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传》紫*青

18、（十七）

　　似乎入了冬，皓雪漫天飞舞，冰封碧波湖面。
　　冰冷的雪水一直冻结到阴寒的湖底。
　　九儿仿佛冰雕的娃娃，终日被锁在阴暗的室内。苍白的肌肤几乎透明，他幽紫的眼眸空洞黯淡，表情凝滞在绝望的那一瞬。
　　无力地侧卧于榻上，羽织的褥单衬得他裸露的肤体散发着幽幽珍珠光泽。娇小的身上只松松系了一件半遮半掩的单衣，手腕脚踝已被寒气冻得发青。紫色的长发散乱地铺散榻上，掩了眼角似落未落的泪滴。
　　漠然翻了翻身，肢体几乎僵直，脚踝上荧光一动，发出哗啦哗啦的沉闷响声。施了咒的细锁链是鲽梦亲手扣上他脚踝的，依稀记得鲽梦最后留给他的表情，阴邪的笑容，冷淡高傲的眼神，轻柔如风的语气，在他耳边亲吻一般抚过。
　　“你的命是我给的，死也只能死在我怀里。”
　　九儿合上眼，颤抖的指尖触上白皙胸膛上星星点点的咬痕，还有腰腹上道道赤红的鞭痕，痛苦不堪的记忆再度涌上脑海。
　　他哭喊过，求饶过，咒骂过，却始终忘却不了鲽梦的惊鸿一笑。
　　金猊说的对，他被迷了心窍。
　　不如去死。
　　轻微的响动传来，门开了一条缝，有人走了进来。
　　九儿别过头，不愿去看。
　　“还没死么。”清冷的女音，是鳕涅。
　　她站在榻前，扫一眼榻上之人，眼底有一丝解恨的快意：“首领留你在洞庭湖，不过是以防你泄露军情给天界，别以为他会喜欢你。”
　　“我知道。”气若游丝，淡淡回应。
　　鳕涅冷艳的姿容散发出阴沉的杀气，她抬手抽出腰间一柄短刀，纤指抚过玄色刀柄：“可惜首领忙于挥兵征战，无暇来管这些琐事，你又是个会勾引人的玩物，我可不想首领再心软一回。”
　　九儿微微侧首，望一眼出鞘的幽蓝刀光，竟舒颜一笑：“动手吧。”
　　明知鲽梦这般费心折磨他，断不会叫他轻易而死。鳕涅一直想置他于死地，哪怕违抗首领。九儿吃力地半撑起身子，倚在水晶床柱上，神色安详。宁愿就这么死了，起码他对得起天界，对得起六哥，对得起金猊……
　　“别怪我心狠，”她的刀尖抵上了九儿的勃颈，“我不能让你毁了我的首领。”
　　九儿微笑着，眼神涣散。忽有幽香扑鼻而来，像极了雪水的味道，沁心雅然，让他静心无悔。
　　冰凉的刀迟迟没有割进他的皮肉。九儿疑惑地瞥她一眼，却发现她眉头一皱，微吟一声，身子竟软绵绵地瘫下，晕倒在地。
　　门猛地被推开，冲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九公子！”
　　“芳儿？”九儿愣了片刻，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风霜。
　　鲤芳熄掉手中的小香炉，兴奋不已地冲到九儿面前，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芳儿好想九公子啊！九公子突然失踪这么久，芳儿担心死了！还好，芳儿想到你一定是被妖精抓了，跑去偷了八公子的香，联络上水域里的旧友，这才找到机会救九公子！”
　　居然还有人想着自己……九儿垂了眼，抬手轻轻抱住芳儿的身子。
　　少女两颊飞红，汗湿了衣衫发丝，气喘不定地拉住九儿问东问西，还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九儿御寒：“幸好我以前的族人，就是鲤鱼精啦，他们对洞庭湖略知一二，还肯出手相助！好不容易等到那个鲽梦不在，这个女人又调离了看守自己跑进来，我才找到机会拿香迷晕了她！”
　　说着，笨拙地施起术法，费了半天工夫才解开那锁链。
　　“鲛精太过分了！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囚禁九公子，我一定要禀告八公子，让他把鲛精大卸八块给九公子报仇！”鲤芳嘟着嘴，恨恨地发誓，顺带着还踢了一脚昏倒在地的女子，“让你使坏，让你行刺九公子，踢死你！”
　　九儿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好芳儿，别这么野蛮……”拉过她的胳膊，一时竟无语。
　　“九公子，你别哭呀，”她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扶起九儿，“芳儿只是太生气了……”
　　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低喝：“丫头，还不走！鲛精一旦发现就逃不掉了！”
　　鲤芳惊觉，连忙侧身将九儿的臂膀搭在自己肩肘上，奋力支撑起九儿虚弱的身子，艰难地往外走：“走啦走啦，快来帮我一把！”
　　几个黑影迅速游水而来，帮她扶住九儿，一起鬼鬼祟祟地绕过泽宫小径，逃出幽暗如狱的洞庭湖。
　　上了岸，鲤芳独自搀扶九儿，向那几个年轻力壮的鲤鱼精挥挥手：“谢啦，回去代我向族长问好，就说龙神宫会送他老人家寿礼的！”
　　九儿亦向那几个鲤鱼精道谢。他们冲鲤芳一阵调笑，挥挥手，又潜回了湖中。
　　“九公子，”鲤芳侧头看着九儿病态苍白的容颜，深叹一口气，“那个鲛精一定对你很不好吧……我们回家，再也别来这里了，好吗？”
　　初冬的暖日光眩映着九儿惨淡的面容。终日不见光的他只来得及挤出一个淡淡的笑，便晕倒在刺眼的辉光中。

　　仿佛做了很久的梦，冗长繁复，欢笑时夹着心痛，绝望时彷徨死寂。
　　有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九儿，你的梦，该醒了。
　　他静静地滴下眼角最后一滴泪。
　　想醒，却醒不了。
　　梦已入骨，太沉太痛。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叹息，一缕奇异的香气弥散鼻间。
　　微微睁开眼，迷蒙之中，他依稀看见一双淡金的眼眸注视着他，澄澈温润的金色，一点也不刺眼，竟是那么令人安心。
　　“你这小子，好歹还知道要活过来。”独特的嗓音与语调，回响在九儿耳边。
　　“金猊？”眼前的景象清晰了几分，九儿甚至看清了金红石雕镂的宫柱穹顶。浓郁的檀香覆盖了所有气息，隐隐还有草药的苦香。
　　金猊穿了一身简洁的素色衣服，一改华丽的装扮，看上去清爽干练。他卷了袖口，雪白的小臂露出一截，金发简单束起，前额的发丝浸透了汗水。一手托着赤金香炉，一手执了一卷帛书，似乎正在看些什么。
　　“喂，躺好，我可忙了大半日，没工夫再教训你，”金猊将香炉放在茶几上，低头又看那帛书，“你伤寒入骨，皮外伤也不轻，自打你被送回来就一直泡在这药浴池中。珍贵药材奇香异露用了不知多少，可算把你泡醒了。”
　　九儿轻轻地吞吐空气，低头看见自己果真泡在一方陷地药池中，棕黑色的药汁没至脖颈，头靠在一边微凸的池壁，一条软巾折叠着垫在脑后。
　　浑身的伤口刺痛不断，温热的药汁漫过肢体，蒸腾出丝丝白雾，苦涩的味道盈满室中。
　　金猊俯身蹲在药池边，将帛书铺在膝盖上，左手拉过香炉，右手捻一根香灰柱，让炉中香气熏遍，然后转头看向九儿：“喂，把手臂伸过来，别愣着，五哥的医典上写的，雾暖香之气注入经脉游走全身方可驱尽寒毒，再不解你一身的阴寒毒瘴，你迟早会冻成冰。”
　　看着他不容商量的命令表情，九儿垂眼，费力地抬起右臂，颤抖着伸过去。
　　“抖得这么厉害？”金猊握住九儿的手腕，金瞳眯成一条缝，“又不是我把你抽成这死人样，怕什么！”
　　九儿不语，苍白的容颜依旧没有血色。
　　金猊小心翼翼地将香灰柱点上九儿小臂上的经脉，催动法力，将香气逼入。眼看九儿白皙的手臂变得青紫，如此的疼痛九儿却一声不吭，仿佛那身体不是他的。
　　“你到底……怎么了？”金猊难得放下脾气，凝视着沉默的九儿。
　　半晌，九儿抬了眼，紫色的光华生出幽幽伤逝：“金猊，杀了我。”
　　熏香馥郁，朦胧如纱。
　　金猊出奇地安静，明眸似湖水一般平静清澈。片刻，他顺手提起香炉，倒出香灰一把拍在九儿的脸上，干脆利落地摁上九儿的后脑，一把将九儿的头捺进药水中。
　　又是炙人的香灰，又是苦涩的药汁，闷得九儿拼命挣扎。过了好一会儿，金猊面无表情地松手，看着九儿呛水咳嗽着从药池里浮出，狼狈不堪。
　　“这下该清醒了吧，”金猊一手撑地，坐在池边，挑起九儿的下巴逼他对视，“刚才的感觉如何？你不是还有求生的欲望么，这么死掉不可惜？天界、下界那么多人等着看你求死的笑话，你的尊严就这么不值钱？你缺心眼还是脑子长疮啊！”
　　金猊又开始粗话不断地叫骂，九儿垂头丧气地被他提着后颈，老老实实地挨骂。
　　从前觉得金猊每一句都是恶咒，今日却发觉他说的都是事实。
　　人也许真的可以被骂醒。九儿恍惚间觉得金猊真的是关心他，虽然方式过于粗鲁。
　　“……白日做梦也该有限度，想死自己动手，不想死就给我好好待着，少出去丢人！好了，今天先骂到这儿，”金猊松开手，一撸汗湿的头发，“明天继续！”
　　说罢，收了帛卷医典，起身欲走。
　　九儿不由自主地拉住了他的衣摆，怔怔地望着他出神。
　　“干什么拉我？”他回过头，叉腰而立，“还想讨骂？”
　　九儿望了他很久，几乎快磨干他耐心的时候，突然低低出声：“为什么这么对我？”
　　“挨骂活该，还敢有意见？！”泼辣性子又使了出来。
　　“不，”九儿摇头，垂眼不敢望他，“为什么要照顾我？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你为何要费这么多心血救我帮我？”
　　金猊甩开他的手：“我无聊！”
　　说完大步迈走，跑到门边突然停下脚步。背影颤抖片刻，一握双拳，猛地又返身冲回池边。他涨红了脸，金瞳欲燃，指着池中央呆滞的九儿大吼一声：“我看上你了，怎么样！”
　　这回说完，人如旋风一般摔门而去，留下九儿目瞪口呆地站在药池中。

　　战火横烧四野，九重天上却仍是空寂无垠。
　　辰霄殿上，圣鹏天尊苍老的脸上未露一丝波澜，目光空悠，淡淡地对金猊道一声：“做得好，金猊，你果然还是识得大体之人，不被私情所困。”
　　殿中雾岚迷蒙笼罩，下方的两个身影，一人不耐烦地撇开了头，另一人失魂落魄地不出声。
　　“蚆嗄，你明白该怎么做么。”天尊含沙射影地逼迫下去。
　　好一阵沉默，终于呜咽着开口，声音轻不可闻：“我……做不到……”
　　“柔慈心肠不是施予满手鲜血的妖孽，”天尊不紧不慢地吞吐九天纯净之气，声音缥缈得似乎遥不可及，“神谕者看到了他的命途，倾其妖魔，覆我九天。金猊，战况是否与神谕者所言相似？”
　　金猊应声：“鲛族祭司鲪悔，顽抗蛮冲，破了下界苍穹、大宙等数处法阵，比当年的鲽梦更令人发指。”
　　蚆嗄垂下的头青丝散乱，泪痕未干，又落新泪。
　　“不管你与他从前如何，当下他已是天界的心腹大患。且不论他对你绝情绝义，蚆嗄，你自小对天界尽忠的信义，公私明辨的胆识哪去了？”几乎是叹息，天尊责备的语调竟如利箭一般穿透了蚆嗄未泯的心。
　　“被狗吃了吧。”金猊不屑地低声讥讽。
　　仍然不说话。并非无动于衷，在他澄蓝的眼眸中，某处迷茫的痕迹渐渐清晰。
　　“若你依旧执迷不悟，就当天界用错了将才，”天尊冷淡地拂袖背过身，“金猊，你带上我的令牌，向玉帝要兵求将，哪怕全军覆没，撑得一时便是一时……”
　　金猊正待上前接命，蚆嗄突然上前一步，挡在金猊身前。
　　秀丽的脸庞抹煞了迷惘，他抬头，冷冷的坚定弥漫眉目间：“不必死战。”
　　天尊飘忽的目光凝在了他身上，殿中罡风四起。
　　“我有办法，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鲪悔。”他单膝跪下，清晰的字音从唇齿间吐出，割舍了所有的情感，“我不会允许这个毁掉我的人再来毁我家园。”
　　殿上云霄间的天尊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金猊漠然望着，心思却早已飘离九天之外。
　　天道就是如此残忍，即使绮丽仙阁九重云雾将真相虚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