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传》紫*青

46、（二十二）

　　“知道么？龙神椒图闯入九天辰霄殿，弑杀了圣鹏天尊！”
　　“什么？！”
　　军帐中，握笔的手一抖，墨汁溅脏了战图。
　　狴犴丢开笔，擂一拳书案，站了起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呵斥走了在帐外闲谈的天兵，他在帐中来回踱步。
　　圣鹏天尊死了，椒图定时候依靠复原的灵力去救金猊，势必会出内乱！
　　天尊舍命设的封印竟如此脆弱不堪！唉……等等！
　　狴犴猛地顿住了脚步，冷静的眼里流露一丝慌乱，若他没记错，天尊以命盘为媒而施下的封印，除了椒图的，还有一个……
　　天尊一死，命盘自破，椒图封印破解，那另一个不用说，必然也是解了。
　　另一个是谁来着……好像、好像是……
　　——饕餮？！

　　饕餮脑中一片混沌，头像裂开似的疼，浑身筋脉箕张，灵力诡异地游走周身。
　　刺中冷月的刹那，矛盾的心绪五味杂陈，尚在犹豫究竟要不要狠下心肠去割舍了这块心魔，忽然就感到一股异常的气息从身体深处抽丝般牵动，转瞬即逝。
　　当他发觉这似乎是封印之力时，这股异常的力量已排山倒海地涌动。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这诡异存在着的封印宛如碎片，支离着消失。
　　为什么？为什么身上会有个未知的封印？！
　　饕餮惊慌失措，恍然头脑中闪过一道白光，有什么东西如卸闸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
　　记忆……是记忆……
　　一段一段，陌生而又熟悉的记忆……
　　茫然地闭了眼，头痛欲裂，他忍不住丢了兵刃，抱住脑袋死命挣扎，挣扎着去接受、去抗拒这些莫名的记忆！
　　苍白的记忆似张纸，又似个亘古谣传的秘境。
　　一片瀚海云天，灵雾缭绕。他看见少年的自己像个撒欢的野马，稚嫩的脸上带着张狂的飞扬神采。
　　少年的饕餮不拘礼数，大胆放肆，时常跑去三界罅隙中玩耍，结识了三个同样狂傲不羁的朋友。
　　年少无知的四个损友，玩腻了世上单调乏味的东西，性子越发地乖张暴戾，最后竟叛逆地迷恋上血腥的杀戮，攀比着在下界为非作歹，把安宁祥和的下界弄得血雨腥风，自己更是凶煞邪恶，满身杀气，修出一身魔性。
　　大概就是那时起，他们四个的名字让世人闻之色变。
　　饕餮，穷奇，梼杌，浑沌。
　　四恶所在之处，无不哀鸿遍野。
　　那个同样年少的哥哥狴犴，屡次劝他改邪归正、勿入魔道，他非但不听，还嘲讽他胆小无能，与那些朋友一起欺负他。
　　这才是饕餮……这才是戴着和善面具下，他真正的模样！
　　横行霸道的他终因是龙神之子，被九天之上的圣鹏天尊降伏。
　　幸而天尊念他年少轻狂，免了极刑天罚，责令他帮天界收服穷奇等恶徒，以赎己罪。
　　于是他做了，对着闯进天界救他的三个挚友，做了连他自己也心悸的事。
　　吞食。
　　邪念入魔的他，把穷奇、梼杌和浑沌，一个一个、连皮带骨地吞进了血盆大口，杀意盛起，发狂地红了眼，对着一旁前来保护自己的狴犴再次张口欲食！
　　吓傻了的狴犴在最后关头被天兵救走，而暴起的他魔性大发，在天庭胡乱吞噬旁人，终被赶来的天尊不得已动用了命盘，施加玄黄封印。
　　年少的饕餮经封印一殁，失去了以往的所有记忆，连满身凶煞邪气与魔性也一同锁在了灵脉最深处。
　　宛如重生。
　　天尊将这变得如白纸一样干净的少年留在座下悉心教导，养出了一个善良谦逊的温和青年。从此这青年不记得血迹斑斑的肮脏往昔，亦不知晓封存于身上的惨烈秘密。
　　封印每五百年松动一次，煞气魔性会叫嚣着躁动。天尊加以天道轮转之法，使封印在松动之时吸纳他最重要的记忆为食，安抚他嗜杀的本性。
　　于是，饕餮不知为何自己敬重的四哥那么讨厌他，亦不知为何常常记不起那些隐隐觉得熟悉的东西。
　　过往的记忆走马灯般一幕幕闪过眼前，他迷离的深瞳逐渐清亮，又逐渐晕染上狂放的邪念之色。
　　天尊已死，封印的源灵之力松懈，压抑了太久的凶煞魔性终于重见天日！
　　饕餮，那个恶贯满盈的四恶之首，慢慢挺直了躯干，俯视着久违的苍茫天野。
　　他，回来了。
　　倾吞万物的欲望化作一阵仰天狂笑，那些个封印了他的伦常天条，和那不知所谓的理法道义，终于不必再违心地听从、屈辱地信服，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
　　束缚他的，阻碍他的，跟随他的，取悦他的，统统吞入肚腹吧！
　　天兵不是他的友，妖兵不是他的敌，他想做的，就是尽情尽兴地享受这吞食的美妙！

　　冷月幽幽转醒过来，看到营帐里一片兵荒马乱。
　　“王上。”守在身边的雪月一把摁住他欲起的身子，“虽然伤得不重，但也不轻，还是歇着的好。”
　　疲倦让他有些慵懒，依言躺好，眼珠子转一圈，哑着嗓子开口：“他们呢？”
　　雪月垂眸，温婉秀气的脸上掩不住担忧：“善后去了。”
　　沉默半晌，终于按捺不住的冷月盯牢了他：“风月救了我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得见冷月不绕圈子地讲话，雪月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他终于正正经经地像个有担当的狐王了，忧的是他居然会因为一个敌人而变正经了？！
　　见雪月始终不答，冷月直接坐了起来，眼神凛得像刀子：“回答我，为什么他身上有封印，还有那么重的魔性！”
　　这个他，自然是指饕餮。
　　雪月刻意避开他眼中的威胁，耸了耸肩：“不是我干的。”
　　冷月翘了翘唇角，阴阴地伸只爪子搭上雪月肩头：“本大王决定把你嫁出去。”
　　雪月一脸不卑不亢的从容淡定：“八百九十三次了，比火月还多上四次，愿王上早日兑现诺言。”
　　跟他待在一起最久的果然才是脸皮最厚的，冷月蹙眉冷哼一声：“阿雪，你这张脸越长越没特点，真是看腻了，把阿风换进来给本大王尝个鲜。”
　　啃不动硬骨头就挑软柿子捏。雪月暗暗腹诽，面上干干净净地笑一笑：“风月受了惊，正在休息，只怕问不出什么来。”
　　冷月瞪他一眼：“阿火让你在这儿，是为了看住我，还是专程摆我一道？”
　　雪月恬雅地俯身行礼：“都是。”
　　“……你滚出去，叫她滚进来。”
　　“好。”雪月白衣翩翩地退下，走到帐帘又回眸一笑，“她滚得比较慢，请王上静候。”
　　“……”冷月悻悻地躺回去瞪帐顶，心中把雪月嫁掉了一百次啊一百次。
　　事实证明，作为军师的火月极有长老的威风、智囊的尊严、谋臣的架子，这一滚……滚到了天黑还没滚进来。
　　帐外把守甚严，他被禁了足似的关在军帐里养那简直就是破了块皮的小伤。
　　直到第二天午后，一向有点冒失的花月，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嚷嚷着找水月，猛然发现跑错了营帐，刚想溜，却被冷月奸笑着封印了营帐出口，迫不得已地成了问话俘虏。
　　“从实招来！”冷月一拍桌案。
　　花月一脸倦怠，懒得再挑刺嘲讽他，索性坐着悉数交待：“风月救了王上你，哪知饕餮突然煞气冲天，现了龙神本体之形，把赶去助阵的天兵、妖兵一口吞尽，血肉横飞的，还差点吃了风月！”
　　冷月颇为诧异，料不到竟是这个情况。
　　“听火月说她的两条尾巴就是他吃的，好歹那时候吃得秀气，现在简直饥不择食嘛，”花月不屑地哼道，末了加句评论，“恶心。”
　　“那现在？”
　　“哎哟，别提了，真不知他是哪一边的，在战场上见人就吞，像恶鬼，再这么下去我瞧着天界得先联手妖界除掉他才行。”
　　“……他为何满身魔灵？阿火应当派人查了吧。”冷月一向自认封印之术登峰造极，可饕餮身上那个突然出现的封印怎么连自己也没有察觉？
　　花月撇嘴：“听说饕餮在下界名声一直不好，至于他从前做过什么，族里还真没人知道。”
　　狐族的年长者均在那一次浩劫中遭天兵诛杀，即使从前有人知道，现在也统统不知道。
　　冷月的眉头蹙得更紧，花月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火月让妖族先行撤退，静观其变。等天界将士被他伤得差不多了再偷袭一把，捡个便宜。”
　　“哼，天界又不傻，会让咱们白捡便宜？”
　　“无妨，反正依天界的心狠手辣，他们收伏不了饕餮，必会将他处置后快，哈哈，横竖都是他们元气大伤！”花月点着下巴，眼里精光四溢，“刚刚见着神武天将的心腹逃回天界了，嘿嘿，估计很快就会带回一纸诏书来斩了这混蛋！”
　　“阿花，”冷月笑眯眯，“你是不是也想出嫁了呢？”
　　花月一挑眉毛：“与其把我们几个挨个嫁了，不如王上你自己嫁吧。”
　　“啧啧，这胆色越发妙不可言了，本大王喜欢，嫁给本大王吧！”
　　“好啊，只要王上敢娶！”
　　火药味渐浓，打小不对盘的两人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唰”地一声帐帘被掀开，帘上封印也被消去，火月摇着把纱绒团扇款款而入，笑吟吟地把两人分开：“王上精神不错，害人家白担心了～花月，水姐姐等你很久了，还不快去。”
　　想起水月惊天地泣鬼神的脾气，花月一吐舌头，连忙飞奔而去，甚至没搭理冷月的抬杠。
　　“你来的真快啊，”冷月示意她坐下，笑容阴森起来，“本大王还当你自觉自愿地嫁走了。”
　　“王上不下旨，人家哪敢乱嫁。”火月以扇掩唇，露出的眼睛深邃得神秘，“倒是王上自己，可有愿赌服输的打算？”
　　冷月支着脑袋一阵轻笑：“阿火就这么不相信本大王？”
　　“岂敢。”高深莫测的脸上俏丽依旧，却不肯卸下戒备，“王上想知道的，人家这里已经有结果了，只怕人家敢说，王上不敢听哦。”
　　“哦？还非听不可了。”
　　火月放下团扇，从纱袖中取出一方帛书，晃了晃递过去：“饕餮曾堕入魔道，被圣鹏天尊以玄黄封印降伏。鲽首领说，椒图刺杀天尊得手，然后，饕餮就变成了传闻中‘四恶’的模样。”
　　抖开帛书，冷月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眼神越发微妙，口中自言自语：“他不记得我，是因为封印……同为魔道，那……”
　　“王上最好打消征其入麾下的念头，”火月持扇一敲桌案，提高了声音，“‘四恶’向来背信弃义、顽劣不驯，根本不屑听他人号令。更何况，饕餮现在不分敌我，贸然接近，只怕会反遭其伤。”
　　冷月抬头：“你意下如何？”
　　“我的意思，花月已经说了。”
　　沉默之中，冷月皱着眉，欲言又止。
　　“王上，”火月不等他开口，乘胜追击，“无论你认不认这个赌，臣下只能劝一句，放手吧。”
　　这段孽缘，是致命的毒荆棘，谁都要不起。
　　半晌，冷月揉揉额头：“知道了，按你说的办。”
　　火月舒一口气，展颜而笑：“遵命～”

　　三天后，天界谕旨传令，饕餮禀性凶煞，不知悔改，当诛。
　　原本只想控制住这发狂恶神的天将，走投无路，命天兵不必再对他客气，以大局为重，斩杀饕餮。
　　尽管狴犴百般求情，但龙神宫有椒图、金猊等叛将“珠玉在前”，此时惹了众怒，完全没有发话的余地。
　　龙神蒲牢不知以何手段使天庭稍稍退让了一步，若两日内无人能降伏饕餮、封印其魔性，只能将他毁尽元神，消弭于六界之中，以免为害苍生。
　　妖族按兵不动，幸灾乐祸地看这出好戏。
　　龙神宫用尽各种方法去控制饕餮，却在尚未接近之时被他一口吞噬，非但没能削弱他的力量，反而让他愈加猖狂兴奋。
　　限期将至，饕餮竟跃入天兵大营，荼毒残戮，将天兵弄得狼狈不堪，破绽大现。
　　妖兵趁机钻了空子，打得天兵节节败退。
　　神武天将忍无可忍，奏请天庭，即刻诛杀饕餮。
　　天庭无奈默许，天兵请出数件法器，布下法阵，欲将其一击截杀！
　　消息传到狐族阵营，火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却隐隐有些不安。
　　雪月直接拿算盘拨出了一串数字来证明她的不安十分有根据。
　　两人一拍即合，闯入狐王军帐，发现果然已是人去屋空。
　　火月庆幸自己在那天的帛书上做了手脚，给狐王留了微弱的墨香味。循着这气味，两人一前一后地在一个山头截住了泰然自若的冷月。
　　“王上！”火月笑里含着不可遏制的愠怒，展臂拦住他的去路，“大军当前兵临城下，可不适合游山玩水哦～”
　　冷月一袭绢纱素衣，长发猎猎飞扬，立在山头像个彷徨无助的柔弱少年，眉目一抹看淡生死的轻佻，透着股惹人生怜的无辜：“以前因为贪玩，才躲过祸事。这次再出去玩玩，说不定能给你们讨个好彩头～”
　　“我们？”雪月摇摇头，无声叹息，“那你呢，王上？”
　　冷月扬起脸，露出天真无害的笑容：“本大王一向走运，不是么？”
　　火月握紧的手一挥长袖，快步走近他，花容已倦，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够了，绕这么多年的圈子，已经不想再玩了！我宁可你是临阵脱逃，而不是打着这幌子去逞能！”
　　火月仰起头，疲倦的恳求透着她心力交瘁的黯然。
　　雪月怔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心高气傲的同僚会放下坚强，委曲求全。
　　冷月一愣，脸上的笑意僵了片刻，随即连忙蹲下身，扶起火月：“唉，好好的怎么这样，弄得我像欺负你似的。”
　　细心地掸去火月裙子上的尘土，冷月敛了敛神，垂头挪开视线：“阿火，我放不下他……抱歉，赌约什么的，恕难从命。”
　　“三千六百八十八次，”雪月苦笑，“不守赌约了。”
　　早料到这个结果，但火月仍是难以置信，脸色越发苍白：“从前你爱做什么我都不阻拦……况且我以为你自有分寸，凡事点到为止。可这回你偏要一意孤行？！”
　　“我……”目光空洞了，遥遥望着山那头，冷月无言以对。
　　“你是狐王，是狐族子民信奉的王！”她颤抖的声音几乎喘不上气，眼里最后一点坚持已然见底，“在狐族大愿将成之时，偏要放弃全族、放弃一切的王？！”
　　山头的罡风霎时止了，纱衣下单薄的身体仿佛孤绽于岩缝的脆弱幽兰，头上青天碧空云卷云舒，足下峰峦叠翠坎坷万里。
　　细长美丽的眼渐渐寻回了一点明亮，风轻云淡的神采笼在飞舞的青丝下，宛如待放的昙花，俯仰天地最澄澈的水露灵韵，只为展开一瞬的惊艳留芳。
　　背对着那两个至亲挚友般的人，冷月咽下了叹息，唇边漾出一抹视死如归的自嘲。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