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传》紫*青

44、（二十）

　　谁都以为，固定的月相只出现在每月特定的日子。
　　谁会想到，狐王可以随心所欲地以云覆月，更改月相。
　　天兵只知道，狐族会再特定的日子传达特定的军令；狐族却知道，他们接到的军令是随狐王心情的，每一天都有接到各种军令的可能。
　　换言之，天兵自以为知己知彼了，实际上却被误导，更加参不透狐族的行军动向，反而泄露了自己的动向给狐族。
　　饕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冷月不仅用歌中暗令骗取了他的信任，更利用他把暗令传到天兵那里，既叫天兵对狐族妖兵无从下手，又时时刻刻让天兵暴露着形迹。
　　好一个一箭三雕的“小”圈套！
　　除了甘拜下风之外，饕餮满腔怨恨。倒不是恨冷月的诡计多端，而是恨自己的失策不察。
　　和冷月的手段相比，他以往那些叫人津津乐道的、被狴犴称作“狠毒”的计谋，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把戏，亏得冷月还谦虚地自诩“玩玩而已”。
　　大概，冷月的轻佻就是认真，戏谑就是诚心，玩玩就是拼命！
　　原先内心那一点暗潮涌动的情愫被他生生压下，心急如焚地思考着怎么逃出去。
　　鬼骨炼狱笼，伽蓝丧灵阵，还有雪月布在地牢的九星八门算经迷宫。
　　单是其中之一，就让他颇为头疼，而如今可谓天罗地网，插翅难逃。加上冷月每天比吃饭还准时的探监，将他看守得毫无逃脱的缝隙。
　　若是从前，逼急了大不了一吞了之，可偏偏火月奸诈地以丧灵阵的鬼气堵了他灵脉，掐准了他的死穴。
　　想要逃离，仍有一计，但他极不愿用这个办法。听着冷月带来天兵败象越来越惨的消息，他内心挣扎许久的天平也在一点点倾斜。
　　“五公子，我狐族在战场上神出鬼没，天兵见了就躲哦～昨天打退了天兵前锋营，正把他们往鲛族的地盘逼。”冷月趾高气昂，得意地摇头晃脑，“天界大势已去，没什么可留恋的，你要是做我的王后，一样可以坐享福禄，不用奔波受累，日日美人相伴～”
　　神使鬼差的，饕餮竟没有像以前那样嗤之以鼻，反而沉吟片刻后微微抬头：“真心的么？”
　　“啊？啊！当然是真心的！”冷月意外地一愣，随即欣喜若狂，差点围着牢笼拍手雀跃，“我喜欢你那么久，连脸皮都不要了，还冒着被阿火整死的危险，力排众议要娶你，哪里会假！”
　　“……你……”被他突如其来的凛冽气场怔住的饕餮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定定神把哽在喉里的话继续说下去，“如果你肯收手停战……我，我任你处置。”
　　听上去是委曲求全，实际上他心里并不认为天界会败。这么说是为了示弱，以便有机可趁，助他逃出生天。只因对方是冷月，不绕着圈使诈极易被揭穿。
　　果不其然，冷月收敛了几分喜色，挑挑眉：“真心的么？”
　　饕餮撇过头，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撒谎的别扭：“就当我赎罪……当初放走侍童而连累玲珑顶罪的那个混蛋，就是我。”
　　“嗯，”冷月耸肩，“我知道。那天光顾着看你捉拿他的热闹，也没去帮一把手，教你狠狠心抓了他……呵，我也是袖手旁观的帮凶……虽然很对不起母后父王，但我就是明知错了也回不了头。”
　　震惊的依然是饕餮，他只道冷月是有几分真心的，却没想到真的如此彻底。
　　“你说退兵停战……其实我倒不是特想报仇，毕竟我也有错，但族人不允。”冷月叹着气摇头，“天界屠戮了他们的父母亲人，血海深仇在前，我是断断平不了他们的怨恨。”
　　“所以，你不答应？”
　　“呵呵，你看，你要嫁的是我，我一直没上战场，在这儿陪你，还不好么，”刚刚有几分正经的脸又轻佻无赖起来，“你就当我个人是主张停战的，从了我吧～”
　　“……”饕餮气绝，无语凝噎。
　　冷月见他蔫了的模样，忍不住笑：“五公子，你真是不解风情啊～停不停战，我都不会让你上战场受苦受累的。”
　　“因为‘香怨歌’的秘密？”
　　“那个啊，虽然耍得了天兵一时，时间长了难免也会有聪明人自己识破的，所以我不在乎。”顿了顿，他的眼睛忽然柔情脉脉，“我在乎的，只有你。”
　　“……”五味杂陈，不知喜忧。
　　冷月微微黯然：“战场无情，杀红了眼什么都不顾……饕餮，我不愿和你在战场相见。”
　　兵戎相见，你死我亡，身不由己。
　　饕餮沉默着，很想说，他也不愿。偏偏开不了口，舍不了自己追随信奉的东西。
　　冷月舒口气，唇边荡起一个迷人的笑：“我只想和你在床上相见。”
　　“……”还是上战场吧！
　　见他又没了声，冷月乘胜追击：“五公子，你究竟要和我耗多久啊，阿火发现了就没机会了～”
　　“……你真的，是当年那只小狐狸？”早领教到小狐狸的狡诈机灵，可不似这眼前的无赖。
　　冷月睁圆了眼：“可算想起来了，我还当你根本忘记了呢！”
　　饕餮苦笑，确实是忘了，眼下只能扯谎：“怎么会忘……天界剿狐之时我还去找过，却寻不见，以为你……”
　　“五公子，”冷月眼睛晶亮，呼吸急促起来，“你不是哄我开心的吧？”
　　“……”饕餮抬头想说什么，却在最后摇摇头放弃，“知道我的小狐狸没事，也没什么遗憾了。”
　　好似一场无奈的诀别。
　　“你要做什么？”有所警觉，冷月攥住囚笼铁条，手滑向笼门锁头，紧张地盯着一动不动的黑影。
　　饕餮的肩膀微微一颤，清俊的脸庞缓缓抬起，瘦得棱角分明的轮廓被火光融化晕黑，那双平静眉眼下却有着再熟悉不过的温和。
　　冷月陡然有种窒息的感觉，握紧门锁的手恨不得一把捏碎，好去伸向那似乎随时可能消失的温柔。
　　“我很为难，”他终于开口，“冷月，你和天界，我只能选一个。”
　　那当然是选我！冷月想喊，却不由自主地噤了声，任自己害怕又期待地等着答案。
　　饕餮似乎笑了笑：“想了很久，还是难以抉择……天界是我存亡与共的地方，不能弃；小狐狸是我失而复得的缘，不可弃……无论我选哪一方，都会伤到另一方……”
　　冷月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没有丝毫反驳的立场和理由，只能贴近牢笼，努力把那人的模样看个清楚。
　　“如此，”他仰了头，怅叹，“倒不如自行了断，两不相伤。”
　　语罢，嘴角缓缓勾抹的笑意中，悄然渗出一行血丝，无声无息划过下巴，如同一道割裂无瑕玉玦的刀痕。
　　“饕餮！”冷月惊呼，再顾不得原先的警惕与防备，灵力涌上手心，瞬息破开笼门铁锁的数道封印，挥袖一拂，震得铁门轰然粉碎！
　　一个箭步冲进笼中，弯身扶住已然后仰欲倒的躯体，冷月火急火燎地擦去那丝血痕，边探他气脉边使劲摇他肩膀：“你怎么了？！到底做了什么？！”
　　气息尚在，灵力也尚存，只是……封锁灵脉的鬼气似乎……没有了？！
　　鬼气不会无缘无故自行消散，除非他打开灵脉，任由鬼气侵入……脉中龙神之气与鬼气皆是刚烈煞性，两者相冲之下，他会丧命啊！
　　“饕餮，你混蛋！”冷月浑身颤抖，紧紧抱着他的肩吼道，“宁死也不选我？！”
　　“对不起……”咳出一口血，饕餮微微合上眼，呼吸渐渐微弱。
　　“你就是死了也还是我的！别想逃，懦夫！”冷月不顾一切地喊叫，没发现眼角早已湿润，咬着唇回头大喝，“来人！快点来人！”
　　拼命撑着那个沉重的身躯站起来，冷月瘦弱的身体几乎立不直，勉强地架着他往前挪，歇斯底里地冲着刚刚跑进地牢的侍卫呼喝：“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扶他！带他去前殿，叫暖星和寒星长老替他拔除鬼气！快啊！”
　　众侍卫一拥而上，架抬起几乎没了知觉的饕餮，赶紧往牢外跑。
　　“慢着。”
　　侍卫刚要跨出地牢的大门，转角处冷不防闪出一抹火红的身影，长袖一舞拦住了众人。
　　“火、火月大人……”众侍卫惊讶地看着本该在岷江大营的军师，冷着一张俏脸出现，一时间不知还该不该将饕餮抬走。
　　“你？”比侍卫更惊诧的是冷月，不过瞬间就明白了个大概，但没有工夫周旋，拉下的脸比火月还冷，“给我让开，其他事稍后再说！”
　　众侍卫惊讶。印象中狐王从未跟火月说过一句重话，更别提这样不客气的斥责口吻。
　　火月似乎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微抬下巴，一脸傲然冷淡：“王上，我记得我劝过你了。”
　　“哼，我是听了，但听不进去。”冷月眉目凛冽一挑，冲侍卫瞪过去，“还不快去！”
　　那几个侍卫瞥一眼火月，仍是低了头不敢动弹。
　　冷月勃然大怒：“谁是你们的主子！别以为你们几个日日给她通风报信我不知道！想跟着她忤逆造反不成！”
　　语毕，一个巴掌凌空甩了过去，狠狠打在火月白皙的脸上。她不避不躲，任那一巴掌打偏了脸，血丝也溢出了嘴角。
　　众侍卫吓得发抖，连忙扶着饕餮跑出了地牢，风一般消失。
　　幽暗的牢中，火把干裂地烧灼，映着两个无言对峙的人。
　　火月姣好的面容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最终定格在那惯常的媚笑上，重新抬起：“原来你一直介意我替你当家。”
　　气得发抖的冷月慢慢平复着心头的一团火，此刻才略有好转：“你多想了。”
　　叹口气，揉揉肿得老高的半边脸，火月眼神黯然：“很疼呢……若不是你打的，我断断不会硬吃下这个亏。”
　　冷月别过脸，压根不想道歉，像个别扭的孩子：“我敬重你，不代表纵容你。”
　　“呵呵，到底是谁纵容谁？”火月笑道，眼底闪过一抹无奈，“我任性的狐王陛下啊。”
　　“常年不回族里，我替你瞒着；做事不与人商量，我帮你善后；行径不像一族之王，我给你兜着……好不容易，眼看大事将成，你却回头告诉我，你要为一个敌人放弃全族……纵然我有千般智慧，也只想到一个办法拉你回头。”
　　“杀了他？”冷月听着，忽然轻笑，“你眼睁睁看我找他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到了最后关头，又一次失去？我大概和父王一样，是个情种，甘愿为命定之人倾尽天下……”
　　火月再也笑不出来，摇着头打断：“饕餮伪善心狠，怎么能与玲珑王后相比？！他心里没有你，他在骗你！”
　　“胡说！他亲口承认了，他记得我！”
　　“王上！”火月瞪圆了眼，满脸愤恨，“他根本不记得！你和他以往的那些事，是我擒住他的时候告诉他的！”
　　“你……”冷月一怔，心口又揪痛起来，双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噗通一声滑跌在地，苍白的脸上神情恍惚，“不可能……他不会骗人的……”
　　火月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抬手覆住他的手背：“还是这么固执……”
　　冷月狠狠皱眉，抬起眼皮，哀求似的抓住火月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阿火，陪我再打个赌吧。”
　　轻轻叹息，漾起一个温柔娇俏的笑，火月问：“赌什么？”
　　沉寂片刻，冷月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咬唇：“无论他是否骗了我……只要他愿意为我而不上战场，我便永远不放弃这段孽缘。”
　　火月拍拍他轻颤的手，点头：“王上，愿赌便要服输。”
　　半晌，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坚守的东西化成眼底的挑衅。
　　忽而响起匆匆脚步声，一个侍卫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
　　“王上！军师！不、不好了！”
　　“何事？”
　　“饕、饕餮他，他装死，趁寒星长老不备，打伤长老逃走了！”
　　……
　　火月的嘴角无声牵起一个暧昧的笑，映着火光分外妖娆。
　　冷月没有理会，摁住心口站了起来：“阿火，替我备军，本大王要亲自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