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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凤栖梧(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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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回到了幼时,蹒跚前行的漫长道路,茫茫一片,没有前路,没有退路。
她的身后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帝国,是在她与叶子陵、安净持三人手中安顺缔造的王国,凝聚了他们一点一滴的心血,她不能舍弃,也无法舍弃。
没有苏沐颜与叶子陵,安净持或许也能走得更远,只是那里面的艰辛与孤独亦会是常人所见不到的。
挣扎在宫廷暗黑的旋涡里的年轻皇子,纵使温和在外,犀利为内,然而在孤军奋战之下,又有多少荆棘铺满了他前行的道路。
即便是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呐喊着要留下,要最后任性一次,那么,就算天人永隔,也算相守一生。
然而更多的是那些曾经稚嫩单薄的身影在眼前一遍遍地重现。
弱冠之龄的两个少年,并肩于血海腥风之中开辟出通往王朝之路。三人成行,联手残酷镇压下了另一个皇族的不甘之心。
外有戎狄虎视眈眈,内失名将朝政风云再起。这样一个时代,庇佑在她羽翼之下的苏氏,与凝结了她半生心血的容朔政局,又成为她无法割舍的理由。
是她对小乔承诺,把你的责任交给我。
是她对霁夜坚持,我要让苏家从头开始。
也是她,大婚之夜,第二次向着安净持长跪而下:求您让我见子陵最后一面。
然而她仍是小心眼地留了退路,回归九王府的前提是,叶子陵毫发无损。而现在,她分明可以放肆一次,放手而去,不算不履诺,也决不怯惮安净持会对付苏家——虽然对敌人心狠手辣,可对于她,安净持始终是坦荡君子。
叶子陵觉察到她眼里的挣扎,只慢慢收回手,一字一句地道:“沐颜,净持在等你。”他彻底松开触碰到沐颜的手,只单足立在远处,“不要再等到无法回头的时候,才去悔过。”
沐颜霍然抬首,唇角一抿,满容惊愕。
当叶子陵在等她回首的时候,她固执地要去追寻陆湛的踪迹,因为那个时候,她不爱他。
而现在,当她终于爱他的时候,他已不在。
然而在世间的另一个角落,有人等待得更漫长更坚忍,她亦茫然,只追着叶子陵而去。
历史惊人地相似,没有一个人,会两次踏进相同的河流,而她却走了同样的道路一次又一次。
“记得子谦对你说的话么?”叶子陵微微含笑,目色中是毫不掩饰地为亲弟骄傲的神光,“爱,不会因为离别而结束,只是执着,应该停止了。”
“陆湛教会你放弃,你真的明白么?”
他亲眼看着沐颜的瞳中一点点地渗出泪来,眸光却渐渐清明冷凝,人虽清瘦,然那脊梁分明已慢慢挺直,平目面向眼前挚爱的男子,浅浅含泪而笑。
“子陵。”她绽开唇齿,泪意染出了苦涩,“这一次,你又要劝我离开。”
“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话,这最后一次,就听我的罢。”叶子陵微微笑着,豁然朗笑,“如此,我去的也安心。”
沐颜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只因为舍不得,就算口中说着要坚强要坚持,却依旧抵挡不了自身的软弱。
那少年明朗释然的笑容瞬间绽放,如同大漠上坚韧生长的红柳,照亮了所有的荒芜与孤独,救赎了所有的忏悔与苍凉。
“那么,再见罢。”他足尖一点,从窗口翻身而下。白色的袖袍在风里猎猎翻卷,犹如苍天下腾飞的鹰,蓦然张开双臂,投入天地的怀抱,没有一丝犹豫与胆怯。只那笑容,必定是惊天动地的风华。
沐颜几乎不假思索地向前一步,便要去牵他的衣袖,却只感觉柔软的衣料从手心滑过,一步之差,又让她堪堪错过。
然而眼前的晕眩越甚,才踏出三步就已模糊了意识,尚来不及走至叶子陵身侧的她,终于慢慢软了身子,重新沉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依旧只有辛垣皙在,宽袍缓带,斜倚在床边,却是满面倦容,眼神平静无波。
沐颜猛然坐起,头疼得越发厉害,一按眉心,向辛垣皙急切道:“子陵呢?”
辛垣皙诧然望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喟然道:“大小姐,我知你一直不愿相信子陵已去的事实,只是,这么久过来,你该走出来了。”
他起身,又回首道:“据江大人所说,九殿下那里,就快开始行动了,您不回去,真的可以么?”
沐颜的手顿在锦被上,头慢慢低垂下去,零散的发垂在面前,面容隐在后面,看不清情绪。然而手指却缓缓收缩,最后紧握成拳,只余唇齿间最后一声叹息,久久氤氲在满室的沉香味中。
卧床将近一月之后,沐颜终于完全恢复,安净持亦在她病得昏昏沉沉之时,差人送来了衣物等日常物品,并令江寒卿护在她身侧,不得离开。
白色的男式长衫,袖边卷了金线,腰带上挂了玉束,极是精致秀雅,与她当年模仿寒泱出入九王府时一模一样,只是大病初愈的少女,已穿不出那种清俊挺拔的味道了。如今的她,清瘦倦怠,已然瘦削得衣服都撑不起来了,下颚尖尖,本就就娇小的脸颊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愈加大得惊人。
身后有江寒卿默然无声地守在一侧,时时出言提醒:“九王妃殿下,请小心身体。”直到有一次,她终于勃然大怒,当街甩袖而去,之后江寒卿才被迫改称她为“苏大小姐”。
在漠北,在叶子陵的故乡,她只愿自己是苏沐颜。
沐颜曾在日落之时,骑马去漠上看夕阳,当最后一丝日光消落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她转头问身后的江寒卿:“九殿下听闻将军之事后,如何?”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江寒卿终于开口:“九殿下命人尽斩后院青竹,拂袖而去。”
沐颜目视着沙上平地而起的丛丛红柳,浅浅笑了。叶子陵的离去,不啻于斩断安净持的一只手臂,然而那个年轻的皇子,用他最钟爱的青竹为知己送葬,收敛了内心深处的情绪,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
人说,九王无情,却又有人说,少年洁白,温润如玉。
这就是安净持,平和与凌厉,温柔与残忍都集于一身的少年,即将执掌旭日初升的国家的继承者。
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痛罢?
越是难过,越要掩饰,没有叶苏二人在身侧的他,痛失知己,孤军奋战,该是一种怎样的寂寞?
“殿下说,大小姐不必急着回去,等他把事情处理完了,必迎小姐回归晚商。”江寒卿如是对沐颜一字一句地说。
一笑而过的沐颜眉眼微露锋芒,只将长袖一挽,打马而归。
安净持想要做什么,沐颜从来都清楚,叶子陵的突然辞世,让他从蛰伏中惊醒,转而开始他平日所没有展现出来的凌厉之风。
他想要掌握一切,此刻这个愿望从未有过的强烈,即便距他如此之远,沐颜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些话语里温和中蕴涵的极悲之后的霸气。
再回晚商,她就不再是区区九王妃了。
三个月,沐颜在遥昌陪伴了叶子陵整整三个月,从悲恸到漠然,再到最后的平静。原本内敛的少女以惊人地速度成长起来,褪去青涩的目光与自负的光环,眼里是愈来愈沉静的神光,整个人平和而宁静,转眸之时,甚至能迫视江寒卿,其间腾起的清冷静好之色,使得她渐渐神似安净持,谈笑之间,如无刃之刀。
辛垣皙终于放心离开,云游天下,临行前,他对沐颜说:人命之不息犹过于山水,今日虽存而明日难知。
沐颜了悟他言语间的深意,只深深作一长揖,送他而去。
那一日,风起云涌,年方十九的九王妃遥望晚商,残阳如血,远处飞马惊起的烟尘,顿时化做眼里的流星。
新皇登基的消息在不久传来,那时,沐颜已在收拾行装,闻言亦是惊诧喟叹,久久无言。
仅仅两日后,沐颜就整装上路,她没有带回叶子陵的骨灰,而是让他葬在他出生以及成长的遥昌,夜吟已永远陪伴他安眠,两手空空的少女,神色间是异常的坚定与从容。
“不要等到无法回头时再去悔过。”
她遵从了他最后的忠告,学会了决绝,然而心中却清楚地明白,那一段回忆,永远积淀在深处,谁也无法逼迫她忘记,谁也无法令她割舍。
晚商的城墙上飘扬着彩带,处处都是新皇登基的喜悦,城门外是声势浩大的鸾驾,长长排了人马,声音嘈杂,金色的长带扬在空中,远远便可望见。
沐颜遥遥就见当先一人,身披明黄外衣,长风之中,风姿卓绝。昔日隐忍而温柔的气息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沐颜所熟悉的自信与骄傲。
“九殿下。”她微微一笑,蓦然伸手,“皇上。”
“我回来了。”即将成为皇后的女子浅笑如兰,目光中多了一些看不分明的情绪,然而唯一知道的是,她已能坦然面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