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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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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下抚凄弦,惊鸟悲起袭秋夜。”
书生轻轻哼了一句调子,四周霎时闪出五道疾影,迎着月晖血色,齐齐向饕餮出手!
饕餮反手打出一个结印,震退了五个突袭者的联手攻击,纵身轻跃,身如鸿雁掠过书生眼前,顺势补上一击,趁书生躲避之刻栖身落足于船桅横杆上。
“原来下弦月之句的暗令是‘偷袭’,多谢提醒。”离了灯笼的光照,他陷在黑暗中的容颜辨不出阴晴,潜藏的肃杀在不温不火的语调下悄然蔓延。
书生一击落空,撕破了伪装,倒也冷静得理直气壮:“五公子,‘香怨歌’听得越多,你的命也去得越快。”信手一招,五个偷袭的同伴聚拢在身侧,个个面目冷峻,妖气邪煞。
“六个人,两个书生,两个伶人,两个剑客,分得倒均匀,”饕餮抱臂扫视一圈,“每一拨人里藏两个,不至于全部暴露,挺高明……可惜,鲤族的人,在你们之前就找过我了。”
书生眉头一紧,这个意外让他疑惑而懊恼:“失算也罢,吾等奉王上之命,截杀饕餮,失礼了。”语罢,六人一并褪了伪饰,亮出兵刃,张扬的妖狐之尾在月下狰狞如钩。
饕餮见那六个狐妖最差的也是五尾,明白自己真的成了狐族大患:“王上?狐王冷月么?”
“不错!”那书生,七尾,猛地将手中灯笼掷向船桅,趁着烛火映亮饕餮栖身处的一瞬,六妖再度冲了上去!
六道凌厉杀气扑至,烛火忽地熄灭,黑暗中冷不防一阵劲风刮过,六妖定睛再看时,桅杆上根本就没有人在!而四周,一片静谧,毫无生气。
“搜!”七尾狐妖不甘心地下令,从一开始就被摆了一道,短兵相接时对方还出乎意料地逃跑了!
不一会儿,众狐妖陆续回来。
“伙房里什么也没有!”
“不在船舱!”
“不在底舱!”
“船尾有根绞断的绳子,绑在船侧的三条小船少了一条!”
“……可恶,传讯回去,绝不能让他到达嘉陵江口!”
玲珑奋力划着桨,满头大汗,不时回头望,确定已看不见货船才稍稍松了口气。
“五公子,幸亏你神机妙算,早叫我偷偷放了小船在船尾候着,”玲珑擦擦一头的汗,“这帮阴魂不散的,跑这么远都能追上。”
饕餮屈着单膝坐在小船一头,默默望着湖面的双眼闪烁着幽深的光:“还是被发现了。”
玲珑架起桨,揉揉胳膊:“可能火月早调了人守在沿途……五公子,和你接应的鲤精找你了?是谁啊?”几乎整天待在他身边,并未看见有谁跟他接近。
“卖私盐的。”
“……借着做买卖的几句说辞就接上头了?”玲珑想不通,买盐时他也在场,完全没听出有什么暗号或是密语。
饕餮笑了笑,踢踢脚边沉甸甸的一小袋盐巴,映着月色,盐巴上若隐若现的浮出些字迹:“暗中接头不需要大张旗鼓地亮明身份,把话带到才是正事。”
“‘彭蠡虚空、洞庭重营、嘉陵点兵、岷江烽火’……什么意思?”玲珑探头细看,念着字皱眉。
“意思是,彭蠡湖撤走了鲛精兵力,聚集到洞庭湖扎营,嘉陵江可能是鲛、狐会合之地,两族大概……打算在岷江先烧战火。”饕餮说道,随即将盐巴揉碎成粉末,“看来必须绕过洞庭湖,免得被鲛族、狐族同时追杀。”
玲珑若有所思地点头,缩了缩肩膀:“好冷。”
入夜江风寒凉,冻得他脸上发青。
饕餮脱了外衣扔过去,把他连头罩进宽大的衣服里:“披上就不冷了。”
看了看留着余温的衣服,玲珑又抬头眨着眼注视对面的人:“衣服再厚也会冷……”
“嗯?”
咬咬牙,玲珑豁出去决定死不要脸一回:“两个人抱成一团才不会冷。”
“……”饕餮瞪圆了眼,心里那模糊的期许仿佛成了一把突然窜起的火,烧红了他的耳根,让他有点心虚又有点尴尬,支吾了半天,才垂下脑袋低声笑了笑,“船小,两人坐一起的话,会翻。”
“都坐在船中间不就好了!”玲珑死撑着,努力摆出无辜而诚恳的摸样。
“……让人看见有失体统……”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理由,只觉得那火烧上了脸颊。
“没人看见,就我们俩!”越说越勇的玲珑似乎已把握了“不要脸”的精髓。
“可你……”
“我?我冷,我冷哪!五~公~子!”不要脸的恳求几乎成了威胁的撒娇。
“……好吧。”
终于被火烧红了脸的饕餮往船中间挪了挪,玲珑眉开眼笑地扑了过来,稳稳落进饕餮精壮的胸膛,扯紧外衣把两人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得逞的小狐狸精高兴地尾巴都快翘上了天,一手勾住对方脖子,一手攀在肩头,一双媚眼扫来扫去:“五公子,你脸红了~跟我那时候一样的‘病症’哎!”
饕餮揽着他的腰,害羞得不敢与他对视,拼命扭了头看湖面,嘴里胡乱应着:“大概是晕船。”
“晕船?才不是,”玲珑勾起一抹妖气十足的笑,把脸贴了上去,“是‘心动’。”
不要脸,就是不用狐魅术的魅术,玲珑默默总结,横了心送上樱唇两片,啪叽一下印在饕餮唇角上。
饕餮愣住,烧上脸的火一下子倾吞了理智、神志、意志等等一系列保持他优良品行的东西。接着,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不由自主地俯首,加深了玲珑试胆的吻。
刚学会不要脸的玲珑也红了脸。冷风习习,两人却脸红心跳。
不知道是谁先放开的,也不知道是谁欲言又止地重复着对视、低头、再对视的动作。
还是由人先打破了沉默:“我……”
自诩不要脸的某只不甘示弱,竭力把不要脸贯彻到底:“我、我想一直跟着你……别赶我走。”只怕过分的不要脸,让对方避之不及。
饕餮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扬起,轻轻地把他拥进怀里:“臭小子……”
“叫我名字。”
“……玲珑。”
“……嗯。”
触手可及的温暖,闭上眼,却隐隐涌动着不安,就像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面一般。
饕餮猜不透自己在害怕什么,玲珑也看不穿自己在执着什么。
如果船一直漂着,漂不到上游的岸口,是否可以肆无忌惮地温存下去?
罢了,终究会到岸。
天微亮的时候,饕餮把船划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岸口,两人悄悄上岸,悄悄赶路。
有什么好像改变了,又好像没变。玲珑一如既往地耍滑头,饕餮温温淡淡,两人默契地不提湖上一晚的越矩,只在不经意的时候,他们习惯了拉住对方的手。
没过几天,在村寨落脚时又撞上了那拨狐妖,交手后饕餮果断抱起玲珑跑路。从此以后不再往人多的地方走。三天后,荒山野岭再度被追杀,玲珑使诈两人脱身。绕过洞庭湖没多久,竟来了两拨人马联手扑杀,支走玲珑后饕餮狠心吞了一个六尾,哪只这群死士毫不在意,又追了上来,双拳难敌四手的饕餮只好听玲珑的话,乔装逃离。
这日,野外,玲珑生了火,眼巴巴地等饕餮收拾完野兔子野山鸡给他做饭,揉了揉自己前两天刚挂彩的细胳膊,蹭到饕餮边上,挨着他坐下:“他们看上我们了。”
饕餮麻利地熬着汤架着烤肉,腾出手揉一把玲珑的脑袋:“别担心,快到瞿塘峡了,我们去白帝城。”狐妖们吃准了他俩不敢太招摇,索性就反其道而行,光天化日的谅这些要几个也不敢造次。
玲珑整个身子都倚到他身上,头枕上他的肩:“嗯……追杀我们的,好像都是修炼邪道的。”
“邪道?狐妖如今不修妖道了?”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把手顺势滑下,搂住玲珑的肩。
“最低等的狐妖才修妖道……我们狐族,修炼至顶成而九尾,小成为六尾。一尾即一道灵力,要炼至小成,六尾需遵轮回灵力,修妖道、人道、畜道、天道、灵道、冥道各一尾。往后,才能修其余诸道。”玲珑掰着手指头,“以前,族人都想在小成之后修仙道,修出三尾的仙道,就成九尾狐仙了;灵力太次的只能三尾都修妖道,其他的太难修,代价也太高……现在,大家恨透了天界,不肯修仙道。”
饕餮苦笑,天界究竟造了什么孽,让狐族恨得不肯修仙,甚至逆天?
“火月是族里最有胆子的,她把三尾都修了鬼道……”一声长叹,似乎对那晚的鬼气仍有余悸,“旁人至多修一尾鬼道,而她全押上了,弄得自己妖不妖鬼不鬼的……”
“我断了她两尾,岂不是帮她散了不少鬼气?”饕餮颇为吃惊火月的妄为,不觉搂紧了玲珑,“你将来要修什么?”
玲珑晃晃脑袋,一脸谄笑:“仙道啊,不然怎么跟着你上天。”
“……”果然是个彻底的叛徒,饕餮无语地想着,心里还是高兴的,收回手去盛熬好的野味汤,“不修炼也无妨,就算只有一尾,也有我护着短。”
玲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能给五公子丢人,好歹也得修成个七尾,给五公子打打下手。”
端了碗汤递过去,他忍不住掐了把玲珑的脸颊:“给我打帮厨的下手就成了。”
玲珑傻呵呵地笑几声,闷头喝汤,刚要赞声好喝,抬头就见半只烤兔子递到了眼前。
“吃,”五公子发令,“吃饱了才有力气躲追杀。”
这么好的主子上哪儿找,玲珑热泪盈眶之余,心里莫名酸楚,如果自己不是妖,如果自己不是……就好了……
偏偏因果相行,若不是妖,不是这种尴尬的身份,又怎会有如此缘分相遇相随?莫不如横下心,干脆地不要脸到底好了。就算遭天谴,也认了。
玲珑心里的念想慢慢成形,眼里的期许化成了狡黠。
饕餮自顾自地吃着东西,若有所思的表情忽然定了定:“我一直在怀疑一件事。”
满脑子天马行空的玲珑一惊,赶紧收了臆想,端好手里差点洒掉的汤:“什么?”
“狐王,”顿了顿,饕餮皱起眉,清晰地看见玲珑脸上的一丝害怕和慌乱,“狐王冷月并不在守界山里。”
玲珑恍惚晕眩了一下,定定神,声音不自觉地发颤:“为、为什么?”
“你这么怕他?”饕餮缓和了语气,放下手中食物,支着下巴笑笑,“只是怀疑而已。”
“我、我……”不受控制的颤抖,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低头盯着碗里的野菜,手冰凉的。
饕餮伸手拍拍他的肩,指尖抚过他散乱的鬓发,替他拢回耳后,轻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嗯。”擦过脸颊的温度让他稍稍安心,随之而来的陌生惶恐又如芒在背。
“你说过,守界山里除了火月,无人见过冷月,而你闯进寝宫,也只撞见了火月,”饕餮按着额角,细细回忆,“也就是说,只有火月清楚冷月的行踪……火月离开守界山,谁去服侍他?”更何况,守界山那边传来的消息中说,狐王根本没有出现过。
“……或许,他只是在闭门修炼?”
“原先我也这么想……直到这几个自称狐王派出的杀手出现。”饕餮缓缓吐一口气,“火月出山,要和冷月联络,且不被封山的天兵拦截,只有靠你说的‘暗月浮影’窥术。”
“‘暗月浮影’只有九尾的道行才能驾驭……啊,火月断了两尾!”
饕餮点头:“断了两尾,便无法用窥术,无法将我们破解暗令的事传达进守界山,更无法接到守界山里狐王的命令而调遣杀手。”
“如果狐王不在守界山里……一切就能讲通了,他和火月一起离开守界山,而且一直在她身边……所以她才敢持有空白诏书,擅自传命给风月等人,因为都是狐王的授意。”玲珑轻声说着,抬眼望望他。
饕餮叹气:“火月断尾,不过弃车保帅,我们还是绕在冷月的计划中。”
“那……他、他会在……在哪里?”喝了口汤,玲珑还是觉得寒气逼人。
“可能,正在前面布了局等我们进去。”饕餮有些不甘,方向对了,方法却错了,而且一直在错。
玲珑哀哀凄凄地抬头:“我们还要不要……”
“必须去,”他断了退路,觉得不妨将错就错,“我想看看,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第一次遇到旗鼓相当的劲敌,温淡如他也不禁激起了战意。
玲珑默默喝完了汤,耷拉了脑袋,双手绞在一起,像个被丢弃的娃娃。饕餮看着他可怜的模样,心下些许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拉起那双冻得像冰块的手,放在掌心温柔地捂着。
半晌,玲珑一头撞进他怀里,把脸埋得深深的,喑哑的声音闷闷响起:“不管怎样,我都跟着你……死也不怕。”
饕餮抱住他,轻轻的,却用了很大的力气。
嘴角扬起的,不知是苦涩还是笑意;眼中流转的,不知是犹豫还是温柔。
梗在喉间的,是句他这辈子也不会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