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传》紫*青

40、（十六）

　　白帝城不同于杭州的秀丽，江峡川岭间的大气将它的风骨筑成斧劈刀削似的雄壮。
　　一路忙着逃窜的玲珑好不容易找到个舒适的地方，逛遍城镇找名菜，吃饱了钻进客栈就睡。饕餮给他掖好被子，看着他风餐露宿而日渐纤瘦的小身子骨，越发的心疼。
　　说也奇怪，最初的怜悯全部变成了心疼，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孤独久了，有人刻意亲近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动了心？
　　捏捏那张妖媚中透着青涩的睡脸，他带着一抹浅笑退出房门。
　　之所以要进白帝城，是因为这里也有他安插的眼线。出门一番明察暗访，他得知城里近日常常有狐妖作祟，日落后家家闭户不出。有个道士说是狐仙戏人，只要给狐仙供个牌位，不断香火，狐仙便会保全城太平。于是城中商户捐银修了个“金仙祠”在城郊，好吃好喝地供着，倒也消停了几天。
　　饕餮问清了“金仙祠”的方位，反复琢磨半天，决定还是乔装过去打探一番。
　　傍山而立的金仙祠建得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矗在山峦瀑流间仿佛仙苑奇境。隔着重重香火烟云，饕餮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妖气。跟着进香的人群在门口打个转，偏偏看见了那个扮作书生的七尾匆匆跑进大殿。感慨追兵迅猛之余，他心里也有了打算。低头藏在人群里，绕城跑了三圈，才慢悠悠地回客栈。
　　客栈里，玲珑居然醒着，支了脑袋对着窗口发呆。见饕餮回来，立刻生龙活虎地问他干什么去了。
　　饕餮没有多说，只让他好好歇着。
　　玲珑见他不愿意说，识趣地不再多问，两眼转了又转，像在盘算什么。
　　入夜后，更夫敲完一更天，饕餮悄然独自离开客栈。过了三条街就发觉有人跟踪，走到上山的栈道口，他忍无可忍地回头把鬼鬼祟祟的玲珑揪了出来。
　　“回去。”他下令。
　　“我不！”长了胆的小子反抗。
　　“这里很危险，你不能跟着来。”循循善诱。
　　“把我丢掉就不危险了？”
　　“客栈里我施了法，待在房里无人能伤你。”好言相劝。
　　“然后让我安安全全地想着你只身赴险？”
　　饕餮看着这张倔强的脸，叹道：“听我说，金仙祠是狐妖的一个据点，大殿后面的山是中空的，里面极可能藏了大批妖兵，是谁调来的还不知道。我只是去试探试探，自有办法全身而退，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没必要陪我同入虎穴。”
　　狐族无人修仙道，自然不会有狐仙。所以，狐妖骗了全城的人替他们筑一座宫殿，造一处军营。按地图上的指向，风月、花月及水月的兵力都在调往巴蜀，这里，应该就是一处屯营重地。
　　“可、可是……”玲珑咬着唇，脸憋得通红，“我不想跟你分开！”
　　“我不想你出事！”饕餮摁住他的肩，“再像上次那样……我会疯的。”
　　玲珑拽住他袖子，死活不撒手。他对这软硬不吃的小子无计可施，站着干着急。
　　猛然一阵邪风从山间栈道上袭来，曲折的栈道两旁蓦地亮起一排莲花烛盏，火光阴幽，映得栈道森然，蜿蜿蜒蜒直上山峦绝巅的金仙祠。
　　两人惊诧间，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从祠中传来：“有客远来，当请上座。”
　　千里传来的音，悠然中带着主宰的狂傲，谦雅中透着肆意的挑衅。
　　果然是布好的局。
　　饕餮冷笑，拉过已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的玲珑，握紧他的手，搂住纤腰，足下生风，跃阶飞身直上那月下巍巍金仙祠。
　　破门而入，阴翳妖气扑面而来。大殿灯火通明，四周却没有半个人影。
　　饕餮放开玲珑，小心翼翼地将他护在身后，警觉地戒备着暗藏的杀机。
　　烛光微微一跳，前方，狐仙的金身雕像前，忽然出现一个负手立着的人，背影身长玉立，雪羽锦袍翩然华贵，挺拔之姿宛如俯仰天地的霸主。
　　玲珑倒抽一口冷气，拽住饕餮的手颤得厉害。
　　饕餮停在与那人十步之远的地方，微微侧头，眯了眼盯住那疑似魁首的人。
　　“贵客，”那人疏淡而冷缓的嗓音穿透了殿堂的肃杀，犹如晨钟激荡着一触即发的敌意，“吾已在此，等候多时。”
　　上扬的尾音，好似在宣告他的桀骜不群。
　　饕餮不吃他主客分明的这一套，周身的护甲结界早已设下，扬起头一脸淡然：“还没请教阁下来头。”
　　对方低笑一声，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精致脸孔和满身张狂风骨的挺拔雄姿，披风迎风扬起，胄甲映烛锃亮，肩背上玄铁炼金的邪兽护甲狰狞如魔：“吾，乃狐族之王，名号冷月。”
　　“啊！”玲珑惊叫，捂着嘴软瘫在地，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人，“王、王上……”
　　狭长若凤的邪气眉眼，点漆如墨的黑瞳似渊中寒冰，冷得几乎能摄去人三魂六魄。
　　饕餮俯身去扶玲珑，谁知他像丢了魂，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你对他做了什么！”饕餮厉声质问，面前的狐王和他想象中的不差分毫，只是稍稍年轻了些，但君临天下的气派连他都感到了无形压力。
　　对方冷笑，剑眉挑得扬起：“叛徒见吾之王气而自愧，理所当然。”语毕拂袖一挥，扬起供桌上厚积的香灰，冲着玲珑铺面袭去！
　　玲珑尖叫一声，直往后躲。饕餮弹指凝气，将香灰打散，展臂搂住吓哭了的玲珑，瞪向前方看戏似的狐王：“他已是我龙神宫的人！”
　　“呵呵，”狐王抬手轻轻吹去指间香灰，英俊却邪魅的脸上绽出一丝狠戾的笑意，“那就更该重罚了。”双手忽然挥掌横推，香炉中的香灰被瞬间横起的戾风凝成腾空欲斩的双剑，划过一道灰色疾影，交错劈向前去！
　　霎时殿中邪风四起，烛火摇曳得明暗不定，一时间鬼影幢幢。
　　饕餮不及多想，抱起玲珑想退出大殿，却发现殿门外有呼啸如鬼号的风阵拦截，早将他们困在了殿中！索性，他只能拼着不俗的速度躲过四面八方的无形之风。
　　“龙神五公子是贵客。”狐王清冷的声音在万风呼啸中铮铮如铁，“但愿吾之‘罡巽唳魔阵’招待得宾至如归。”
　　玲珑哭喊着挂在饕餮身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睛也不敢睁开。饕餮没想到狐王会亲自出现，并送上这么重的见面礼，边后悔着应该把玲珑锁在客栈里，边飞快地抱稳怀中人，穿梭于罡风罅隙之间。
　　狐王满意地看着毫无招架之力的两人，双手缓缓催动下一个法术：“饕餮，你先封守界山，屠戮吾族臣民；再纳叛徒，为你获悉吾族机密；又伤火月，妄图对吾心腹臣子斩尽杀绝！既然你想颠覆吾族，吾便给你这个机会！”
　　“汝等逆天某乱，使六界不得安生！涂炭生灵，罪大恶极！”饕餮一字一句地吐出，眼神一凛，发现了阵中群风交错的死角，疾行跃至，单手抡空划出一道弧形，澄澈灵气散开，凝成一个钟罩护界，将风袭生生挡住。
　　“哈哈，”狐王大笑，冷冽的双眸满是寒意，“饕餮，你若杀了吾，便能得偿所愿；反之，你便做吾征伐天界途中的第一个刀下亡魂！”
　　展臂一挥，狐仙金身像上腾起一股黑烟，卷起雕像上的金粉，扭曲如腾空的巨蚺，驭风扑来，重重击在他单手支撑的防护结界上，震得结界一阵晃荡。金粉翻腾四溢，明暗闪烁着涌动，随黑烟弥散在结界上，竟一点一点渗进结界震裂的缝隙间，慢慢侵蚀着薄如蝉翼的防御。
　　饕餮咬着牙加固，却是杯水车薪，难以抗住。索性低声嘱咐玲珑自己抱紧，腾出了另一只手，双掌聚气，又加上一层结界。
　　玲珑如惊弓之鸟，双臂缠在饕餮身上，眼睛刚睁开一条缝，又尖叫着闭了回去。
　　狐王不紧不慢地单手拂风，四周烛火的焰苗分离出灯盏，汇在风中，一并加入黑烟的攻击，更加剧烈的震颤几乎随时都能打穿结界。
　　两人的斗法，势均力敌，谁都难以轻易占到上风。
　　意识到这一点的饕餮隐隐有不妙的预感，狐王的手下虽不在大殿中，但随时可以被召来助阵。眼前的冷月看上去倒也堂堂正正，但中过他多次算计的饕餮难以相信他不会耍花招。
　　狐王嘴角勾起一抹笑，英俊之颜晕上三分邪魅：“饕餮，你大可放手一搏，要让你败得痛快，凭吾一己之力，足矣！”
　　言下之意，他没有部署手下，饕餮的怀疑一闪而过，狐王无时无刻不在用计，绝不会在这时刚愎自用地与他单挑，莫非是另有计划？
　　“就凭你这漏洞百出的法阵？笑话！”斥回对方的狂妄，饕餮猛地加力，从结界中分出一道咒印，反打回去。
　　反击被狐王袖下之风轻描淡写地化去，他动动指尖，数十道唳风疾如雷电般加重了侵袭：“这只是迎客的小小问候，而真正的大礼……在你身边。”
　　身边？他迟疑，身边有什么？
　　只有一个快哭出来的玲珑搂着他的脖子发抖。
　　难道是……
　　“玲珑，”狐王清晰的声音像是夺魂的钩子，充满引诱的味道，“害怕么？”
　　被叫的人一个颤栗，喉咙里呜咽一声，撑开一条缝的眼，无助地望着饕餮。
　　心被揪了一下。饕餮下意识地收回一只手拥住他随时会下滑的身子，却在片刻后不得不松开手继续抵抗狂袭的法术。
　　“你心里清楚，饕餮已是强弩之末，”狐王不紧不慢道，“站在他身边，迟早会被吾的法阵吞没，侥幸捡条命，也逃不脱‘叛徒’的罪名。”
　　饕餮一凛，他明白冷月的用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法阵攻势，却忍不住想瞥一眼玲珑迷茫而怯怯的表情，生怕那表情会被狐王接下来的话一洗而逝。
　　“不如，将功赎罪。”冰冷的字像凛冽的寒风，一道道刮过，刮得人心如刀割。
　　玲珑的眼睛瞪大了几分，愕然而空洞的眼里映出的，是饕餮抿唇专注的侧脸。
　　“吾将如你所愿，爱宠你一世，”邪气的笑意编织出轻如鸿毛的允诺，却有种让人抗拒不得的魔力，撩人心弦，“再无人敢欺侮你，可好？”
　　饕餮很想大喊一声别信他的鬼话，可偏偏开不了口。埋在心底被他忽视的害怕终于涌了上来，迫使他冷静地沉默着，等待这段孽缘的最终裁决。
　　玲珑的呼吸时急时缓，身畔熟悉的温度霎时陌生僵硬，好像随时都会如烟而逝。
　　“天界除了利用你，什么也给不了，玲珑，狐族才是你的归属。”狐王风轻云淡地说道，“漂泊累了，该回来了，回到吾的身边。”
　　恩义情仇如光影般在眼中流闪而过，玲珑终是抬头，低低唤了声：“五公子。”
　　饕餮转过头，望着那张满是歉疚的脸，早已沉入深渊的心突然就释然了。温柔的笑也倦了，停滞片刻，身子如折翅的孤鹰，从玲珑臂中滑落，轰然坠地。
　　风声止了，结界散去，玲珑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下，颓然失落地低着头，手里赫然一把沾了血的匕首。
　　那匕首，是昨天饕餮给他的，白帝城的铁匠铺里精心锻铸的。
　　狐王撤了法阵，扬起满意的笑，对玲珑招了招手：“做的好，过来。”
　　狐妖的阴险狡诈，反复无常，都是理所应当的吧？
　　玲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原本该作出狐媚笑颜的脸上却褪不去哀恸。停在狐王面前，他竟下意识地想躲开那只霸道地抬起他下巴的手。
　　“虽然年纪小，不过，假以时日，不会比火月差，”狐王轻佻地抚过玲珑的脸颊、脖颈，俯首在他粉嫩的唇边一吻，“好好听话，吾便会栽培你。”
　　玲珑颤抖着挤出一个凄惨的笑：“谢……谢王上垂青……”
　　低下头，手里匕首殷红的血刺得双眼生疼，刀柄上的纹络硌得手几乎麻木。
　　下一秒，匕首疾影般刺了出去，带着玲珑几近绝望的嘶吼！
　　“去死吧！”
　　披风一拂，匕首刺空。狐王握住玲珑纤细的手腕一拧，匕首“当”地一声落了地。几乎被拧断手腕，玲珑没有痛觉，死死地瞪着狐王森冷的脸，孤注一掷的失败，他竟一点也不怕了。
　　“哼，原来还是条养不熟的狗！”狐王五指合拢，铁钳似的手像要捏碎他的筋骨，“想死，吾成全你！”
　　风影在袖间涌动，猛然间风云突变，一道利刃白光生生截断了风势。闭了眼等死的玲珑只觉得被人一放一扯，随即落入一个怀中。
　　狐王吃惊地看着眼前，本该倒在远处的饕餮不知何时竟潜行至身前，古越戟差点削去自己的手臂！匆匆退后数步，准备重新召起法阵，却为时已晚。
　　古越戟凌空劈个十字，饕餮单臂抱稳了玲珑，紧跟着刃锋去势一跃而上。大殿屋顶被劈开的刹那，他已随着断檐碎瓦跳出了大殿，殿中的狂风怒吼在脚下重新封结成阵，只可惜他们已在法阵之外。
　　远远听见狐王的喝令湮没在风声中，饕餮抱着惊魂未定的玲珑，疾速飞掠大殿房顶，借着斜翘的檐角猛地一跃，趁着山林间、祠寺旁忽然出现的狐族妖兵出手前，两人齐齐坠入山峦巅崖上飞流的瀑布中，转瞬不见。
　　被飞瀑冲下之际，饕餮紧紧把玲珑锁在怀中，贴上他的唇，在水流没过之前给他渡了气。差点被流水呛着的玲珑一惊，连忙牢牢勾住饕餮的脖子，吸进那口渡来的气，情不自禁地吮咬他的嘴唇。
　　感觉到玲珑炽热的呼吸变成了意乱情迷的深吻，饕餮微微犹豫，仍是放弃了挣扎，无奈地捏个避水诀，与他拥吻着任水流激荡。
　　那把匕首刺出前，玲珑先划破了自己的手背，抹了满刃的血，再刺破饕餮松松扎着的腰带。
　　甚至不给他暗示，就自作主张地反袭狐王。似乎是想迫不及待地证明什么，证明他死心塌地的追随，还是已无退路的爱恋？
　　饕餮不敢深想，只怕自己多想一个字，那人便会永远被他推开。
　　即使逃不掉面对的那一天，起码在这一刻，让他安静地拥有。
　　哪怕一切都是谎言。

　　瀑布冲驰而下，直入瞿塘峡。
　　两人顺水入江，在水中躲了一天一夜，才在一处山谷上了岸。
　　不远处的山坳有间破庙，饕餮简单收拾了点干草，生起火，照看虚弱的玲珑睡至午后。
　　他一声不响地替玲珑包扎伤口，解下外衣把他裹得严实。等玲珑醒来，天色已晚，饕餮背对着他坐在废弃的石阶上，望着破庙残垣断墙上初露的月晖。
　　面前，热烘烘的火堆，还有一只香气喷鼻的烧鸡。
　　他最爱吃的烧鸡。
　　“五公子。”他唤道。
　　饕餮没有回头：“醒了？趁热吃了吧。”
　　玲珑爬起来，饥肠辘辘也顾不得其他，风卷残云般地扫荡干净，擦擦嘴，跑过去挨着他一起坐在石阶上，拔根草玩弄着：“在想什么呀？这么没精神。”
　　残月缓缓升上空，清辉似水，洒进破庙院落中，映着冷冷石阶上的一双人。
　　“月色很美。”饕餮仰头微叹。
　　“啊？”玲珑诧异，也抬头看，“哦，是不错啊，野外的月色比城里更亮呢。”
　　饕餮沉默，片刻后突然问道：“你不是说过，你恨怕月光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