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十九) ...
-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才刚出生的时候,族里有个灵力超卓的美丽女子,”冷月顿了顿,“她叫玲珑。”
虽不情愿,饕餮还是没有阻止,任他一吐为快。
“玲珑年纪轻轻就修成九尾。她修的是仙道,如此一来,就成了族里第一个狐仙,为天界赏识,接到了天庭任职。”语气淡淡,本该有的一丝钦羡却透着惋惜,“本以为到了天界,算是为妖族扬眉吐气,可玲珑太天真……天界看不起成仙的妖,更看不起与众仙相比灵力仍是低劣的她。”
饕餮心中一凉,他知道天庭一向是个勾心斗角的肮脏地方,对这故事的结局有种不好的预感。
冷月轻轻叹口气,摇了摇头:“玲珑备受欺凌……就像我装的那样,她性子孱弱,只好忍着。越是隐忍,欺负她的人就越多。”
“没人管么?”饕餮忍不住打断,他记得司礼仙监常常处理这些纷争。
冷月冷笑:“管?一个妖仙的仙阶还比不上仆役,从来都是可有可无。否则,她也不会被诬陷……”
“诬陷?!”
“合苓仙君的侍童盗走其看守的宝物——大罗天梵镜,私下凡间。仙君怕天庭怪罪,不敢张扬,只能托个故友帮他下凡寻找,哪知——”冷月深吸一口气,“哪知这位仙友找回宝物,却私自放走了侍童。天庭知道了,要严办盗贼。合苓仙君因找不到侍童,又不想一人担着,便找了个人顶罪。很不巧,玲珑那天奉茶的路上撞见了慌张出逃的侍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替罪羊。”
饕餮的双手攥紧了衣摆,微微发抖。这故事的开头,为何听着这么耳熟?
“玲珑不依,想跑,却被认作畏罪潜逃,”他苦笑,“在南天门,被追来的天兵打得身形俱灭,魂飞魄散。”
“……”无言以对。怜悯么?作为一时心软而放过故事里侍童的那个帮凶,饕餮只有满腔懊悔与愧疚。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
救了那有罪的侍童,枉杀了无辜的玲珑。
冷月望着他自责的表情,冷哼道:“你是不是以为结束了?呵,故事才刚开始哦。”
火把烧得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着角落里忽明忽暗的影子,模糊了囚笼里棱角分明的脸。
“玲珑的夫君,太过思念妻子,不顾自己还是八尾,擅自跑上天庭去找她,却正好撞见爱妻灰飞烟灭的一幕……”声音沉了下气,片刻后又幽然响起,“抢回妻子的魂魄不成,还被打成重伤,赶下天庭……”
饕餮的呼吸重了,用力将震惊咽下喉咙,眼前仿佛浮现了诉说中的惨烈。
“玲珑的夫君一怒之下,修行堕入魔道,过重的怨气让他很快便修成九尾,随后——”微微一顿,吐出两个短促的字眼,“报仇。”
饕餮抬了眼,往后的故事他有所耳闻,只是没有听冷月亲口讲出的那般真实。
冷月叹了口气,似在讽刺那人的自不量力:“九尾又如何,成魔又怎样?还不是螳臂当车……他也败了,和爱妻一样的下场。不同的是,他的复仇让天界警觉……为了惩戒,天庭竟派天兵清剿狐妖……呵呵,曾被全族尊崇的天神啊,赐予我族一场灭顶的血祭!”
不用再说,饕餮记得奉命惩处狐族的神武天将回天庭禀报,狐族诸长老将士悉数诛杀,杀到狐族只剩些三尾以下的幼妖。
难怪如今的狐族不肯修仙道,难怪族中掌权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将领,难怪全族甘愿悖天而战!
满心的悲恸与惭愧,他仍是忍不住为天界辩解:“狐王作乱逆天,天庭自然要——”
“那天庭就该不分青红皂白地诬杀狐王后玲珑?”冷月打断,声音冷得像冰,“我年幼无知,父王母后横死天庭,族里叔伯长老无一生还。若不是因我贪玩在外,恐怕也躲不过那场浩劫。”
饕餮低下了头。他做梦也想不到,当初自己一念之间放走侍童,竟会害得那时的小狐狸尝尽世间疾苦。
“雪月他们几个,因为出来找我,命大地躲过屠杀。”冷月舒口气,突然又变回轻佻的语调,“族里生还者躲进妖界与魔界的缝隙苟且偷生,发现修炼魔道邪道什么的也不错,就开始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终于等到验收成果的机会了~”
像是期待了很久的游戏,终于轮到他粉墨登场。
冷月扶着铁栏站起身,拍拍尘土,歪着头对牢中人一笑:“不过呢,我喜欢你是在恨天界之前,所以我不介意娶你为后啊~”
饕餮心中的愧疚霎时一扫而空,愠怒浮上眉间:“休想!”冷月若是真放出此话,他就成了天庭的叛徒!
看出了他的心意,冷月捂嘴一阵笑,乐在其中地晃晃脑袋:“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才不用这招~火月很反对我跟你在一起,她算我的半个娘,多少得给她几分面子。”
饕餮暗暗松口气,心中却升起另一种不安:“你打算拿我威胁天界?”
“才不,”冷月摇头,“喜欢的要自己留着。”
“……”所以,他今天专程来表白的?
“留着好好培养感情,等你心甘情愿地跟我了,火月也没理由反对了,”他一拍手心,笑容狡黠,“打天界也有帮手了!”
“……我绝不投降。”
“别回答这么快,”冷月冲他挑挑眉,“多想几天吧,五公子。”
饕餮合上眼,不与他多作无用纠缠。
冷月轻轻一笑:“慢慢想,但愿几天后你还能这么自负。”
拿了火把,拖着的及地锦袍沙沙作响,冷月一步一回头地缓缓离开,唇边笑意邪似鬼魅。
这盘棋,他赢定了。
这个人,他要定了。
黑暗阴寒的地牢透不到一丝天光,饕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待了多久,只是抗拒着,又隐约期待着火把的昏暗光束照进来,然后冷月就会出现。
冷月有时天天来看他,有时隔了三五天才来一次,说是火月看得紧。
而这家伙来,除了挑逗的勾引,就是威逼利诱的拉拢。
隔着牢笼,却像隔了千山万水,分明两个世界。
饕餮要么不理他,要么拒绝他,看也不看冷月那张时而妩媚多情时而楚楚可怜的妖颜。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失魂落魄地走在嘉陵江畔,突然看见几个天将在围攻他的玲珑,不,是冷月。他挣扎许久,终于在冷月即将命丧刀口之际,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然后,他才发现这是个幻象法阵,鬼道中的伽蓝丧灵阵,火月所施。
被擒在阵中,灵力遭鬼气闭锁,若是强行冲破,只会让鬼气融进灵脉,堕入邪道。那时,火月看他的眼神,三分得意七分快意,眉头却笼了一层忧虑。大概她在用这个幻象的时候,就在赌着试探他,没想到,她发现了连饕餮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东西。
他对冷月是在意的。
火月起初当他们两个都是玩玩而已,不料双方表面装着糊涂却心里动了真格,所以才如此抵触。
饕餮或许明白这一点,但不愿承认,尤其不愿在冷月天天来表达爱意的情况下承认。
他的后怕不止于自己是间接害死冷月父母的凶手,更在于有鲽梦和九儿、鲪悔和蚆嗄这样与敌相恋的惨剧“珠玉在前”。
陷在这种爱与不爱、恨与非恨的纠葛中太深,饕餮不能肯定自己还能否狠下心与冷月对垒厮杀,也不能坚持当日与狴犴定下的承诺。混乱的思绪让他一心渴求平静,坐在牢笼里寻找自己的决定,却始终毫无结果。于是他就自暴自弃似的一直当着囚徒。
直到冷月带来一句让他再也冷静不了的话。
“开战了。”
冷月轻描淡写,一副讲笑话的嘲弄姿态:“五个妖族一起出手当先锋军,鲛族三个部在江流海源撒网,狐族只管陆上的统帅。天兵啊,一下子就溃不成军了。”
连日来盘桓在心里的彷徨情愫瞬间一扫而空,眼神在黑暗中冷冽地亮起:“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天兵怎么会那么弱呢?”冷月拨了拨头发,点着额头若有所思,“先锋大将是椒图啊,怎么就毫无还手之力呀?”
饕餮双拳捏紧,想站起来,又忍了忍,故作镇定地坐在原地:“你们不是天兵的对手。”
冷月狡黠一笑:“哦?连我族行军章法都琢磨不透,天兵会有胜算?”
“死心吧,”他冷冷抬眼,“被抓住之前,我已将‘香怨歌’的暗令传了回去。”
虽然还差“亏凸月”与“残月”两句的暗令未破解,但现有的足以将狐族举动尽收眼底。
“原来如此,”冷月抬高了下巴,白嫩的脖子露出一截,挑起的眼神笑意更浓,“所以五公子才安心地在这里做客,亏我还叫雪月布了九星八门遁甲的算经迷宫,防止你逃跑。”
听出他丝毫不在意的语气,饕餮起了疑,不清楚他又想刷什么花招:“你倒是清闲,既不督阵也不领兵,在这里守着我作何?”
“丢下心上人不管,去战场上玩命?才不要~”
“……我看,你根本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不理睬对方的浪荡言语,饕餮沉下脸,“狐族妖兵若败,你只要有我这个人质在手,逃出生天极其容易。”
冷月笑得暧昧,并不接口。
“亏你口口声声说为族人复仇,到头来还不是推着族人去流血,自己等着风声贪生怕死?”用尽轻蔑的口吻,饕餮把眼前人收入瞳孔深处,想要看个透彻。
“哎哎,五公子这话是在怜悯我的族人、你的敌人?”冷月细长的眼眯成一条缝,“你说的都对,我以前这样、现在这样、将来还这样。五公子想怎样~?”
“你……”原本想斥责的话在对方没皮没脸的姿态下完全说不出口。
“想替我照顾这群可怜的狐妖?还是想管教管教我?”媚气溢满眼角眉梢,冷月笑眯眯地冲他勾勾手指,“你要愿意做狐王后,这些都不是问题哦~”
……
他早该知道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哎?说话呀?愿不愿意?”
“……”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
“答应我嘛,你看我多有诚意,天天跑来跟你商量。”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不说就当你默许啰?哈,那咱们什么时候办事,下个月初八咋样?”
他在自说自话、自说自话……
“那我叫他们抓紧点打仗,初八前打赢收兵,回来看我们成婚!”
……
“放心,火月在阵上当主营军师,不会碍着我们的,给她先斩后奏最好!”
“我现在就让人备喜筵、做喜服,好不好?五公子?或者叫,夫人?爱妃?”
“……够了!”
他怒了,真的怒了,猛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平视着隔着牢笼也挡不住那一脸戏谑表情的人,一字一顿冷冷道:“你我,缘尽,仇深,至——死——为——敌!”
终于把人激得说话了,冷月慵雅地一撩长发,倚在铁槛上扬唇:“这么烈性,我还当你闷到了有火只往肚子里憋的地步呢,啧啧,发怒成这样子还是头一回瞧见,更叫我心动了哦~”
饕餮很想骂这只骚狐狸,可是被玩弄股掌间的挫败让他火气又弱了下去。
冷月见他气势锐减,得逞地笑弯了眼,探着脑袋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猜,你一定在想,‘随他说去,反正他没几天好得意的了’,所以才不接我的茬。”
“是又怎样。”这狡诈的家伙能看穿他心思,饕餮已不作防备,因为防不胜防。
“呵呵,五公子,”冷月笑了一阵,忽然止住,妩媚的容颜蓦地生出危险的阴邪,“‘香怨歌’是我唱给你听的,你就那么肯定,我会舍得用如此重要的东西去换一个微不足道的信任?”
空气似乎一滞,火把滋滋的烧灼声像是淬裂了什么东西。
饕餮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几步:“你说什么?!”
难道,难道他自以为破解的行军暗令,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冷月抱臂,一脸轻佻:“你都知道,从我被天兵抓住起就是一个局,谁规定大圈套里不准多来几个小圈套?”
“‘香怨歌’是无中生有?!”双手猛地抓住囚笼铁槛,颤抖得厉害。
冷月稍稍后退一步,歪着脑袋摇摇头:“那倒不是,为了逼真,透露给你的确实是真的,只不过,我故意少说了一点重要的东西。”
“什么?!”月相、契机、暗令,还会缺什么?!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冷月晃了晃一根手指:“你虽然告诉了天兵其中奥秘,可惜啊,只知其表,不知其理,统统没用。”
饕餮浑身冰冷,有种喘不上气的压抑,盯紧了冷月:“到底是什么!”
冷月抿唇一笑,抬臂轻击两掌,两路侍卫走进地牢,停在他身后:“别急,我带你去看。”
囚笼被抬到山巅上时,夜幕如墨,空旷天际上一轮明月大似银盘。
冷月一挥手,侍卫都退出好远。月晖下身影曼妙,悠闲地冲笼中人轻笑:“又是满月呵,那歌也只给你唱到了满月……朔气澹澹随烟起……”
说着,他自顾自地唱了起来,清灵的嗓音回荡山林,幽静而寂寥。
饕餮倚在笼子角落,默默听着那几句熟悉的词,想不透其中还会藏了什么。
原以为冷月依旧不会将最后几句唱出,哪知他笑意渐浓,眉目似水,嘴角翘着,提高了声音:
“……空望满江帆,繁花艳煞柳岸绿。
又亏一年春,莲步徐移伤心地。
竹下抚凄弦,惊鸟悲起袭秋夜。
残影再无双,不惧霜寒踏归雨……”
婉婉殇调,竟似一腔无奈,诉说着此刻心事。
饕餮眉头微动,仍是装作不懂,回避冷月那难辨真伪的心意。
吟完最后一句,冷月叹气,像是曲到终处自然呵成一般,望一眼无动于衷的人,撇撇嘴扯出一脸轻佻:“不用想了,我给你解释。‘满月’之句是对垒杀阵之意,‘亏凸月’之句乃传令全军转移,‘下弦月’之句自然是突袭,‘残月’之句则先行顽抗、再撤兵逃离。”
饕餮抬头望着天上满月,凹陷清朗夜空中竟开始聚拢了薄薄云雾:“所以你今晚想让两军对阵。”
以“幻云偃雾”之术衍生云雾,是借月相传军令的先兆。待云雾突然散去,血光蒙蔽月晖之时,便是行军之刻。
这一点,他已经烂熟于胸。
冷月以袖掩唇,目光凝在月亮上,笼在袖里的手暗自催动着术法:“天兵既然知道了暗令,一见月上云彩,肯定也这么想。”
一丝寒风陡然刮过。
“我怎么会让那些笨蛋,轻易猜到我的想法呢~”眯起的狐瞳划过一道精光,宽袖猛地被挥展开来,结印的纤手弹指撑开强劲如风的灵力,直上云霄!
饕餮瞪大了眼,惊诧地看着突然幻生的云雾厚重起来,黑压压地遮蔽了大半个月亮。
寒风渐起,刮得人脸上生疼。
原本圆盘似的银月,恍惚着被云雾遮住了弧度,残缺一片。薄薄的云影纱一般地合拢,蓄势待发等着幻术撤去的那一刻。
满月生生变成了亏凸月,饕餮脑子里一阵轰响,顿时意识到其中的玄机。
看着他呆滞的目光,冷月满意又放肆地笑出声:“谁说月相是天定的?我族行军的月相,只能听我的号令!”
“对阵?!哈哈,我偏要移个战地,叫天兵扑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