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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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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儿,我们回碧螺居吧,总是待在香云殿不妥……”九儿吩咐着鲤芳,往事让他更加沉默,日渐绰约的容颜却平淡无澜。
鲤芳丢下手上的东西,柳眉倒竖,气呼呼地摁住九儿的肩:“不可以!八公子照顾你这么久,岂能说走就走?!难道嫌八公子不够好?”
九儿轻叹,漠然坐在椅子上:“他是很好……好得让我觉得又再被欺骗一样……”
“八公子那么直率的人,怎么会骗你,”芳儿急了,“天天为你制药浴疗伤,日日帮你开脱罪名,夜夜守在你身边,他要是不喜欢你,何必这么辛苦!”
九儿微合双眼,仰头瞥见窗外闲云耀日。他记得,鲽梦甚至为他受过三生刑。
“我配不上他。”想到金猊那双写满坦率的澄澈金瞳,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此肮脏。
那天之后,金猊居然再没有指责过他。突然温雅起来的金猊甚至会在给他换药时脸红,偶尔还会一言不发地轻轻抱住他。
身体日渐恢复,九儿却清楚地感到内心的空虚。那里的伤,永远愈合不了,哪怕金猊用尽心血去呵护。
鲽梦,你真的这么绝情?
一想起那张邪媚的脸,九儿的心就狠狠地揪了一下。偏过头去,无泪再流。
因为,泪已干。
“九公子,你又在想他?!”芳儿几乎传承了金猊的火气,不留情面地数落九儿,“不就是长了张勾魂的脸么,八公子虽及不上他,但也是天界闻名的美男子啊!”
“芳儿,你不懂……”
“不就是会吹箫么,改天让八公子也去学个好了,”芳儿喋喋不休,说得眉飞色舞,“那妖精身上尽是海里的鱼腥味,连八公子身上半分香气都不及!”
九儿愣愣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笑出声:“芳儿,你怎么比我还急?”
她蹲下身子,调皮地往九儿怀里钻:“九公子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啊,我选了八公子,九公子也应当选他!”
九儿宠溺地抚摸她的头,任她海藻般的黑发在指缝间流淌。
从前,他也像芳儿一般,在六哥的怀里嬉笑。
后来,他在鲽梦的怀里,听他醉人的情话。
如今,他徒劳地伸手,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虚。
幸好芳儿还在……对了,还有那个古怪的金猊……
就该用“古怪”来形容他。曾经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值,现在突然像个只会脸红的大男孩一般,任劳任怨地守着自己。从不知他在哪个天将门下,也不知他整日奔波做些什么,呵,龙神宫也没人知道吧。
金猊不准九儿搬回碧螺居,执意地扣他留在香云殿。每天重复地给他调药换药,炼香熏香,前言不搭后语地跟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甚至还逼着九儿睡在身边。每晚,九儿侧眼望见金猊沉静的睡容,都难以相象这般圣洁不可方物的人会有跳脚怒吼的粗鲁形象。
金猊说着看上了九儿,却从没对他动手动脚,哪怕是睡在一起。
如果鲽梦没有骗他……如今鲽梦如金猊一样好……
九儿捂住心口,那里,又痛了,仿佛成了习惯。
“怎么了,不舒服?”金猊进屋,看见九儿细细的眉毛拧着,手捂心口苦不堪言。
鲤芳赶紧跳到一旁,识趣地退到屋外,关上门。
金猊丢下手中一摞文书,径自走到椅子边,把九儿打横抱起,抱到床榻之上:“我看看。”
九儿不觉红了脸,陷在金猊的臂弯里,有一丝感动,但还是不假思索地推开了他的手:“没事……不用担心我……”
不知为何,除了鲽梦,他不想让别的人碰。可一记起那几日鲽梦的暴行,九儿仍心有余悸。这辈子,他再也不愿意被鲽梦碰一下。
金猊看他一眼,把他放在金丝绣锦的丝衾上,动作僵硬地理了理九儿散乱的头发,然后一本正经地望着他。
“你,老看我做什么?”九儿撇过头,不敢正视。
“不知道,”金猊很干脆,忽然一咬牙,攥住九儿纤细的手腕,转头憋红了脸才开口,“喂,你考虑得怎样了?到底愿不愿意跟我……”金猊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望着这个不懂情调不通章法的人,九儿有些苦笑不得:“这种事……对不起,我想我真的不该再有幻想……月老大概忘了给我牵上红线,谁都不属于我……”
“你忘不了他吧。”金猊打断,懊丧地叹气。
九儿不语。金猊很好,真的很好。可是,他在爱这个字上就像个顽劣孩童,什么也不懂。九儿只怕金猊不过一时兴起而已,只怕再一次被骗受伤。
“别装了,”金猊摆摆手,偏过脑袋盯着九儿,“每晚你都在叫他的名字,也不想想躺在你身边的人究竟是谁。”
没有醋意,没有嫉妒。九儿从他那双清冽的眼眸中看到,金猊并不那么爱他,至少没有鲽梦那种疯狂的占有欲。
“对不起……”九儿闭上眼,想起了洞庭湖中的一切。
金猊也不再说什么,脱了外衣躺在九儿身边,拉过被子随意盖住:“我困了,一起睡吧。”
他睡了,宁静的容颜像初生的婴儿。九儿睁开眼,空洞的眼神飘忽在绣满百叶吉祥花纹样的幔帐上。淡雅的熏香,耀眼的金色,迷醉了九儿的神志。
九儿睡不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自己非得依靠别人么?世间冷漠无常,谁会有那闲情逸致在乎他?是不是,该学着独立了……像哥哥一样,独当一面……
他悄悄下了床,站在微风轻抚的窗边,默视着青天苍莽。好像听到了箫声,好像又没有听到。
鲽梦,恨不了你,忘不了你。
九儿恍惚觉得,那人的好与坏,已成了自己的心跳。
床幔随风飘荡,隐隐传来榻上之人的呓语:“小螺……小螺……等我……”
九儿转回身,看着那个掩在金幔后的身影,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那个“小螺”,才是他的意中人吧。
孑然一身的,果然只有自己。
叹罢,他披衣轻轻推门而出。有些事,本不该多想,索性不去过问。
九儿漫无目的地在宫中游荡,不经意抬头,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大哥的书房。
该了断了吧。
深吸一口气,还眼底一片清明。九儿不再犹豫,叩开了门:“大哥,九儿有事禀报。”
屋中有人应了一声,九儿重新抬起头,走了进去。
天有不测风云。
气焰凌人的鲛族未想到逆转来得这么快。
不知为何,祭司鲪悔莫名在天界遭到围捕,重伤而归后,竟突然失踪,再无音讯。往后,军心大乱如溃塌之堤,任鲽梦用尽心机,也挽回不了大势。天界似乎摸准了鲛精动向,逐渐控制了战局,夺回失地。鲛族节节败退。
鲽梦怒不可遏,他的算计统统乱了套。
海宫大营,赤红的淬火铁鞭狠狠地抽开一个女子娇嫩的肌肤,炙得伤处血肉模糊。
“我警告过你许多次,”一旁面色阴邪的人不顾女子凄厉的惨叫,任由手下继续行刑,“违抗我命,擅作主张铸成大错,你死上一万次也不为过。”
营内营外的人,无不听得心惊胆战。泽部首领鲽梦,从没如此震怒过。
“阿涅,你真是对不起我,”鲽梦冷眼斜视奄奄一息的女子,“跟他争风吃醋,所以要杀他?哼,结果让他跑了。你可知近来我军为何总得不了手?全是因为他。放虎归山,如今他主动要求参战,岂不成了大患!”
只有九儿知道鲽梦了解天界多少,只有九儿知道鲽梦打算如何部署。如今以九儿的立场,他就像在鲛营中潜伏已久的奸细,此刻倾其所知来对付鲛族!
原本还想利用九儿要挟龙神宫,甚至杀掉蚆嗄,偏偏功亏一篑!九儿逃逸倒戈,蚆嗄未死,鲪悔不见,他的一切全都付之东流,毁于一旦!
铁鞭扬起,划破水流,鲜血染红一片,鳕涅嘶哑了嗓子,垂下了高傲的头,鲛珠滚滚而下。
“废物,你比不上阿夙分毫,甚至连九儿都不如!”鲽梦抓起她披散的头发,阴冷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
捏起一把她落下的鲛珠,鲽梦狠狠地拢了掌心,碾碎了她为情而落的泪。
鲽梦回过身,轻声吩咐侍从:“去取断流锥来,如此无用之人,留在族中有何用。”
断流锥,是施“三生刑”中剪尾之刑的刑具,以挑经割脉,损其灵力逐出水域。
“首领……”鳕涅微不可闻的声音抽泣着,“别赶阿涅走……首领,阿涅宁愿死在沙场之上……阿涅不要离开首领……”
侍从犹豫着看向鲽梦。谁都不敢相信,他会如此绝情地惩罚自己的心腹。
“没听到么,”他提高了声音,盖过女子的哭泣,“取锥,行刑!刑毕之后,把她扔出水域!”
不再理会她绝望的喊叫,鲽梦拂袖离去。
一向阴柔妩媚的容颜,如今只剩下犀利冷漠。微挑的凤眼中尽是狠毒凶残。
阿夙,虽然她是你的妹妹,但饶她不得。
海宫一片颓景,让他心底恨意如火熊熊欲燃。
“鲽首领,”有一将领匆匆来报,“前营传来急报,众部已被逼得无路可退,眼看要被逐个击破!”
“首领,主要水域都已埋下天兵的天罗地网,难以重聚!”
“王上被天兵逼进了江流上游的水域!”
“鲽首领……”
他深吸一口气,抽出碧海令,指节捏得发白:“够了!如今大势已去,只有背水一战,你们战还是不战!”
众将坚毅的眼神如他一样冷酷:“宁可血战到死,不为亡族之奴!”
鲽梦轻挑薄唇,笑意却是凌人的傲气:“听我令,即刻放弃所有海域领地,逆流而上,将众部残兵与守卫军列阵于澜沧江。待王上退兵至澜沧江,我鲛族便与天界决一死战!”
破釜沉舟,这是他最后一搏。
手中的碧海令,映着他额上熠熠生辉的眉心鳞,银光若剑锋出鞘。
锐气与暴戾随着杀气迸发,鲽梦清醒地知晓,他最厉害的武器,不止是容貌。
身边没有阿夙,没有阿涅,没有鲪悔,没有九儿。他亦是孑然一身。
只能孤注一掷。
澜沧江大战,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