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悲记》夜夜夜夜夜夜夜

14、十四

　　“我开黑车的时间不长，不过，和第一次恋爱经历一样，我的第一次黑车经历也比较悲剧。
　　七月份有一天，我中午吃完饭出门，将车停在离家不远的路边，没有熄火，鬼鬼祟祟地观察来往路人。说实话，第一次拉客，我确实扭扭捏捏放不开，大概与站街女第一天上岗的感受相差无几，难怪后来‘老司机’、‘开车’这些词被赋予了特殊含义，这里面大有道理。
　　没过多久，有个中年人走过来，扫了一眼，转身要走。他手里拎着一个大包，看神态不是本地人。我后来才知道，他当时见我开着空调，判断我不是黑车，因为黑车司机哪怕天再热，等客人的时候都会熄火开窗。一共就挣这么点钱，哪舍得空车烧油。当时我刚刚入行，不清楚这些行业潜规则。
　　我见第一笔生意就要泡汤，也管不上难为情了，按下车窗叫住他，问要不要送。那人愣了一下，喜上眉梢，点点头返身上了副驾驶座，说去某个厂区。于是谈好价格，我小心翼翼开车上路。那个地方比较偏，我不是太熟，他左拐右拐给我指路。
　　到了目的地，那人掏出一张大额纸币递过来，我正数钱给他找零，他忽然一把拉起手刹，然后熟练地拔下车钥匙。我以为他光天化日要抢车，正惊疑不定，门口岗亭猛地蹿出来四五个人，将车团团围住。一个人将车开走，其余人让我填表、签字。
　　这时我才恍悟，第一次开黑车拉客，自己就被钓鱼执法了。
　　天无绝人之路，车被扣之后，爸爸托关系找到运管部门的一个领导求情。对方见我态度诚恳，做这行也是迫于生计，家里又有重病人，就大手一挥放了我一马。没过多久，上海钓鱼执法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本地也放松了对黑车的打击力度。我观察了几天，想想再不挣钱车险都快交不起了，于是把心一横，大着胆子正式开始了自己短暂的黑车生涯。
　　我的黑车生涯虽然短暂，期间却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喝醉了酒闹事不给钱的，有骑电瓶车碰瓷的，还有在车里故意拿头撞车窗玻璃，说撞伤了要讹钱的，还好我每次都逢凶化吉，全身而退。
　　有一天晚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空身上了我车，开了近半个小时到了地方，两手一摊说没钱，‘要不就给你服务一次，你还是赚的’。我才注意到，以她的穿着，也确实看不到哪个部位能放钱。我拒绝了她为我服务的提议，以她的职业，咬咬牙多做点，每个月比我这黑车司机的收入高到不知哪里去了，这服务我消费不起，我只认车钱。消费得起我也不感兴趣，小哥我心里有人，守身如玉。倒贴送上门的我都不要，更何况你这要钱的。最后在我威逼下，那女人无奈到住处拿钱付了车费。
　　虽然开的是黑车，可我收费公平合理，一点也不黑。能收二十元的我绝不收二十五，不和正规出租车抢客人，也很少打组合。甚至有一次，我拉一位上年纪的老阿姨跟她儿子去市区医院，最后只收了个起步费，勉强抵得上烧掉的汽油——老阿姨的脸慈祥而憔悴，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没过多久，我累积了一些熟客，生意马马虎虎过得去，比之前想象的好不少，我成了本地黑车界的一名后起之秀。幸运的是，开黑车这段时间，我再也没被钓鱼执法过，只有一次，几辆出租车在路上围住我的车，扬言要举报，还过来抢我车钥匙，叫嚣说要砸车。那次我蛮劲发作，从后备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甩棍，将衣服一脱，红着眼睛光着膀子大吼着就要拼命。大概这些人确实被我的狠劲吓到了，嘟囔着说不和疯子一般见识，开车走了。
　　开车拉客的活并不轻松，经常一大早出门，半夜还在送客人，吃饭也没个准点。有时晚上送完客人离家太远，干脆锁了车门在后座对付一晚。但我没有怨言，默默赚着辛苦钱。我知道，比起另外一个人正在承受的痛苦，这点辛苦微不足道——这个时候，妈妈的身体状况急速恶化，平时胃口很差，几乎吃不下饭，因为她体内的一种细胞正在疯狂地吞噬人体组织。面对这种剧痛，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必须诉诸止痛措施，更何况妈妈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我们把妈妈送到了市区一家宁养院，为了方便照顾，我住到了市区。幸亏有房子作为落脚点，我的黑车生意比过去更好了，这算悲苦中的意外之喜。在镇上上班的爸爸则陪妈妈住在宁养院，每天早出晚归。
　　宁养院提供的是姑息性治疗，目的并不是将病治好。事实上，面对这种疾病，经济状况起不到决定性作用。在死亡面前，人终于拥有了人世间最大的平等。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减缓妈妈的痛苦，让她尽可能安然渡过人生最后的阶段，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希望在经济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可能满足妈妈的心愿。从她无言眭视的眼神中，我再一次读出了妈妈最大的那个心愿。
　　这一次，我心里没有再抗拒，可我不知如何才能去满足它。
　　没想到，因为一次巧合，在妈妈行将就木之际，我终于还是了却了——至少部分了却了——她的心愿，或者说，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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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晚上，在宁养院简单吃了点东西后，全家人像往常那样在病房中静静坐着。这种压抑的气氛，家里有终末期病患的人应该都不会陌生。我拿手轻轻抚摸妈妈的手，希望能缓解一些吗啡或杜冷丁无法缓解的疼痛。
　　也许是我的这种抚摸起了作用，半睡半醒的妈妈睁开眼，跟我聊了几句。她问我生意做得怎么样——为了不打击本就虚弱不堪的妈妈，我没告诉她前一年做淘宝亏了本，连开黑车的事都没透露。妈妈模模糊糊地以为我还在做生意，并且‘做的是正经生意，以后会越来越好’。
　　我含含糊糊说还好，让她安心养病，不必费心，家里的事由我和爸爸来操心。
　　妈妈点点头，突然带着笑说了句话：‘你知道吗，儿子，我刚才梦见你结婚了。’
　　我没有停止抚摸她的手，说：‘是吗？那你一定很开心。’妈妈病成这个样子，她的话题再不合我心意，我也会顺着她的心意往下说，所以我的脸上泛着微笑。
　　可妈妈下一句话让我的笑凝在脸上，她说：‘我不开心，我怎么看也看不清新娘子长什么样子。’
　　我当然说不出妈妈方才梦里那个新娘子长什么样子，但我清楚她想象中儿媳的模样。
　　‘儿子。’妈妈用被我抚摸的那只手反过来抚摸我的手，她的身体状况只能允许自己做出这些轻微的动作，意识像是比刚才更清醒了些，但不知怎么，又像是更模糊了些，说，‘妈妈看不到你结婚了。’
　　那天晚上驾车离开宁养院，我没有心情拉客人，漫无目的地开在路上，一晃神才发现空车开了半个小时，连忙在路边一个便利店停下来，进去买烟——为了晚上跑车，我偶尔会抽两根烟提神。本来我不太敢随便在路边停车，怕被贴罚单，但看到便利店对面一栋写字楼下就大模大样停着一辆车，我想想法不责众，再说买包烟也就几分钟工夫，应该没这么倒霉。
　　在便利店里，我又想起妈妈的话。我知道妈妈一直希望我成家立业，就算余日无多，至少也盼着能看到一点希望。离人生的终点越近，这种希望就越迫切。可是，成家立业不是一句话随口说说的事情，认识女孩子就不容易，即使我放弃心中那个虚无缥缈的执念，对其她姑娘持开放态度，但以我目前的状况，又有哪个姑娘愿意对我持开放态度呢？
　　此外，我没有告诉妈妈，她只是梦见我结婚而已，我连生女儿的梦都做过了。我更没有告诉妈妈，我在那个梦里等到最后也没带来她抱孙女。想到那个梦，我无可避免地又想到了I，不由对自己失望、怫郁起来。说实话，那段时间，我有意在躲避着关于I的念头。因为我觉得，在妈妈即将离开人世时，做儿子的还要被一个空中楼阁般的执念所忧扰，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可是，心底的那个人有时对我就是这么无孔不入，防不胜防。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我们这座城市又不大，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和I一次都没碰到过。
　　这个时候，收银台传来一些动静，我抬头一看，原来有个身材高大的老外向收银员连比带划解释着什么，大概数字方面出现了误会，收银员是个五十出头的老阿姨，听得一脸茫然。老外放弃了希望，到店门口向路对面停着的那辆车招了招手。
　　我想，这个老外多半来中国不久。我的英语水平虽然勉强只够听懂对方说的有可能是英语，但毕竟当年也是背过单词的人，几个数字难不倒我。于是我走上前，连比带划临时充当了这辈子唯一一次翻译。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因为我那时又有了拉客人的心情，我想出了便利店说不定可以做他生意，把翻译费赚回来，毕竟老外出手比较阔绰——当然是来中国不久的老外。我之前拉客人时碰到过几个在华多年的中国通，人民币算得比我还清，想多赚他一分钱连门都没有。
　　可是，这回如意算盘没打起来，我正在心里策划怎么跟他开口，还在把多年前教材上‘howare you’还不‘How do you do’的套路默念了一遍，准备工作做足。哪知道，那老外不按套路出牌，向我点点头，用中文说了句生硬的‘谢谢’，匆匆出了商店。我看到路对面那辆车后座出来个女子，似乎戴着墨镜，还没走到路中，看见老外出来，就返身坐回了车里。然后老外进了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生意做不成，我只好怏怏上了自己的车，刚刚点火，忽然后座车门被拉开，一个男人速度很快地上了车，压低声音说：‘师傅，帮我跟住那辆车。
　　我在后视镜扫了那个男人一眼，他同样戴副墨镜，脸用围巾裹得严严实实，没注意我的窥探，眼睛死死盯着方才那辆车。我立刻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毕竟开黑车的，这种情境也不算罕见。此前有个中年女人雇了我的车跟踪小三，一路跟到邻市一个宾馆，最后还要拉我一起冲进去捉奸。我只好礼貌地告诉她，捉奸不属于我的业务范围。
　　无论如何，乘客就是上帝。只要业务范围内的工作，他怎么要求，我就怎么开。我看当时局面比较紧张，也没多嘴八卦，默默地跟着前车。我本来开车话就不多，最多套套话，观察一下对方是不是钓鱼执法的钩子，其他时候专心开好车，或者在心里默默思念I，不像很多黑车或者出租车司机那么话唠。好多熟客看中的就是我这个优点。
　　没有想象中速度与激情的追车桥段，我默默思念了I没多久，才过三个红绿灯，前车就在一个酒吧外停了下来，刚才我提供翻译服务的那个老外与戴墨镜的女子一起下车，走进酒吧。
　　那位男乘客没有多废话，塞给我一张百元纸币就下了车。他并未跟进酒吧，而是躲到那辆车不远处一棵树后，想来要守株待兔。
　　我对现实中的家庭伦理剧兴趣不大，刚要掉头返家，忽然见酒吧门口出来个短发及肩的女孩子，脚步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我带着职业性的敏感，按下车窗看她。
　　可能我当时长得就像个黑车司机，女孩子和刚才那个男乘客一样拉开车门上了车。不一样的是，她先塞给我一张百元纸钞，说师傅随便往前开，开到哪里算哪里。
　　不到十分钟便轻轻松松收入两百元，这让我窃喜不已。后视镜中，这个喝醉的女孩子目光迷离，人倚靠在车门，按下了车窗，一言不发盯着窗外。与刚才要求跟车的那位男乘客一样，我之前也碰到过类似情境，上车的多数是年轻女孩子，状态多数是喝醉了酒，原因多数是失恋，往往上来就一张大票给好，什么也别说，只管往前开。不用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乘客。
　　既然随便开，我也就不再客气，盘算好开到自己小区附近，周围几个街区绕几圈，这一百元义务就算尽到了。同时，我的窃喜中还带着感慨。我想，之所以十分钟赚到两百元，根源在于一男一女两位乘客的感情不约而同出现了问题。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感情问题大概是全世界最无解的问题。两位乘客不会想到，前面坐在驾驶座中为他们提供服务的黑车师傅也深受这种无解问题的困扰。刚才那位男乘客的跟踪结果不知如何，有没有挽回那个戴墨镜的女子——应该是他妻子吧？还好她妻子跟那老外进的是酒吧，不是旅馆或酒店，也许还有挽回余地。他没坐上我这辆黑车，多半就追不上妻子，而此刻我的后座上也不会坐着这个女孩子。本来一辈子都不会发生交集的人，就这样阴差阳错联系了起来。这种微妙的缘分，想想真是令人一声叹息。
　　我感叹着将车开到自家小区附近，刚想问问那女孩子情况，一看后视镜才发现情况有异常。她的姿势已经从倚靠车门变为半伏在后座，表情痛苦，一手捧住腹部，一手捂住嘴巴。我情知不妙，连忙靠边停车，用最快的速度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在我将她拖出车前，那个女孩一下子从我最喜欢的乘客变成了最讨厌的乘客。她吐了我一车，外加我的全身，以及她自己的全身。
　　照例先交代一下我和这个女孩子的结局，这次结局比较简单，她成了我现在的妻子。当然，这件事情远远没有听上去那么浪漫，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浪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