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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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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此后再也没见过将房子卖给我家的那对年轻夫妇,我不知道他们的相貌和姓名,但对于他们,我始终心怀一丝乘人之危占其便宜后的愧疚。当然愧疚之外,更多的是感恩。祝这对夫妇今生今世都幸福美满。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尽管我的生活已经可以说相当悲剧了,但如果当时没碰到我生命中这对贵人,没买到这套不到两年工夫价格就翻了一番的低价房,甚至压根没买房,那我会更加悲剧。
我从股市全须全尾撤资后,A股就配合地来了一次小型股灾,记得当时跟我一起炒股的一位全职股民朋友欲哭无泪,说进去的是姚明,出来的是潘长江。我看着他精神崩溃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几乎忍不住想把自己去的那家著名心理咨询诊所推荐给他。
淘宝方面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我没有资金、也不愿意去刷单,做了一年也没有几颗钻。我卖的商品缺乏差异化竞争力,还有恶意捣乱的同行,再加上不时出现的极品买家,所以每个月也只能吃不饱饿不死地吊着。直到有一天,我去厂里提货,到了地方才发现大门紧闭,门口贴了张纸,定睛一看是破产清算的公告。
于是,失去货源的我只能另谋生计。当时的想法是买辆二手车,在本地开开黑车,虽然这行当不合法,被抓到罚得血本无归,但我想毕竟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多多少少有点七拐八拐的关系,人家知道我靠开黑车吃饭,出于□□的目的也不会真来砸我饭碗。
但二手车至少也得几万,我当时卡里的钱只够吃饭,况且去上海看病吃药也是一笔不能忽视的支出。没办法,只能依赖父母。我知道爸爸在经济方面对我不太放心,这一点我并不怨他,当年我暴脾气发作打伤同学,家里赔了一大笔钱,他始终耿耿于怀。只能说,幸好爸爸不知道我是为了女人动的拳头,而且是甩掉自己的女人,否则我那顿皮肉之苦绝对逃不掉,妈妈也劝不住。
买房后家里简单添置了些家具,但为了照顾妈妈,我很少住市区,大部分时间依旧和父母同住在镇上。我正犹豫怎么开口向他们拿钱——不,借钱。好几次起了个头,又把话咽回肚子里。有一天晚上,妈妈把我叫进房,问我生意情况。我支支吾吾说不太好。妈妈没再多说,从床头柜抽屉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柜子上,说自己劝了好久,爸爸才勉强同意给我钱,他怕我拿去打牌搓麻将什么的糟蹋掉。我连忙否认自己有这方面的不良癖好。我没有说谎,在武汉的时候我跟人打过几次牌,来去不大,回家后一次都没玩过。非但如此,我从零九年开始的生活相当自律,除了不赌博,我烟酒完全不沾,女人更加不碰,整整一年多不知肉滋味。所以有时就算梦到和I吵架,我也吵得比过去有底气些。
床头柜这张银行卡里存的是妈妈的续命钱,我精神再有问题也不会拿去吃喝嫖赌。但当时,我的注意力并不在银行卡,而在它旁边的药盒上。虽然上面密密麻麻印的英语一句都看不懂,穷则思变的我却从中看出了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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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证明,这不光是一条出路,还是一条散发着铜臭味的出路。具体不能透露得太详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没有去开黑车,而是用那张银行卡里的钱作为本金,成了印度药代购链中的一环。当然,我所做的事在法律上属于灰色地带,毕竟我让药企损失了巨额利润,遭人忌恨也理所应当,而且我的出发点也单纯只是为了赚钱。但对这段经历,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我知道在一些人忌恨我的时候,有更多的人在感激我。我知道那些患者和家属从我手里接过药的时候,眼中所流露出的真挚情感绝不是伪装的。
我代购的就是妈妈吃的那种分子靶向药,客源不多。而且,每一个病人背后都有一段悲悲戚戚的故事。但凡吃印度药的人,家里经济情况多多少少不太好,跟我们家买房后的情况相差无几,我设身处地,摸着良心,不可能、也不忍心在他们身上牟取暴利。说实话,医药真是个矛盾的行业,药的目的是治好患者的病,可真到了把病治好、患者吃得下饭的时候,药就卖不出去了,就轮到卖药的人吃不起饭了。
一段时间后,我拓宽了思路。我发现,印度药种类多样,不仅有类似妈妈吃的那种救命的分子靶向药,还有很多给没病的人——大多是男人——吃的增加生活乐趣或者说情趣的药,有些吃了可以从不好变成好,有些吃了可以好上加好。
不管出售什么商品,商人总归渴望顾客盈门。可我是极具同情心的一个人——从商人的角度而言,这是个很大的缺陷——有时候电视台放一些狗血离奇的家庭伦理悲剧,即使知道是编剧脑洞大开的产物,但背景音乐一烘托,我依旧看得热泪盈眶。所以卖分子靶向药的时候,我作为商人的这种渴望中多多少少就有了一些罪恶感。即使赚得不多,将将够我吃饱饭、看得起心理医生,我有时依然觉得,拿到手里的钱是不义之财;而在卖后一种药的时候——我称之为大力丸,这种罪恶感无形中就小了很多。分子靶向药当然可以救命,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男人吃下去大力丸,不好变成了好,或者好上加好,不啻于也救了他们一命,甚至有时还可以推动他们创造生命。在商言商,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数钱。
还有一件事我就没那么心安理得了——为了营销效果,我没有告诉那些需要救命的男人这些药来自印度,我告诉他们这些药来自日本。考虑到吃大力丸所追求的效果,源自日本显然比源自印度更有说服力。
销售流程是这样的,我在国内一个人气颇高的论坛发帖,说手上有一批神奇的印度药,不对,日本药,效果卓绝,可以免费给需要的坛友试用。结果几个人一番试用后个个都说好——废话,免费的药能不好吗?为了强化宣传效果,我还偷偷联系了几位女性坛友,暗示性地许诺了一些经济恩惠,让她们发评测贴,以女性视角来介绍大力丸的神奇药效。这一招果然毒辣,还在观望的坛友们看到,本来还只是男性单方面说好,现在变成了他好我也好,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撩动,趋之若鹜找我买药。于是我便开始以二十多元一粒的售价大量卖药,一边做着赔本赚吆喝的样子,一边隐瞒进货价不到十元的事实。我暗暗得意,因为自己赚着超过百分之百的利润,同时并不需要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
事实上,这些被我拯救的坛友非常感谢我,我相信他们回帖中所流露的真挚情感也绝不是伪装的。其实,当时被我拯救的整个论坛都对我相当推崇,大家在回帖中一口一个‘X大’、‘X大’地称呼我,还好不是‘□□’,这个名字我担当不起。我想,自己那段时间应该挽救了不少人家庭的幸福,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有得必有失,可能我也破坏了不少人家庭的幸福。
卖药不到一年时间,我去4S店提了一辆挺不错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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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到,二零零九年我像个瘪三一样从外地回家,两年工夫就住起了好房开起了好车。要不是妈妈身体内逐渐开始扩散的肿瘤,要不是我头脑中已经扩散到全身的I,有房有车的我那段时间应该可以用意气风发来形容。
我给妈妈买了很多高档补品,给爸爸买了几条好烟。口袋里有了钱,确认让我硬气不少。偶尔在大街上开着车,我觉得看这个世界的角度也变得跟过去有点不同。
提车后不久,为了测试新车效果,我按照网络上的攻略,将车停在本地一所高校门口对面,车顶放一瓶矿泉水,人坐在驾驶座蹲点。果不其然,不久就有一位路过的女学生拿起车顶的水,自说自话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那天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因为当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实本分的顾家男人。为妈妈买补品、给爸爸买烟的时候,我还痛惜当年许下的心愿没有办法实现,就算买来一堆堆白巧克力、黑巧克力、夹心巧克力,但那个温软如玉、巧笑嫣然的女孩子,她闭着眼睛回味的样子我再也看不到了。偶尔住新房,晚上怅然在空空荡荡的一间间房里无目的地进进出出,这里碰碰,那里摸摸——不怕别人笑话——想象日复一日住在这套房子里的是I,想象她每天在这里看到景物,想象她每天在这里留下气息,想象床头那两个突兀钉子下挂的是她的结婚照。
这个时候,我反而会想起第一天来看房子时,站在二十多层的楼下向我挥手、身形神肖I的那个少妇。毕竟,过去日复一日住在这套房子里的是她,每天在这里看到景物的是她,每天在这里留下气息的是她,两个突兀钉子下原先挂着的结婚照上的人也是她。
我只能感叹现实的无奈和命运的无常。可是,现实虽然无奈,命运虽然无常,我毕竟还有精神寄托,我毕竟还有梦不是吗?I留给我的就只有梦了,其他的怪我自己,在忘掉她的妄想中一把火烧成了灰。况且,梦中I那么漂亮、那么可爱的女儿都给我生了,我怎么可以沾花惹草做对不起她的事呢?
于是,我向那位婀婀娜娜的女学生谆谆教诲了一番人生哲理,告诫她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礼貌地请她下车。
好景不长,一段时间后,论坛上卖日本药的贩子骤然增多。同行是冤家,大家互相检举揭发,结果个个暴露了印度药的本质。坛友群起而攻,那些吃过我药的人特别气愤,忘了我对他们的救命之恩,仿佛得知吃的是印度药,一夜之间又变回了原来那个阳痿或早泄患者。我百口莫辩,而且确实做贼心虚,最后被众人赶出了论坛。
但是我并未慌张,卖药只算小打小闹,既然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不管积累的过程是否带着罪恶,我接下来就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
正是这种过度膨胀的雄心壮志,让我至今也没能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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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常常后悔人生中两件事,一件与I有关,另一件就和二零一一年的这次投机有关。不过对于I,我只后悔错失了她,特别后悔高考前填志愿的失误,但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认识她。我说过,对I的执念一开始是习惯,渐渐地变成性格,再后来简直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宗教。由于年代久远,我对I外表的记忆已经不可避免地模糊起来,这就好比,最虔诚的教徒也无法准确描述神灵的外观,它只能以自己理解的方式和形态,占据着自己心里的那个存在。当然,我这个教徒对那个神灵其实也不见得有多虔诚,在外地漂泊的三年尤其如此。
但对于后一件事,我确实悔得肠子都发青。早知道结果,我肯定想方设法再买一套房子或商铺,坐等着美滋滋吃房地产的红利,而不是异想天开搞什么实业。
二零一零年,我曾去过一次武汉,与那位大学同学策划过一个陶瓷马克杯项目。计划自己请专业人士设计,找同学那边的工厂加工生产,然后在淘宝上销售。这款马克杯外观与普通杯子无异,但内部经过设计,倒进去的液体可以呈现出一个唯美的心形。应该说,产品创意非常理想,市场前景也相当看好。当时搁置项目的原因,主要在于资金不足。从设计到定型,从开模到生产,从宣传到销售,每个步骤都需要花钱。我不用说了,那位同学二零零九年后继续做实体电脑店生意,被网商冲击得惨不忍睹,早有改行打算。现在既然积累了资金,我自然蠢蠢欲动,想把这个项目搞大。
样品出来,我非常满意,小规模生产后,在淘宝上的销售也取得了超预期反响。我审时度势,注资请人疯狂刷单,网店排名一下子高高在上。然后我非常有魄力地拿出全部现金提前付款,向工厂方面下了大额订单,将目标瞄准情人节档期,准备大赚一笔。
我踌躇满志,甚至想到,以后可以抵押房子去银行贷款,继续扩大生产规模,把生意做大做强。然后自己办厂,出任董事长,化身企业家,走上人生巅峰,想想真是有点激动。至于迎娶白富美就算了,毕竟我心里——即便身处飞黄腾达的前夕,想到I,我的心依然抽痛得要立刻想办法分散注意力。
哪知道,和I一样,飞黄腾达也不过是我的一场梦。人算不如天算,我从设计一直算到销售,偏偏漏算了其中一个环节。这种陶瓷材质的杯子经不起暴力快递的折腾,发到买家手里,十个杯子碎了五个。我这时才想到在包装上下功夫,可包装成本一上去,杯子本身的利润就会变得微乎其微,甚至亏本。
那段时间,我急得跳脚,急得跳墙,差点没急得跳楼,因为铺天盖地的退款和换货申请根本来不及处理,我又缺乏后续资金收拾残局,最后被投诉得太多,淘宝直接封了我的店。
总之一番折腾后,除了当初妈妈给我的那笔款项,我卡里的钱所剩无几。一夜回到解放前,我只能想办法重新开始卖药。可当时向我供货的那个上家像失踪了一般,哪里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没过多久,我在网上搜到新闻,此人已被公安机关立案调查,罪名是‘销售假药’。
我吓得魂不附体,掩耳盗铃地离家躲了一段时间,吃安定都失眠,怕一觉醒来自己就成了‘三逃’人员。后来家里来电话说妈妈病情恶化,我想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硬着头皮回了家。
不幸中的万幸,执法部门大概看我可怜,最后也没来找我麻烦。可是牢饭吃不成,现实中还要想办法吃口苦饭。有天我送妈妈去市区医院,顺便捎带一位亲戚的朋友,中途稍微绕了点路。那个朋友非常客气,千恩万谢,到了地方,不顾我推辞,一定要给我车费。受此启发,我在去医院的路上当即决定,第二天就去开黑车。
正是因为开黑车,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
这一年,也是妈妈生命的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