重聚灵力,定了睛却看见斜侧方的魔灵血气蓦地冲散开来,冷不丁地刺进一柄黑气缠绕的战戟,直向自己毫无防备的命门袭来!
“你……”难以置信地看着战戟没入了自己的血肉,怔忪的片刻,冷月感觉到血的流逝和灵力的丧失,但体会不到一点点的痛。
睁大了眼,凝视握住战戟的那只手,那只为他做出过许多美味的、修长粗糙的大手,骨节突兀、线条冷硬的手。视线延展而去,染血的战戟后,那张分外熟悉的脸无情得狰狞,冷酷得可怕。
“五公子……”放弃了反抗,任那冰冷戟刃越刺越深,眼里那人的容颜越来越近。
真的不再心软……
冷月凄惨地翘起唇角,心如刀割。
最后的挽留和挣扎,换来了一个不再心软的事实……
和火月的赌,输得一败涂地呵。
渐渐茫然的眼,丢失了灵动,哀伤如潮,覆住了动人的色彩。
在他即将合眼等死的那一瞬,他突然看到饕餮脸上古怪的抽搐了一下,随即,汹涌的魔灵气息不知从何处荡生,湮没了饕餮逐渐变得痛苦的容颜。
握戟的手松了,饕餮抱住了头,失声嘶吼,痛彻心肺的悲鸣哀号。
视线模糊的冷月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碰一下眼前失心疯的人,身子却轻飘飘地被后面追来的风力一扯,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受伤野兽般的抱头狂吼之后,饕餮煞红的双眼从迷离彷徨变回了冷淡。
还有一丝,想要倾吞万物的狂戾。
——这是冷月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