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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我没有向父母吐露那个发狂之夜,只把去上海看心理医生的决定如实相告。爸爸惊愕之余,默然表示同意。自那晚情绪失控后,妈妈再也没有提到过I。我想她也清楚,除非发生天大的奇迹——请原谅,我的想象力驾驭不了这种可能性——否则儿子心里挥之不去的那个别人的女朋友、别人的妻子和别人的孩子他妈,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儿媳妇。
      妈妈非常支持我看心理医生的决定,还叮嘱大家要严守秘密,千万不能说漏嘴闹得满城风雨。确实,大多数人不了解什么心理治疗,只知道精神病,甚至和神经病混为一谈。我的精神苦痛只会成为别人取乐的谈资。不幸的家庭有各种各样的不幸,不知道为什么,以他人这些多姿多彩的不幸为基础,建立出来的快乐似乎特别能给人快乐。我不是受虐狂,不愿意为别人提供这种快乐。
      心理治疗前后持续了大约两年,期间我每隔两、三周去一次上海,严格按医嘱服用一种抗精神药物。我不奢望依靠医学根除对I的执念,只求别再出现那种充满憎恨和诅咒的癫狂。幸运的是,以这个标准衡量,现代医学功德无量,两年后我不再参加心理治疗,也不再服药,情绪至今都非常稳定。
      这段时间,我正常生活,网店生意小有起色,股市收益也还过得去。进入这个世纪第二个十年期,我们全家终于决定买房子,确切地说,是妈妈威逼全家做出了这个决定。
      当时,妈妈需要吃一种昂贵的分子靶向药来维持生命,算下来一年费用堪堪抵得上三个人全年收入。好在我们通过某些地下渠道,源源不断买到了印度仿制药,价格不到国内正规药价的十分之一。印度药胜在强制许可,价格虽然低廉,成分与所谓的正规药相差无几,药效同样如此。爸爸起初还逞强,说吃‘假药’要被人背后议论,丢不起这个人。妈妈表示,她就喜欢吃印度药,印度药口感好,正规药有一种馊臭味,吃到嘴里不舒服。爸爸和我都知道她的心思,外加客观经济能力限制,也就不再坚持。
      二零一零年,依靠口感好的印度药,妈妈的状态有所好转。我们注意到,那段时间,她托人带回不少新建楼盘的宣传册,看得津津有味。终于有一天,妈妈把全家叫到房里,直接说要买房子。当时的房价已隐隐有起飞的苗头,确实如妈妈所说,再等就真的等不起了。我还是那句话,等你的病治好再说。也许这两年就研制出了什么新的根治疗法,到时必然要用钱。爸爸也在犹豫中附和我的意见。
      没想到,向来温和的妈妈那天蛮不讲理起来,情绪激动地指责爸爸,说儿子不懂事就算了,他老大不小的还一副猪脑子,以后儿子要谈婚论嫁,没房子还谈个屁?我说没房子就不谈,比起房子,还是人要紧。结果妈妈对我也凶起来,大发脾气,说我们是打算故意提前气死她。最后她表示,不买房子,她就不吃饭不吃药。任我们如何安抚,妈妈真的绝食绝药了一天,被吓坏的我和爸爸无奈点头,同意了买房的决定。
      ****
      买房毕竟是大事,全家人聚着商量了好久。比起一年前妈妈首次提到买房,当时的房价又上了一个台阶。房价和年龄一样,永远都是往上涨的。不买房子不关心房价,就好比把身边所有的镜子全都打碎,或者把体重秤、软尺之类的东西藏起来,可任你不闻不问自我麻醉自我欺骗,几年后一看,照样苍老发福得不像话。判断房价会不会上涨是一道送分题,不需要预知未来的本领。可是,明知道今年的房价过几年如同白送,买房的人还是个个愁眉苦脸说吃不消。
      我前几年在武汉卖电脑赚的那笔钱,加上从股市撤出的所有资金,跟房价一比是杯水车薪,买房主要还得靠工薪阶层的爸爸妈妈大半辈子——不,爸爸的大半辈子,妈妈的一辈子——的积蓄。而且妈妈的病不能不考虑,就算吃廉价印度药,救急的钱总得留着,不可能一股脑儿全砸进去。
      全家人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一笔笔资金来源事无巨细列出来,最后合计出一个数字,不免咂嘴叹气。以这笔钱买房,要想房子的面积宽敞点,地段就会很不体面;要想地段体面点,面积就格外寒酸起来。去亲戚朋友那里借钱,想想又不太甘心。爸爸猛烈抽烟,无计可施,妈妈生病后,为了省钱,他已经换抽了好久的廉价烟。而我零九年回家就把烟戒了,而且戒烟过程无比顺畅,因为我压根就没烟瘾,前几年抽烟不过是摆摆样子,起装饰作用。
      一家人长吁短叹,这回难倒英雄汉的不是一文钱。爸爸失口说,要不是我那年把同学打伤,赔了人家——刚起个头,就被妈妈严厉地制止,说陈年旧事,还提它做甚?我知道,妈妈不愿提儿子的伤心往事。
      天可怜见,就在全家左右为难时,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有一个星期,我应邀去武汉,与那位同学商量生意。我们打算找工厂生产一种心形的马克杯,拿到淘宝上卖,有希望做成爆款。刚下火车,我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他声音兴奋,说从一个做房产中介的朋友那里听到确切的内部消息,市区有个精品楼盘明后两天会低价抛售三十套房子,比正常价格足足低三分之一,上午抢名额。至于抛售的原因,大概因为开发商资金链断裂,要急着抛房套现救命。
      我还没来得及兴奋,中午到同学那里,爸爸又来第二个电话,声音沮丧,说名额没抢到。我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沮丧。想不到,晚上爸爸来第三个电话,声音恢复兴奋,说下午那位中介朋友接到一笔单子,同一个小区有家人急着卖二手房,精装修,价格非常理想。
      人生大起大落太快,我不敢报过高希望,只让家里相机而动,便宜行事。最后,我告诉爸爸自己放银行卡的位置,说密码的时候,脸微微有些发烧,因为我迄今所有的密码,包括现在发帖的这个论坛,用的都是I的生日。这个日期比较特殊,与一个灾难日子恰好在同一天,记住一次就忘不了。有一件事我很确定,这个密码我绝对会用到老死。
      结果证明,爸爸的这位中介朋友交值了。因为有开发商间接帮忙压价,卖房那家人用钱心切,开的价格极低,低到还价都不好意思。等我一星期后返家前,中介已经全权操作,帮我们全家顺利完成了交易。
      回家当天,我明显能感受到家里有一种难得的喜庆气氛。妈妈精神也不错,确定买下房子后,她的脾气又变得非常温和。我去镇上饭店叫了几个菜,吃晚饭时父子俩还喝了半瓶酒。
      爸爸说之前跟着中介去看过一次房子,与原先的男主人简单聊了几句。这个价位买到这套房子,确实是之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不过,到底是人家住过的二手房,而且男主人说卧室的床不搬了,留给我们用。对方是好意,但以后住别人住过的房子,睡别人睡过的床,心里多多少少感觉不大舒服。
      妈妈说,房子是留给儿子的,他们老夫妻又不住,以后最多过去帮着带带孩子。
      听她这么说,我和爸爸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因为我们知道她说的‘以后’中不包括她自己。
      第二天,我和爸爸坐着他那位中介朋友的车一起去市区,来到我此时此刻住着的这套房子楼下。我远远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一男一女站在车旁,指挥着工人将一些家具搬上车。中介告诉我,这对年轻夫妇就是房子的原户主,今天最后一趟来搬家具,接下来我们可以换锁,正式成为房子的新主人。
      我心里一动,踌躇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毕竟买了他们的房子,大家就算得上住在同一屋檐下——虽然不是同时——想想也真是不小的缘分。
      这时候,小区路上忽然黑压压过来一群人,群情激昂,领头两个人打着横幅,上书一行大字:还我血汗钱!原来,早先原价买房的业主听说了抛售的消息,心理不平衡,串联起来向开放商闹事施压,要求退差价。一个气势汹汹女人见我面生,厉声问我是不是买到了低价房。中介连忙打圆场,说买的是二手房,二手房。
      我嘀咕一声,说房子降价你们要退款,将来房子升值了你们自己退不退钱?中介一把将我拉到一旁,向我连使眼色。
      好在闹事业主们放过了我们,转而去围攻售楼处,听说那天横幅一路打到市政府,武警出动了好几车,不知最后怎么收的场。
      等这边吵闹结束,我回头见那对夫妇搬完最后一件家具,走到远处停着的私家车旁。他们没有上车,一起抬头望着楼上,一边在说着什么。
      我知道他们望的是哪一层,我知道他们在与自己的旧宅作最后的道别。尽管距离很远,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仿佛还是依稀能看到那个少妇红着眼眶,眼中充满依恋和不舍;她的丈夫则将妻子拥在怀中,不断地安慰她。
      这不仅是一套房子,这里还有他们不知多少年的回忆,我不忍打断他们对回忆的缅怀,和其他人一起坐电梯上楼,进了两室一厅的新房。里面的物件搬运一空,但玄关还留着裱褙的木框字画,正墙挂着一副牡丹花满堂红十字绣。卧室以外的地方贴的是瓷砖,卧室则铺设着红木地板。主卧原先结婚照的位置有两个突兀的钉子,墙上呈现一圈矩形的黑色斑驳,其他位置收拾得清清爽爽。中介不无得意地补充,说墙面白白净净没有涂鸦,客厅平柜和卧室床的尖角也未贴防撞条,证明这套房子还没住过孩子——至少没住过大孩子。
      看得出来,原户主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有素养人家,这么好的房子,这么低的价格,想必他们一定也有万般无奈的理由,也许——我鼻子发酸——也许和我家一样,家里有人生病了,急等着要用钱。
      爸爸证实了我的猜测,不过他说,自己此前只听男主人模模糊糊说了一些大概,人家被迫低价卖房已经够伤心了,其他细节他不方便多问。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想象着那对夫妇忧虑、焦躁的样子,不禁感同身受地替他们难过起来。恨不得现在坐电梯下楼,在他们离去前去打声招呼,交个朋友,彼此道声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尤其我想到,人虽然搬走了,可这里毕竟还承载着他们生命中的一段过往。不知道这里住过的究竟是怎样的人,不知道这片屋顶下发生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故事,不知道这些人的故事是平平淡淡还是充满波折。
      这对年轻夫妇此刻的心情一定是非常惆怅的,不知道他们怀着怎样的心态来想象,即将有人住进自己刚刚搬离的爱巢,那个人每天早上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己过去每天早上睁开眼看到的景物;那个人每天晚上闭上眼,呼吸的是自己过去每天晚上闭上眼呼吸的气息。甚至会不会想象,在自己和爱侣躺过的床上,以后躺的将是另外一对夫妻?在床上方挂结婚照的位置,以后挂的将是另外一幅结婚照?
      这时候,我才欣慰地幡然恍悟,我居然想象起了自己的未来,我居然想象起了自己以后的妻子,我居然想象起了自己遥不可及的婚姻。
      我激动起来,走到阳台,打开封窗,希望用近二十层高空呼呼作响的风吹一吹因激动而略觉昏沉的头脑。阳台的角落里还有一盆孤零零的多肉植物,也许女主人临走时忘了拿取,也许她希望给我留一点纪念,来为彼此的因缘在现实中投射出一丝痕迹。我发现,楼下那对夫妇的私家车依然停在路边,丈夫已经坐进了驾驶室,而他的妻子站在副驾驶座的门外,伸手向楼上指点。
      我猜测,就像我正在看着她一样,这个少妇也在看着我。不知道她会如何想象我,如何与车里的丈夫议论这套房子的新主人。我微笑着向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那个少妇也向我挥了挥手——我无法看清她是否在微笑——然后坐入车中,缓缓驶离小区。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件最让自己欣慰的事:那位少妇的俏丽身形明明神肖I,可是,从刚才在楼下,直到上楼后的现在,这么长时间里,我居然一次都没联想到I。毕竟曾几何时,任何一个俏丽身形都会让我第一时间联想到I。从二零零三年到二零一零年,整整七年时间,七年,人一生能有几个七年?我每一天每一秒都像在为她而活,甚至有一天有一秒还曾想为她而死。
      我说过,我不是受虐狂,何曾不想早日从这种注定没有结果的痛苦相思中解脱?何曾不想早日拥有正常的生活?可情感障碍和精神苦痛要是说消失就消失,人家心理医生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要靠谁来养活?难道说,过去一年时间,我一次次的心理疗程真的没有白参加?一片片抗精神药物真的没有白吃?
      当时,这个念头使我从欣慰变为激动,又从激动变为狂喜,甚至想到,就算刚才那位向我挥手的俏丽少妇现在上楼,告诉我自己就是I;就算她身边的男子跟她一起上楼,告诉我自己就是我幻想中I那位年轻有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成熟稳重的丈夫,就算他们当着我的面秀恩爱,告诉我他们的家庭生活是多么美满,他们的夫妻关系是多么和谐,我也能平静、坦然地微微一笑,统统接受眼前一切。那是因为,我也可以开始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可惜,我的欣慰、激动和狂喜到底还是来得太早,就在住入新房——我的新房、他们的旧房——的第一个晚上,在后来果然挂着我结婚照的位置下方,在后来果然躺着另一对夫妻的床上,我又一次在梦中与I不期而遇。
      这一次,梦里不止我们两个人。
      ****
      我用最细微的动作拧开门把手,屏住呼吸慢慢推开门。每次门框、门板和合页之间不可避免地发出声音,都会引起我不满的皱眉。
      我将门推开仅容身体穿过的角度,脱下拖鞋,侧身挪步进房间,然后扶着墙、踮着脚走在红木地板上,这套动作可以确保消除脚下的任何声音。
      房间没开灯,遮光布紧闭,眼前视野中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尽管前方一片黑暗,我还是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通道中的一个床头柜。在床头柜本应所处的位置,床与衣柜推拉门的距离仅相隔十厘米。这个布局的目的是为了给另一侧床和飘窗之间留出更大的空间,这里即将放置另一张床。
      我用更细微的动作坐到床侧,慢动作一般横身躺在床上。床的另一边,她的背影在黑暗中微微起伏,那是睡梦中的呼吸。我拉过脚边的毯子,轻轻展开,盖在她背对着我向左侧卧的身体上。
      这时候,台灯亮了。原来她一直醒着,像过去无数次在不同的地点等我一样,在这个黑暗的房间中静静等待着我这次的到来。
      我用手肘支起身体,托腮注视着她。可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我注视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小腹。
      她换成平卧姿势,松弛身体,用手熟练地从左至右、由上至下抚摸腹部,然后拿手指温柔地按压,再温柔地抬起。我也学她的样子,想要伸手去爱抚她腹部。不料,她轻轻打掉我的手,带着轻微责备的目光瞪视着我。
      我叹口气,伏下身体,将脸颊贴在她的小腹上微微摩动。我听到了什么东西跳动的声音,我对着她的腹部喃喃地说话,让里面也能听到我略微沙哑但富有磁性的中低音。
      这一次,她没有生气,像刚才抚摸自己腹部那样抚摸着我的脸。一阵熟悉的恍惚和模糊徐徐升起,我在最后的光亮中观察这个房间。窗帘后露出空调连接管的一截,梳妆台的插座上闪着电源灯的幽幽红光,飘窗上放着我的外衣,还有一件带金属纤维的薄衣,与她此时所穿的那件款式相同,只不过这一件呈洋红色。
      我隐约记得,这应该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房间里的一景一物无比熟悉,仿佛已经在这里居住了漫长的时间。而她神态告诉我,她在这里居住的时间更加漫长。我已经无暇惊讶,恍惚和模糊完全占据了我的头脑,我顺从地闭上了眼。
      与每一次在朦胧中睁开眼看到的景象不同,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扇带小窗的蓝色钢制大门。
      我坐在较远的接待椅中,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并不是等她,我等的是我的妈妈。
      我看到,小窗内的人来来回回走动,大门不时打开,每次都会引发一阵喧嚣。
      我直到最后也没有等来妈妈,可是大门处出现了一个与妈妈同龄的女人,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
      这个与妈妈同龄的女人焦急地透过小窗向内张望。等待悠长,朦胧渐起,我知道时间无多。
      终于,大门再一次打开,我看到她躺在床上,脸上淌汗,头发凌乱,带着精疲力尽但心满意足的神情向我们微笑。但这一次注定与以往不同,我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我在愈发深沉的恍惚中迎着一个戴白色口罩、蓝色帽子的人走去,伸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襁褓。
      在彻底的混沌出现前,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生命,看到了她乌亮亮的长睫毛,看到了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到了她粉嫩嫩的红嘴唇,看到了她肉嘟嘟的脸上——像她妈妈一样——长大后将会如鲜花般绽放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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