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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流 ...

  •   白马寺是一早择定为玄奘举行出家仪式的寺庙,故大明宫与月前就将他包裹包裹送入寺中斋戒沐浴,洗净肠胃,终于等到磨刀霍霍向光头的这一天。
      圣心一直记得,那日清晨,玄奘沐浴更衣,洗净长发,在两班僧侣的引导下,来到大雄宝殿。佛座前两侧斜摆着两架銮舆,皇帝皇后分坐两边。僧侣左右站定,外层是文武百官,殿角全是白纱红绢长裙的扁髻持灯宫女。殿内钟声轰鸣,香气弥漫。
      而在玄奘看来,他如置雾中,仿佛浸淫在突生的悲壮与责任感。待双膝至于蒲团上,和掌参拜,眼角扫到那抹熟悉的青光,唯一留在母后身边的女子——孙圣心。
      他觉得灵魂瞬间回归本体,优雅和愉快的情绪重燃,面对亮晃晃的剃刀,灿然一笑。
      “慢着!”一声爆喝,中断绵绵佛音,木鱼走板,多响一声。
      “玄奘皇子?”慈眉善目老和尚抖动肥下巴,持刀的手颤巍巍抖呀抖。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怎好随便舍弃?”他诚挚地问道,狡邪的目光瞥见她的半白眼。
      “殿下今日为大唐舍身出家,舍亦是得。”
      “得到什么?”空门空空,有何可得?
      “我去三千烦恼丝,化得一颗冰洁心。我去心中千寻物,化得意境本空无。”
      空无?从那眯成缝的眼睛里,他读到智慧与慈悲。“是咧,今日舍我的是我父,弃我的是我母,和尚,动手!”他双眼一闭。不是怨恨,偏偏抱怨一番,不是故意闹场,但要留下记忆。只怕他日一去,被人全然忘记。
      “是。”和尚喃喃念经,剃刀在他头顶险象环生的推移,锦缎一般的头发如衣服缓缓褪去,失了重心,顺着他宽阔的脊背滑落,细腻的场面几乎让人落泪。金色的袈裟像无边的网铺天盖地落下,三藏法师诞生了。

      法会既了,王宫贵族在寺中四散游玩,皇上皇后与主持大人倾心详谈,玄奘呢?
      “讨厌,这些和尚不知把皇子的头发收到哪去了。”
      “人家还想留作纪念呢。”角落里处处是哭红眼睛声音沙哑的小宫女。
      “圣心,你去厢房请三藏法师来。”皇后仰背向她耳语。
      “是。”
      在两个小沙弥的带领下,她穿过朴素的侧殿,钟楼,看见独立乔木前的玄奘,不,三藏法师。不知是人还是衣服,在风中轻轻抖动,泛起一片金色涟漪。
      “法师,皇后请您去前殿。”
      “啊,”似从九天之外抽回魂魄,他浑身一震,转过身来,顶着光秃的完美头形。他笑了,“施主有礼。”
      闻此言,她整个人如遭电击,脸色刷白。
      他这才恢复调皮的样子,“你傻了呀,沙弥弟弟,带路。”
      不敢多看多想,她眼观鼻,鼻关心,直管埋头走路。玄奘状似无意得跟着她,漫不经心道,“三个月,变化真大呢。”
      是呀,一月裁衣,一月斋戒,一月……
      在转角处,浸满汗的大掌突然铁一般擎住她的手臂,
      “喝,”她大惊,惶惶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似隐忍,似发梦,他低沉的声音穿透耳膜,“如果没有离开水帘府,一切又当如何?”
      “不知道。”理性的回答。然后她的手被放下,浓重的香气飘过,徒留她在长廊上抱臂瑟瑟发抖。风寒的气息伤及骨髓,“三个月,三个月……”

      ——————————————现实与梦的分割线————————————

      “江流,”在浓重的雾中,她徒然地呼唤。死小孩,不过说他两句,又不知跑到哪去了。
      “恭请皇子还朝,贺喜——”金衣金甲的人闪入她的视线,家门近在眼前。步入她亲爱的水帘府,内院鸡飞狗跳。
      “江流!”她恼怒地大吼。“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圣心,救我!”仍然是痛哭流泣的脸,困在卫队之中,男人们震天的吼声,几乎淹没他的声音。
      “圣心!”他撕心裂肺的吼,因为分离的痛苦,爹娘袖手旁观,眼光冷冽。
      “开玩笑。”她以为又是江流闯祸,“别闹了。”拨开众人,她拉起他就跑,身后刀枪齐鸣,人声嘈杂,追逐不休。搞什么,她狼狈逃窜,身后的大娃娃又只会哭泣。
      “烦死了!”她大吼一声,却吓倒自己。声波几乎震破耳膜,所有的梦魔裂成碎片,坠入尘土。在隆隆的爆炸声中,她跌落床榻,浑身是汗。
      梦?胡乱拨开纱帐,踩着鞋跌跌撞撞冲出去,在门口跟江流撞个四脚朝天。
      “江流?”摁住他的肩膀,严肃地上下打量,“你,”
      “好痛呀。”捂住红肿的额头,他的眼眶发红。
      “痛?”她又捏一记,痛得他哇哇大叫。
      “不是梦?”
      “我们醒啦。你不生气了?”他象小狗可怜巴巴。
      “不啦。”她放心一笑,“走吧,上课去。”
      “不要啦。”他连连哀号。
      “夫子今天要问你的功课背好了?”
      “呃,”
      “笨蛋,又偷懒。你的脑子迟早会被虫吃掉。”
      “圣心,你又在教训江流了。”高个青年走入庭院,说话爽朗迷人。
      “大哥。”两人异口同声,仰起小脸,目光充满敬佩。
      “大哥不在你就欺负他吗?”这两小孩真好玩。
      “讨厌!”她跺脚噘嘴,十足女儿娇态。“大哥不是在忙入宫的事吗?”
      “是呀。大哥今冬要入仕了。”
      “恭祝大哥仕途顺利,加官进爵,光耀门楣。”
      “蒙你贵口。”
      “江流,你也要向哥哥学习,将来入朝为官,做一番事业。别再糊里糊涂。”
      “我不需要呀。”他奇怪地看着她,“我是皇子耶,干吗要做官?”
      “讨厌!”她大笑,“你也入了我的梦吗?你是我们家的江流呀。”
      “是呀,可我是皇子。”他神情傲慢。
      “大哥,你看他胡说八道。大哥,”她笑着回头,大哥却不见踪影。
      “圣心,你又做梦了。”江流的目光为何充满怜悯。
      “讨厌,”她冷汗直流,虚弱地辩白,“明明是你最爱做梦,还以为自己是和尚。”不对,她几时梦见他是和尚了?
      “对呀,那才是真的。”他奇异地笑,“你没有挽留我,所以我去做皇子,然后是和尚。不信?你看,”他诡异地笑着,迎风就长,长成一俊秀郎君,黑色的长发如蛛丝延展,将她困顿。三藏法师?!不要呀,金色的丝线割裂她的身体,痛呀!江流,江流……

      ——————————梦与现实的分割线——————————————

      “皇后?”她突然神志清明,发现身处宫中,摁住皇后的手臂,她寻求答案,“他是我们家的江流呀,他不过是江流呀!”她任性地哭喊,直至冰凉的眼泪落在颊上。不,不是她的眼泪,是皇后。
      最美丽最威严的女性也哏咽不能语,“对不起,对不起。圣心。”
      “不,”她豁然发现自己多么自私。身体和情感都迅速冷却,“是圣心失礼,”就着床榻,她向皇后跪拜。“请恕微臣神志恍惚,语无伦次,冲撞玉体。”
      “哪的话,傻孩子。你发高烧,昏睡了三天。总算醒了。”
      三天,那他已经走了!该死!
      “圣心,你又头疼吗?”皇后慌张地扶住她的额头,止住她拼命捶打自己的势头。
      “皇后,”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宫中姐妹曾托我在送行的时候,向皇子献上她们的心意。如今皇子已出长安,而臣未能达成诺言。恳请皇后让臣出宫,聊表心意。”她说得很快很急。
      “圣心,”她沉沉叹气,这孩子为何那么死脑筋呢。“是些礼物吧。她们听说你病了,全都讨回去了。送去的也全被拒绝了。”
      “那,那,”她抓住皇后的手寸寸滑落,怎么办?还有什么借口。拜托,让她再见他一面。
      “你,只是想为朋友传达礼物?”皇后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这,”她从未细想,是以低头不语。
      “你先养病吧,我会给你个答复。”终究还要她来推一把吗?
      她麻木地坐着,听皇后在她耳边说许多安慰的话。身体愈发冰冷,那许多烧着的情感都熄灭了。皇后何时离去,她也不知道。只是拥着被子蜷缩着,不断回想他的每一个眼神和最后的问题。关于他们一起度过的十年和最后的三个月。

      近二十年前,大唐有一位皇子降生。这位皇子出生正宫,地位高贵,相貌清奇,人见人爱。正在举国欢庆之时,宫中来了一朵莲花。一朵晶莹透彻,粉红粉白的莲花,在宫阙间飘摇,施施然降落在皇后和襁褓中的皇子面前。莲花转动,吟唱这皇子的前缘。“十世修善身,金蝉化为人。随水飘摇走,蒲上得灵根。虽生帝王家,前后莫十年。此时当放送,他日短相见。”唱完偈子,但见一片佛光,莲花无形,徒留一室荷香。
      皇后虽觉奇异,却舍不得幼子。直到满月时候,婴儿已奄奄一息。无奈乘船而下,赐当时尚书孙廉洁的府第为寄养宅院。一时间,孙廉洁连升三级,御造水帘府,养护娇儿。
      孙家为皇子起名江流——顺水而来的福子。大家竭心尽力养育他和水帘府的少爷小姐。八方之水每天从府前流过,水精灵都来祝福他的康健,从屋檐到树梢到原野,四处都是清灵明亮的世界,他的欢笑的童年。没有人瞒着他的身份,可她已习惯把他当作水帘府的家人,从小玩在一起的笨蛋,永远需要照顾的傻瓜和朋友,永远。
      不过短短八年,皇后爱子心切求天问吉,引皇子还朝。顺便收走水帘府的欢笑。荣耀依旧,却失去更为珍贵的生命之泉。
      不过是短短的三个月,第一个月,他的离去。第二个月,母亲象是完成今生最大的使命,安然逝去。第三个月,即将入仕的哥哥突然走出隆冬的水帘府,再也没有回来。自此,府邸的心死了。前十年梦幻般的美丽变成冷寂水帘府中一片干枯的叶子。记忆都被封死,好像她长大的一瞬间,只有那三个月。
      她当时的确没有挽留江流,她在发烧,卧床不起,醒来时,他已回宫。她常常想,如果在最后的梦里她没责骂他,两个人会不会手牵手地醒来,高高兴兴地去念书。哪怕再多的圣旨兵将也不忍分离两个小人儿。幼稚!她又嘲笑自己。分离他们友情的是一颗母亲的心,是任何理由都不能苛责的亲情。她只希望,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起码会告诉他这样一句,“我不想你离去。”但是,当机会再度来临时,她又发烧躺在床上,错过离别的时刻。宿命呢,她摁住自己的头,咬牙切齿得恨自己。胆怯的孙圣心,你根本就是自我逃避,逃避诚实,逃避别离,逃避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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