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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讲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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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孙圣心躲起来大哭一场,所有人会失望地厥倒。但高洁的修竹和菟丝花毕竟不同。基于前文提到的原因,她不能领命向织造府传达会令工匠们摸不找头脑的宽慰之词。于是,她选择宫中最深寂的角落来消化皇子慷慨激昂的训话。
冷宫的后墙,静而且凉,偏僻无人像她的家——水帘府,永远都一尘不变的地方——仆人安静地做事,男主人不是上朝就在书房,只有花白胡子头发的管家而非娇贵的女主人。唯一的小姐(也就是她自己)从早到晚研习各种功课,一切谨然有序。等到一脚踏入大明宫的热闹与喧嚣,她所有的才能都派上用场,但不断建立起的信心却再度被他打乱。并非求好心切,她只是希望认真踏实且有回报。所以她警惕自己,学习眼前静湖无波无声无像。
“格调,气度,仪容。”她踱着方步,来回念颂,渐渐恢复心境,没有发现自己落入林中的一道视线。
好运气,没想到闲暇里来关照先皇们遗弃的女人还有机会看见当朝紫红中将。哪吒轻扬唇角,心情甚好。哪吒?!喔,本文中他是大唐太子,未来皇帝,外表威仪,内心因为从小受正统教育过度以至心理略有偏差有事没事就爱在后宫照顾别人的星星并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的家伙。
“孙中将,”装得很磊落的问候,“我以为你是宫中离这里最远的女人。”
“太子殿下,”行礼,起身,等待命令离开。他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抽丝剥茧就会发现其中就里。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忠心正直不等于盯梢二报,圣上耳聪目明,许多事用不着她一个小女官操心。
“别躲着我。”他一个闪身,柔柔地贴近她,用自创的电波刺呀刺试探着什么。
“是,殿下。”她不着痕迹地避开。这人不懂得应用天生的魅力而一味强装风流。殊不知自己明明是适合于庙堂的威武雄壮,而强行躲在梨园唱调情花腔,实在滑稽。可见皇上的眼光不错,但哪咤本身还需磨练。
“好容易看见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我电电电。
真正的风流倜傥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像玄奘皇子,情人胚子,站在那里就能招蜂引蝶,不必说些恶心恶气的话语令人生厌。
“这是命令吗?”她从容不迫,不为所动。
“怎么会?谁舍得——”命令你?
“那圣心告退。”敲入一颗软钉子,先给他存着皇子的面子,退场也。
咋,小鸟就这么飞走了。孙圣心成功地制造今日第二个因她的机变而成白痴状的男子。看着自己空捞捞的手臂,哪吒突然爆笑。好高傲的女子。过去以为她是宫中飞翔的云雀,今日才知她有做凤凰的资历。待他登机大统,若有此女主持后宫,定能如虎添翼。而且她本身的条件也很完备,哈,原来宫中就有此等好人选,他根本不用担心未来皇后人选。于是,他继续伫在冷宫墙下,傻嘻嘻地发笑等着落人口舌。
哎,美人袖中飞花落,迷得路人忙追随。居然被玄奘说中,这就是孙圣心飞花一般的魅力呀。
无论玄奘对衣服有何种的新看法,或是哪吒又自创的泡马子绝招都因女主角的不在而暂停。她回家了,自入宫以来首次告假回家一旬之久,让某人愧疚万分。随后,在剃度大会的前一个月,她回宫复命,再度光临清凉殿,原因如前。
“中将,”坐在屏风一侧,他正就着琉璃盏看书,内外无人侍候,与她遥遥相望良久,最后却低喃的唤了她在朝中的职名。
“殿下,臣奉皇后之命,前来为您试装。”
“不必,本宫穿这件就好。”拒绝是意料之中的,后半句却异常古怪。
这件?她奇怪地盯着那似曾相识的衣服,不由走近一步。
“你看,很好,对不对?”他身着华服,却背贴着屏风,姿态僵硬。
“唔,似乎变小了。”纯粹认真研究。可爱的心意,织造府补的吗?“可否请殿下转身看看。”
“不用。”他随意挥挥手,动作也不敢过大。织工师傅千叮万嘱,现在这衣服就好像缝在他身上一样,紧绷绷。
“您还是换一换吧。”这种料子一旦抽丝就会起褶皱,哪还能穿着出门。织工想也明白,迫与他皇子的淫威勉强为之罢了。
“我说很好。”他掼下经卷,因她身上的清淡香气逼近而恼怒起身,“本宫喜欢这件衣服。”
“您来照照后面。”她总算觑得真章,纤手随处指点,衣服本该宽松的背面现在绷地像九节蜈蚣,想必是他穿在身上让人织补,纵然平整,也拘束地惨无人睹。
“穿成这样,您颜面何在?”别丢死她的脸吧。别人会批评她的女红。不知道他又闹什么。
“别乱扯。”一双小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毫无顾忌。两个人拉来拉去,失了礼数和力道。老套情节,旧事重演,衣服二度重创,情况惨烈。丝线如弹簧,自动缩成一团乱纱,横七竖八,扒在他身上。
“这下可好,没的穿了。”扯去身上的乱纱,他好不懊恼,半晌吐出一句心虚的抱怨,“好歹是你的作品,也不知心疼。”
多嘴的丫头们,她很想大拍额头,长叹三声。
“谢谢殿下体恤,但此事非同一般,还望您顾全大局。”她不理会某人再度吊起的眉头,打开一直被人忽视的衣匣,随手拉出一道金光,照得满堂生辉。
“微臣领命回家中专心制衣,今日方成,劳烦殿下给个面子。”她推翻糊涂梦境中他被歪曲夸大的恶魔英雄形象,基本上笨蛋没有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还是你做的?”
“还是冰蚕抽炼成丝织补刺绣裁衣。”所以请小心,她没有时间精力再做另一件。
“喔,”他立即摊开双手想象自己是衣架,任她摆布。
“你回家做的呀。”晚霞般美丽的眼睛眨呀眨。
“是。”
“家里好不好。”她的头差一点就能靠在他胸口上了。
“一切安好。”
“可惜我不在家里。”
她的手一顿,想提醒他说错了话,终究还是当作没听见。
“啊,你已经不把我当一家人了。”等不到她的回答,浓密的睫毛遮住他眼中怀念的影像。
“哪里。蒙殿下抬爱,水帘府深感荣幸。”
“呜——”他很想再可怜惜惜博人同情,酝酿一番发现根本装不像也没有说服力。镜中人高贵如列云端,仿佛万佛簇拥,群仙喝彩,华贵不凡,绝非昔日可怜儿。红色的锦穿梭着金色的叶脉,金线银线上下交错,纵横勾出天下经纬,金环束领,明珠结彩,衣边一圈西番莲,朵朵浮动,若护身宝座,贴地飞旋。这才是宝象庄严,完全掩没流云气息,留存天地风骨,发散凡俗不敢窥见的逼人光芒。
“我喜欢。”抚摸着衣服,他真心感叹。哎,男子如此贪好衣饰,实不可取。物欲之重,如何做得和尚。都怪圣心手太巧。
“当初就觉得棣棠色太随性,果然还是金色庄严华妙。”她也很满意,很想摸摸他的头,赞赏他的率真,喜欢就是喜欢,诚实的小孩。
“谢谢你。”这不仅是袈裟,更是礼服。往后他在漫漫路途中朝见各方邦交,参拜名僧大约都要靠它。
“皇子无需多礼。”她微笑辞谢,静静看他,光彩照人,世间绝伦,然后好像再无话可说,却也不似要果断离开。
“圣心,我在念佛经。”他突然从镜中回头,眼光直直,话一出口,却又懊恼起来。咳,难道要她夸赞自己不成,说这个干嘛!
“喔。”然后呢?
“啊,泡茶给我喝。”
咦?那是她的职责吗?她的回答是,“我这就去叫人给您,”
“我不要喝转了七八道的冷茶水,那有茶具,你现泡。”她会卖他皇子的面子吧。
没有推托,没有勉强。她柔顺地坐在卧榻下方,煮水斟茶。温暖的烟雾款款起舞,裹着煎茶的浓香。
“请,”白玉盏推过几案,被他把玩在手中。
“真好。”从浓重的苦析出淡淡的甜。整个身体舒展放松。从何时喜欢上品茶的呢?“花艺,茶道,刺绣,琴棋,样样修身养性,难怪你如老僧入定。”
“修行有修行的快乐。像品茶。”若喜欢,就不觉得苦。
“哈,”他抚着额头,情绪变得高亢。“一点都没错,我第一次喝茶的时候觉得苦死了,这怎么会是人喝的东西。后来才知道,原来苦有苦的味道。苦地令人沉醉,所以佛法普渡众生亦苦渡众生。修行不过是自渡的开始。”
“您准备好了?”念经,品茶,穿上袈裟,说佛经里的话,等待剃度与远行。
“是呀,要老僧入定的人是我呢。其实满有意思。趁着年轻四处走走,也好增常见闻。”他看开了,既然大明宫里的人无心,那么走远一点看风景或者也不错选择。
“遥远的路途,传说中西方的佛国到底有多远还未可知。”
“未来的事本来就谁也说不清。我只要培养冒险的情绪,再背几段经文,做做和尚样子就成。”
“嗯。”再为他沏满茶,圣心的头渐渐低垂。他的心仍然贪玩,不知疾苦的笨蛋。
“可惜喝不到你煮的茶。很好喝呀,母后真幸福。”
“过奖。”她的手很累,她的眼很酸,维持坐姿也颇觉疲惫。喝茶又最忌扭来扭去,坐姿不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样随意也好看。盘起修长的腿,开心地品茶,托着腮邦,神采奕奕,话语也散发茶香。姿情愉快,究竟是喝酒还是品茶?居然会用到醉人这个词。
“念经,品茶,像个老道学。我的青春呀。”他发出呻吟。
“话说回来,出了长安谁还管得到我?也许可以会会各方美女,长长见识。”他自说自话,享受平和的时光。
“圣心呢,继续在宫中大放异彩,受小女孩的崇拜,母后的信任,加官进爵,指配良婿,以一品浩命夫人结束政治生涯,颐养天年。”
“呵。”多好的规划,听起来颇和她的心意。伴随他的声音,头颅也沉重下坠,迷迷糊糊,舒服的疲倦感。
“别笑,我知道你可以。我优秀的圣心,高傲的名如高傲的人,万事有自己的目的。不过那时,我在哪里?”他顿一顿,眼光落到远处。
“反正要走了,也不瞒你,我还是不爱喝茶呢。不是你煮的根本不能入口。你,懂我的意思吗?”他的耳朵发红,局促不安,圣心没有发现。
等不到回应,他只得叹息。“你又沉默,沉默也好,保持你的一贯作风吧。”挂着灿烂的笑容,藏住落漠的心,他转过头,决定像个男子汉默认她无声的拒绝。视线所及,却不见她的小脸。目光下移,是她墨墨的头顶。佳人正好眠?!
哈哈哈,捂住嘴,他无声狂笑。好可爱好难得的睡脸。他索性爬下卧榻,轻手轻脚蹲在另一边,护着膝盖,看个透彻。啧,美女有黑眼圈。赶工赶得很愉快吗?巴不得他早走呀。不要叫她吧,一向浅眠的人,发丝滑出帽子都会惊得眼皮抽动。索性坐在地上,仔细打量。眉目如画,不施脂粉,不着霓裳,也美若菡萏,全当赏景吧。可是,她会着凉。秋天的风穿堂入室,还没换下的夏季白纱也抖个不停,红叶追着飞进来,扑扑拍打桧木地板,全在催促他,唤醒她,圣心呀……
“咳咳咳,”连连咳嗽惊动她的眼帘,整个人弹坐起来,落入对面他含笑的眼睛。拨开那淘气的发丝,她不动声色。“您感冒了?”佛祖保佑,她只是眨一下眼,他坐姿未变,神态依旧,面前摆着香茶,摸过紫砂壶,茶凉了。
“你打瞌睡了!”他的声音里有狂笑的冲动。
“臣失礼了。”披星戴月的工作,马不停蹄的送来,又煮茶又聊天,她是人,会累,情有可原。
“可你还流口水了。”恶魔的手指向他刚才卧趴的几案,水渍一片。
瞳孔收缩再放大,视线落下又抬起,思考停顿复继续,心脏狂跳后平缓。他、真、调、皮!
纤纤玉指探出袖笼,探过桌面,沾着那点“口水”,伸进嘴里,抿了一口。“唔,凉茶的滋味也不错呢。”她悠闲地欣赏他垮下的傻脸。“谢谢您的招待。”放开发麻的手脚,她不待允许,径自离开。恶劣的家伙,人家不玩了。
她刚刚做了什么?玄奘脑袋里不断激荡方才的残像。根本忘记自己小把戏失败还被反讽一口。好像她仍在面前,以指就茶,品得有滋有味。探手过去,那恶作剧的道具因为她的触摸再度温热。蘸着茶水在褚色几案上书写经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嘴角的笑容却越咧越大,又创造了一个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