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西行记》虚名

14、教育

　　青瓦灰墙，滴水庭院，白衣白龙，黑衣八戒，冷冷僵持。
　　玄奘和圣心飞身而来，就撞见了这一幕。
　　“朱八戒！你还想干什么？”圣心提声喝斥，手握长剑，暗暗吃痛，该死，她的手。
　　“圣心，退下。”一只大手冷冷按住她的腕。
　　！她莫名心惊，抬头却迎上玄奘明媚表情，“这次，可不准你出风头。”
　　咚——
　　她忽然心如鼓擂，暗潮莫名。
　　那边黑镖突袭，鲜血从玄奘颊边迸射，莫名红了她的眼睛。
　　啊——
　　忽然一切空无一物，她就僵在了那里。

　　“和尚，可以悠哉游哉在那耍帅吗？”少年嗓音粗哑，语义阴郁不明。
　　“如果打你有用的话，我不介意打到你伤筋断骨，死去活来。”玄奘只是很专注地看圣心表情，苍白茫然，陌生惊慌，是因为他脸上的伤口吗？呵，明明是这么担心他的呀。
　　还有什么比这张脸更让人揪心？他问自己，故他满不在乎拭去颊边血迹。回身走向八戒。坦荡轻松——
　　“可是，那对你我毫无帮助，我的手会痛，你想见的那个人会哭会痛会伤心。”谁都知道，那个人正是在房中沉睡的高粹廉。
　　“那就让我见她！”提及粹廉，八戒情绪大动，气焰暴涨。
　　“你以何面目相见？”玄奘语气果断，脚步不停。
　　“是如此丑陋的一脸逆气，还是哭哭啼啼如同未断奶的婴儿！”话音刚落，他手已经伸到少年额前，啪啪起落，翻结手势。
　　“你！”八戒双目大睁，却感到地下震动，周围一切都在消失。只一瞬间，这空间里只剩下自己和和尚俩人。世间的人事物都消失殆尽。

　　“和尚，这是你的障眼法？”少年与玄奘并肩站立，一样俊秀出色，一个光华璀璨，一个钟灵神秀。
　　“障眼法吗？我可不知道。”皇子大人一派悠闲，深深吸取无味的空气。“这是我离开长安的时候，白马寺的老和尚教我的。我第一次做，原来真的可以呀。”他点头微笑，赞许自己的天赋异常。

　　——皇子殿下，我们现在就在“空”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们自己。

　　“你弄这个妖法是想干什么？！”八戒咬牙切齿，他讨厌这里！
　　“不干什么，试试身手而已。”玄奘才不管他，拢着袖口，抬脚就走，漫无目的。

　　——皇子殿下，当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之后，欢乐，悲伤会从我们心里跑出来，愤怒和仇恨都会离开。

　　“解除！”八戒出手抵在玄奘脉门，“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到粹廉那里!”
　　“可我以为，这里很适合你。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自然什么都不会变。”
　　“可是这里没有粹廉！”
　　“粹廉有什么好，粹廉会老会死。”
　　“我会一直陪伴她！”
　　“粹廉会喝斥你，会妨碍你自由的天性，会用规矩约束你。”
　　“我愿意！”
　　“你骗人。”
　　“我没有。”
　　“那么，你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错！”玄奘断喝，反手扣住八戒的胳膊，一压到底，“因为你叛逆，因为你不驯！因为你自欺欺人，还要整个世界一起陪你骗自己。”
　　“我没有，我一直和粹廉在一起，她一直对我很好，我们一直很好，很好！”他不服，却挣扎不开，他讨厌一切迫使自己低头的东西，每当这时，他就更加愤怒，从心里生出破坏的力量。
　　“原来如此，”玄奘嘴角挂着笑意，看那些黑色的东西从八戒的身体里涌出，像蛇一样缠过他的手腕，然后被烫伤似的弹射开来，如烟云消失在空气里。
　　在一瞬间的烟云中，他看见高家庄人们惊慌失措的脸，他看见雌雄莫辩的少年。真奇怪，那似乎是高粹廉。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小鬼你还真是有一套呀。”这孩子，是神仙，妖怪？或者只是充满异常力量的怪胎？
　　“哼，我生来就是这样，他们都说我是妖怪，说我诅咒了这一切，那又怎样，这就是我的愿望，粹廉是我的老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在玄奘的辖制下，八戒脸红脖子粗，却还是倔强叫嚷，宣告主权。
　　“真的是像爱老婆一样爱吗？那真的是爱情吗？小八戒，你要分清，你要知道珍贵的陪伴到底有什么意义。”
　　“”把我封印起来呀，有种你把我封印起来呀。”八戒不依不挠的大叫。
　　“那种事我还没学会。而且我觉得，能约束人的只有人自己。”玄奘突然抽手，任他摔在地上，反正四周空洞洞，也不会很疼。
　　“你说什么？”
　　“蠢孩子，你现在活在人的躯壳里，你不过是个闹别扭的小人罢了。”大男人好心情的戳戳八戒的头，好像当他是个玩具。
　　“你，你以为你是谁！”八戒捂着他的额头愤愤不平，除了粹廉，谁人敢这样亲近戏虐。
　　“我吗？很久以前，我是江流，然后我是玄奘，我是大唐皇子，我还是个和尚。”原来自己换过许多身份，但没有一样，让他觉得真实。原来，这就是“空”。
　　“我是一个闹过别扭，闹着别扭，以后还要继续闹别扭下去的人，空，好无聊，我们回去吧。”突然索然无味，爬起身来，他要结束封印。
　　“喂！你还没有解决我的问题！”八戒突然无措，这算什么！空空聊天吗?（本来就是——汗！）
　　“你有什么问题呢，你不过是害怕改变而已。”美丽的男人微笑地看着少年，一瞬间，八戒好像看见玄奘的脸孔由大变小，由小变大，数十张面容纷繁递呈，面面不同，却显然仍是这个人的脸。
　　“这就是改变？”
　　“是呀。”他微笑抚上自己如花面容，“没什么大不了的改变。”

　　于是一切尘埃落定，他们还站在湿气过重的院子里，白龙和圣心紧张的站在身旁。玄奘闭着眼睛，手指悬在他的额前。
　　佛！
　　八戒的心里浮动出这个尊贵忌讳的名词，然后，整个人软在地上。
　　“嗯，没有愤怒。只剩好奇。”玄奘微笑，睁开眼睛，看到白龙诧异的神色，看到圣心屏息敬气的慌张。
　　“圣心？”他轻轻去碰她的脸。
　　“啊？”她一愣，仿佛不认识他，然后深吸一口气，庄重行礼——
　　“殿下。”
　　“呵。”玄奘咕咕一笑，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也是改变，没什么大不了的改变。”

　　走过积水的庭院，来到高粹廉房间的廊下，滴水的屋檐下，有个垂头丧气的门神早坐在台阶上。
　　“白龙？”
　　“唉。”他有气无力地应答。
　　“给高姑娘守门哪。”
　　“唔。”他象是呆了。
　　“她好点没有？”
　　“喔。”
　　“那我进去看看她。”他举步上前。
　　“不行。”白龙突然扯住他，一起坐下来。
　　“你干吗？”玄奘一肚子火。
　　“嘘。”
　　“神神秘秘。”有鬼！“莫非，那个八戒在里面？”
　　“嗯。”他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你怎么把情敌放进去了。”
　　“我名列仙班，你拿凡人的私情诬陷我。”
　　“名列仙班？”对了，他都忘了白龙是个神仙耶。“可是，你还是喜欢她吧。”不然干吗坐在人家门口叹气。
　　“唉。”正中要害呀。
　　“没关系。”他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失恋并不可耻，你收回对她的爱，而她失去一个爱她的人，所以她比较吃亏。”
　　这就是斤斤计较的凡人，他崇高的仙情呀。“这是你的经验谈喽。”典型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是呀。”
　　哈，他失恋过很多次吧，白龙心中大喜，总算有人比他惨。但玄奘接着说——
　　“宫中流行这句话，被我放弃的女孩子多半都会这么说，大概是想让我记住吧。”
　　呃，情势急转而下，白龙的脸又垮下来，原来这家伙不是跟他一挂的。那他一副同情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唉，她们那个样子呀，真可爱。”他还在有滋有味地回想，孰不见身边的白龙已经“龙颜大怒”。
　　“你在可怜我？”
　　“是呀，你真可怜。”好可怜，都没有人爱他。
　　“你区区一个凡人有资格可怜神仙吗？”龙可以吐水也能喷火，刚刚下过雨，院子里清凉凉，烧一下？
　　“哇，”玄奘大叫，“你说翻脸就翻脸呀。”他拔腿就跑，“衣服烧着了，救火呀。”
　　烧一下，气氛又热闹起来，也不错嘛。
　　“救命呀。救火呀。”院子里不断响起玄奘的哀号，他的确是个不懂看人脸色的笨蛋。他似乎也没有在圣心面前装假。
　　“换场景啦。”耳边又传来他的求告，“真要烧死人了。”
　　闭嘴，笨蛋。不要打扰导演的思路。呃，说到哪了？对，各部门注意，画面切入高粹廉寝室。

　　高粹廉刚刚醒来，她的身体还在剧烈的疼痛着，但某种新的变化正在她体内发生，令她感觉到，正常的日子来临了。
　　八戒呢？她可怜的小表弟带给她一些痛楚，一些尴尬，但她答应过姨父姨母好好照顾八戒直到分别的时候。现在，她的心居然有些痛呢。八戒带来的任何伤害都是不足畏惧的，因为他只是胆小的孩子。亲人的冷漠会吓坏他，决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角落里。所以，她吃力地侧过头，看见那个站在门边紧张地看着他的黑衣少年。
　　高粹廉笑了，“怎么不过来？”
　　少年明显松了一口气，迟疑地走到床边，跪在榻前。
　　粹廉向他伸出手，被一把握住，放在脸边。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在女子苍白的掌心。她的名字在少年口中破碎的念出：“粹廉，粹廉。”
　　少年整个人崩溃了。
　　“八戒。”她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头，“没事了。”
　　“我，差点，杀了你。杀了你。”他被自己吓住了。
　　“你没有。八戒舍不得粹廉。对不对？”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着头，泣不成声。
　　“八戒没有对不起粹廉。没有谁会怪八戒。”
　　“我好自私，自私。”
　　“八戒不自私，八戒只是闹别扭罢了。”她一句句地安抚少年，不让他有丝毫的自厌自弃。
　　“八戒对粹廉很好，八戒已经想清楚了。对不？”她看向床顶的青纱帐子，眼眶渐渐湿润，这孩子终于懂事了。。
　　“嗯。”他揉着眼睛，越揉越红。“粹廉是八戒最重要的人，”
　　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呀。她终于挣扎着坐起来，“你准备好要让一切恢复原状了吗？”
　　“嗯，我要让粹廉变回原来的样子。”不再默许自己活在梦幻的世界里，他决心去认识陌生的真实。
　　“好吧。”她的伤口在迅速恢复，四肢愉快地舒展，摊开双手，他看见真实的自己。他缓缓退下衣袍，让少年看见他身体的变化，一切恢复原状，似乎又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
　　高粹廉，不再是很久以前被托孤的少年，不再是多年以来，背负软弱身体照顾高家庄的柔弱女子，天性和正常又回到了他的生命中。而且，他的小表弟也终于长大了。
　　“粹廉。”他的鼻子好酸，他的老婆没了。他哭倒在她的怀里。还好，仍然是那种熟悉的温暖气息，他这才确认，这个人还是他的粹廉。

　　没错，高粹廉是男人，你没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