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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释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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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沉默,三人以天为庐,以地为席,围着大明宫借来的燃鼎,和衣而睡。月光如水,却久久不能成眠。
“大圣,你五百年前犯了什么罪?”仰望星空,玄奘好奇发问。
“我大闹天宫。”猴子把手枕在头下,翻身过去不看世人。
暴乱分子。
“前因后果呢?”
“说不清楚。”往事不堪回首。
糊涂帐。
“你认罪了?”
“呃,”他迟疑片刻,“我刑满释放。”
结果也是个死不悔改。
“喂,丫头,够了。别在肚子里骂人。你要是被人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玩在掌心反反复复,你也会厌烦的。”
总是惹是生非,又被抓住,超讨厌自己,还是不死金身。
“原来是孟获遇上诸葛亮,七擒七纵,心服口服,土山大王。”
哼,竟然能偷听别人心里话,那她索性再说得大声一点又怎样。
“大圣是懒得逃了。”回宫之初,他也曾哭闹逃跑,最后才被母后的眼泪收服,乖乖做众人喜爱的皇子。
“任谁趴上五百年也会看清许多事情。知道为什么上天会把修行与惩戒安排在人间吗?那是因为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对于一尘不变的神佛而言,天上每天都是四季如春,面对的都是不老不死的面容,时间是凝固的冰河。只有降到地上,看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才能感觉时间的匆匆流失,各种无奈哀怨的声音在撕扯时间的碎片,也有欢笑在享用时间……”
当地上的三人絮絮叨叨时,声音穿越千层水纹,幽幽下达到月光也无法触摸的潭底,那里有白龙一颗孤独的心。寒冰般的液体将他的怒气化为青蓝的火焰,在水中静静燃烧。他沉重的阖着眼,忍受猴子五百年未闻的聒噪。
他是故意的!只有猴子才能够将他们的对话送到这深不可测的潭中,絮絮叨叨,企图软化他。
他讨厌这样,那不过是两个凡人,却说出令他哑口无言的话。一双处于流动时间中的生命放射出可贵的活力。神仙是什么?不老不死的怪物而已。不知是何时起滋生这种想法,对自己的生命极端厌弃。有始无终的东西也算得命吗?这样的他究竟可以做什么?他还没有想清楚就被罚在这里,平白多了一层恼怒。现在怎么办?又要顺应那些人的意思,跟着两个凡人走吗?猴子说这是唯一的出路,不走的话,恐怕再没有机会。走的话——
“路上会有无数的新故事。”
咦?是谁在说话?
“喂?你也是个神仙吧。我觉得你听得见。”
他仰头望去,龙目中发现那皇子坐在潭边,喃喃自语。
“想想看,这么远的路蛮危险的,有个神仙照应照应该不错。那样圣心也可以少操心。”
圣心是指那女孩吗?这个皇子的确很有灵气,身上散发出一种颜色——气的颜色。但他还无法分辨那是什么,他们又将引导自己去哪里。
“我想我们的旅程会很精彩。不要老想自己是被迫的。我还不是被老爹老娘压着脖子剃了光头。不过还好,他们把圣心又给我送来了。这一程会很好玩的。形式上是一回事,要走路的是我们,要怎样去西天也是我们的事。你说对不对?”
他就一个人在那里说着,想着自己的得与失,而傻笑出声。
我们?也包括他吗?这个人真得在和他说话吗?
“法师,您在干什么?”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圣心,坐。”他拍拍身边的石头,将两脚甩在水面上。“我在跟那条龙说话。”
发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半夜三更不睡觉。”他是受不了睡在石地上吧。
“神仙也要睡觉吗?”
“不然那边那个呼噜震天响的是啥子东西?山猪吗?”吵死人。
噗,这女孩骂人好毒,不过猴子自从被封为斗战胜佛后,好像的确增肥不少。
“是了,你最怕吵。不过这样的晚上,赏月也好。呵,”他仰着头,沉醉地欣赏天上的白玉。“月还是故乡圆吧。”
“你想家了?”
“有点。你呢?”
“还好。”
“我想念大明宫。”也想念水帘府。
“想念那些莺莺翠翠吧。”她微笑,回忆那些小鸟一般明丽的女孩子们。
“是呀。”他也跟着笑,坐近一些,“我也有想念你在宫中意气风发的样子, 大红大紫的孙中将?”
“喔。”她不信,他的眼睛忙的过来吗?可是她听着心情很好,所以仍然微笑。
“圣心,”他眼睛平视她,鼓起勇气,他想问她,你是不是来追我的?
“嗯?”她也直视他的眼睛,清澈的目光近在眼前。
“你,你,”他一阵紧张,出口的话就变成,“你当年进宫后为什么不理我?”
咦?他怎么想起来问这件事?当年进宫……,她眯起眼睛,哼哼,他不提还好,她想起来就一肚子火!“您问这件事呀?”她的语气格外轻柔。
“圣心?”她生气了,不然不会用敬语。
“您忘记了吗?当年我原本被安排在清凉殿见习,然后在当值的第一天,刚刚推开清凉殿的大门,就被某人兜头泼下一桶凉水。”
“什么?你本来该在清凉殿?”他大叫,是谁让他白白错过圣心。
“重要的是我被人泼水,无颜呆下去。信好皇后将我收留。”
“呃,”糟糕,他想起来了,那件事好像他做的。
“然后,在我眼睛还看不清楚的时候,这位仁兄就用及其嚣张的语气跟我说,‘哈,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去跟母后说,我谁都不要。给我滚回去。’你猜我记得这么清楚干什么?我也不是记仇,只是想不到自己会被人讨厌到这种地步!”
想想当年,如何幼稚,那样的真心,却瞬间破灭。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当时如何强打精神,在大哥出走后,被父亲托付到宫中当值,自请去清凉殿当差,满心以为那小混蛋会高高兴兴地迎接她,结果她得到的就是一盆冷水!
“可,可是,我那时不知道是你嘛,你气得转身就走。后来我听说你到了宫中,去找你,你都没有理我。”
“因为我陪皇后去避暑了。而且您一直没有道歉。”
“呃,我今天才知道是你被泼。”
“你!”她一口气哏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跟这种人生气,简直白费力气。她的自尊,她的傲慢,她被泼水的旧帐要怎么算。
“圣心,圣心,”可怜虫再度出场,“误会嘛。”
讨厌,就是这种无聊的事情造成他和圣心在宫中近十年的不对盘吗?明明等于从未分离,却在一夕之间,淡漠到相看两生厌。那盆水!他恨不得斩了自己的手。
“圣心,”
“别吵,”她恼怒得挥开袖子,她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圣心,”
“别吵!”她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赶苍蝇。
“圣心。”
“闭嘴!”天啊,跟着这种傻瓜,她有没有前途呀。
哈哈哈,好好玩的两个人。白龙在水底笑得天翻地覆,这两个人真笑话呀。多有趣的组合。若是能跟在他们身边看戏——看戏?跟着他们?呃,决定了?要跟吗?去遥远的西方,做另一种修行?但是,那也会是他自己做主的旅程,不是吗?
当黎明的曙光降临,白龙踏水而上,站在不断喷涌的浪头,他看看那个揉眼睛,打呵欠的小和尚,眼光更加无奈。“孙悟空,我真得只能如此吗?”
“你也知道自己无法突破结界。”猴子耸耸肩,佛旨就是如此,奈何不得。
“做两个凡人的随从?”
“爱做不做随你。”孙圣心在旁冷笑。
“哎,唐朝来的三藏法师是吗?”
“是呀。”被人这么称呼还不习惯呢。
“请让我追随吧。请称呼我为——白龙。”他深深鞠躬,将日后的欢乐悲伤托付给二人。然后缓缓降落到地面,抖落满身的水雾。
就在此时,玄奘感觉到周身涌动一股热流,掌心聚满灵气,像梦境中温暖的气流,源源不断。树在呼吸,有生命从光秃秃的岩石底部涌出。监牢变为绿洲。芳草满山野,终于从孤独的龙子的怨恨中醒来,伴随他那么久,看他每日每夜痛苦的抽泣。浓烈的哀愁,让花草都凋零。
他说他已经在此幽困五百年,他说他曾经一次次撞击结界,试图离开荒芜的土地,他说潭水很冰,冬日里雪从水面上落下来,都反而感觉温暖,他说他一直等待着有人来到,只是真得有人来到时不大敢相信。
玄奘还看见,精灵们围绕着曾经意气风发的白龙,始终不忍离去,他们说他总有一天会醒来,总有一天会对着天边初升的太阳,凌空飞翔。现在,他即将远行,那些精灵纷纷从空寂中聚集,亲吻他的额头,给他最后的祝福,“快乐一点吧,快乐一点吧,我的王。”空气中全是温馨的分子,香甜怡人。
于是,玄奘的眼眶不自觉的湿润。他感觉到那情谊沉重,有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法师?”圣心觉察到他有异,护卫上前,却被猴子一把拦住。只见,
玄奘伸手搭在白龙肩上,出手触摸无形的结界。“我乞三界神明,为我开道,解除刑法,送他西去。”有什么松懈了,褪去了。眼界变得清明。光晕笼罩着他们。
“大圣,”,在光晕中他大喊,“等小白西行回来,就告诉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吧。”
“啊?”
“啊什么?他去西行也算是一种努力吧,怎好让他无功而返?”
“这?”说得好像就是他做主似的。
“就这么说定了。对吧,小白?”他一手搭着小白,一手搭着孙悟空。那坚决的眼神令人无法拒绝。
“嗯。”二人呐呐答应,面色绯红。咦,刚刚才注意到,这家伙漂亮的让人不敢直视呢。然后白龙终于看清,他周身笼罩着太阳的颜色,明亮的温暖的颜色。
仪式就此完成,白龙从此抖落一身枷锁,它向前迈步,就超越了自己,于是被自己感动莫名。
“可以走了吗?”圣心整理行李,不为所动。不过是玄奘的任性外加好奇罢了。伤脑筋,马没了,谁驮行李。
“喂,白龙,请你站到这来。”虽然他很瘦,但神仙应该很有力气吧。
“交给你一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
“嗯!”哈哈,他们果然需要他的加入。
“担行李。”
行,行李?“你叫我堂堂龙王三太子驮行李?”
“是你把马吃掉了,你不驮谁驮?”她的眼神严肃威仪,同样令人不敢拒绝。在他发愣的时候,圣心已经将行李挂在他肩头,跟着玄奘走出老远。
“走啦。”
“喂!怎么回事?我不干了!”臭猴子,竟敢骗他来当脚夫,“臭猴子呢?”
“他老早上去复命了。”谁理你呀。
“圣心?这样好吗?”
“皇子,我是不敢劳动您,难道要我去驮吗?”她的气还没消呢。
“呃,”回头看看可怜的白龙,他昧着良心说,“我觉得这样正好,正好。”
“混蛋,等等我呀。”他们装的是石头吗?重死了。
“笨蛋。”又是笨蛋一个。
“圣心,你骂谁呀?”玄奘对这个词特别敏感,就准备对号入座。
“谁是笨蛋我骂谁。”大笨蛋。
“小心哪,保重呀。”在刚刚繁荣的山野中,花草的精灵继续祝福步履蹒跚的白龙,不知怎的,那声音多了一层怜悯。好像西行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在紫竹林:
“菩萨,我回来了。”
“嗯,你做地很好。”
“菩萨,弟子有疑,他们的命运不是应该分开了吗?为什么他们会跳脱命运的轮呢?”
“怎么,后悔了?”
“不,只是好奇。当上天为他们安排了一种命运后,他们要怎样走上另一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