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青红浅碧

85、凤栖梧（上）

　　“你醒了？”辛垣皙坐在她床边，静看着她，“既然醒了就起来喝药罢。”
　　沐颜恍若未闻，只偏转过头，侧对床的里端，默然无语。
　　“你在发烧，起来喝药。”辛垣皙语气不变，只重复着那一句话，手上腾着热气的药碗气味浓重，溢了整个房间，却偏偏又催得人淌下泪来。
　　墨黑的发散在背后，躬身抱膝睡着的少女，合眸静默，紧逼的眼眸却不再流泪，眉睫只是微微颤着，宛如蝉翼，单薄孤独。
　　闻得辛垣皙轻叹一声，搁下药碗，道：“你这个样子，让子陵怎么放心得下？”
　　沐颜依旧未动，辛垣皙只得起身，出了房门。
　　这是叶子陵曾经的卧房，弥漫了少年飞扬而熟悉的气息，沉香的香味犹在，一丝一缕萦绕在鼻尖，沐颜微微张开眼，只伸出素白的手，纹路分明，却惨白清瘦得惊人。
　　从婚礼之夜甩下凤冠决绝而去，到如今的心如死灰，短短几日，便似换了个天地。
　　如她当初执意去寻找陆湛一般，当她终于有了决心去再见叶子陵一面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人已不在原地等候了，咫尺之遥，天人永隔。
　　那样近，这样远。
　　她无法永远在遥昌沉湎于哀痛，却也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去相信甚至承认叶子陵的死讯，太多的人用死亡这样的形式离开她身边，又有太多人的人因为别人的死亡而来到她身边，那些生与死，都如颠倒了乾坤，模糊了界限。
　　她执拗地要去看她最后一面，究竟是为了对九殿下“只见他最后一面”这个承诺的履行，还是她的始终不肯相信与必须亲眼确认？
　　甚至直到如今，都恍然身在梦中，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只是一眨眼，天地易色，物换星移。
　　沐颜霍然翻身而起，只身体一晃，才惊觉辛垣皙方才说的并非假话，她确在发烧，且长期的身心疲惫一瞬爆发，病来如山倒，此刻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强撑着走到床头的镜台前，勉力坐下，才抒出重重一口气。她的衣服搁在镜台上并未收起，原本洁净的白色已是微黄沾黑，尘埃遍布，沐颜指尖一触，便定在那里，不敢收回。
　　良久，终是披了脏衣，将镜台下柜中的抽屉打开，拿出一柄短剑。这是昔年叶子陵告知她的密处，那里放着刀剑以备不时之需，不料如今却真正派上了用处。
　　从窗口直翻而出，沐颜放轻了脚步声，小心翼翼地向将军府的后院走去。
　　叶子陵的灵柩白日放在高台之上，以供人凭吊，夜晚便安置在后院之中，那里干寒冷清，却是最佳放置地点。
　　沐颜却颇有些难过，叶子陵并不喜欢这样，即便是死，他也不愿这般招摇与形式，而沐颜也同样不愿他的安眠亦被一次又一次的打扰。只是，有一件事，她必须去做。
　　她想要看看那个人，最后一次，惊扰他沉睡的灵魂，即便是他未散的魂魄恼她怒她，穿越了生死的界限去凝视她，她也一定要去做。
　　我必须让自己，绝望得彻底，了断得干净。她如是对自己说。
　　后院的杂草除得很干净，荒芜一片，羊肠小道的尽头便是那间当着灵柩的小屋。
　　无人守灵，只漆黑一片，孤单的星火照下来，才隐约有了些许的光线。
　　沐颜有些鼻尖发酸，万人之上的沛姚将军，百年之后，又有谁记得他光芒万丈的笑与俊朗骄傲的容颜？留下的，不过只是史书上寥寥几笔罢了，那样苍白而单调的描述，转瞬就被湮没在历史的烟河之中。
　　靠近了棺木，沐颜拔出短剑，一点点地撬开刚封不久的灵柩，动作极是小心，生怕碰坏了一点。
　　不再癫狂的少女，此刻那样冷静而凄惶，只抿着唇，低头认真地做事。森白的月光透窗落下，正照在她的侧颊上，鼻梁上细密的汗水，微红的眼睛，还有皎洁如凝脂的皮肤，仿佛是那样不真实的存在，然而那女子，只任衣摆垂在地上，双膝索性直跪着，一点一点，细心地敲打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打开了棺盖，沐颜将手握成拳，犹豫了半晌，才终是轻轻推开了盖子。
　　“叶”字的锦旗依旧盖着，沐颜深吸了口气，缓缓将那旗拉开。
　　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手中的旗帜瞬间落地，全身的血液犹如冻结一般凝固在那里，整个人动弹不了分毫，只是怔怔地看着、看着。
　　那里，已不能称之为人，只是一具白骨，森冷单一。
　　只是一具白骨而已，隐约从内里泛出青色。
　　沐颜的手慢慢掩住唇，浑身都在颤抖，眼睛睁得黑白相离，只是那眼里，分明是泪水在滚动。
　　那一具白骨，便是那曾经纵横于马背之上，持弓扬眉而笑的少年将军么？
　　横扫千军的飒然风姿，浴血归来的风流自负。犹记，那眉梢眼角飞扬而起的笑意，蓝袍被风拍打出褶皱，翩翩风度，依稀可见。
　　少年一剑指动天地的孤绝，清啸贯长天。大漠风沙之间，描勒出他清晰而轻笑的面容，那是属于这片天地的孩子，只一个手势，便能将千军万马掌控手中，只一句话，纵然千万里之遥，也必定践诺。
　　只是，那样风华无双的一个人，眨眼之间，分别不过一月，竟只余一具白骨！
　　这叫她怎能相信，这便是她心心念念、执意追寻的男子？
　　沐颜凝视半晌，终于从唇角嫣然绽开了笑容，张开双手，慢慢俯下身，去拥抱那森冷的白骨。
　　没有任何的惧怕，没有任何的犹豫。
　　这是她所能给他最后的送别礼物，纵然咯疼了脸颊，纵然依旧控制不住泪水簌簌而下，纵然张唇亦发不出任何一个音符。
　　只是无声地将唇瓣开合着：子陵……
　　泣不成声的女子全身发抖，眼前却越来越模糊。没有感觉到不断升高的体温与早已到达极限的身心，一阵又一阵的疲倦涌来，但无论是怎样的痛苦与倦怠，都无法让她合上眼眸。
　　即便是合上，也不消多久就再度睁开。
　　闭眸，是他的笑容宛在，刺激着她疼痛的神经。
　　张眼，是滚滚而下的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当日，我一转身，便留给你一个背影。而今，你一离开，就带走了我半生的眷恋。

　　瘦长的手掌覆上少女柔软漆黑的发，另一手从后面环住她的腰，微微笑却隐约有那一份哽咽在内，道：“别哭了，难看死了。”
　　沐颜的动作瞬间僵住，犹豫了半晌，终于慢慢地道：“子……陵……？”她刹那回身，盈了泪水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叶子陵亦一松手，令她脱出了他的怀抱。
　　“你真的，没有死？”沐颜眼里腾起一种名为希冀的光芒，“是不是？”她上前一步，手指去触碰他的袖管，却被叶子陵右踏一步错开，只远远隔着，仿佛方才温热的拥抱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沐颜。”那少年恍惚而温柔一笑，“已经死去的人是无法复生的。”顿了一下，看着面前目光渐渐黯淡下去的女子，他终于静静立在原地，与她相隔咫尺，含笑道，“我不过，依凭了最后的自私与执念，再来见一面而已。”
　　沐颜抬首仰望他熟悉的容颜，也不过一转眼，炽热燃烧的血液又冷凝下去，指尖无意识地微微弯曲，她浅浅笑了：“这样啊。”她向他伸出手，“我终于没有辜负你的承诺，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净持一定很生气。”叶子陵低头笑，“以前，我们总是这样惹他，却不料，就算离开，我也要再气他一次。”他亦是一身白衣，飘然如仙，月光笼了一身，安静而温润。
　　这是沐颜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如安净持一般平静宁和的气韵，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将军，从未有过的安逸与释然，一点一点地让面前的女子眼眶微湿。
　　“他会明白的。”沐颜泪眼含笑，“他一定在遗憾，没有赶来见你一面。”
　　安净持还是在意叶子陵的，即便是没有过去的剖心相对，那也是他们的生死至交。他不放她走，也不过是笃定了挚友定然活着的信念，如若他知道叶子陵竟真的一去不还，内心的自责，也绝不会比沐颜少。
　　头疼得越发厉害，眼前也是一阵阵的晕眩。额头上越来越滚烫，沐颜微微咬牙，指甲深扣着手心，借着疼痛勉力保持清醒。
　　“人说，夫妻同心，你来了，便代了他的眼了。”叶子陵目光温和如清流，昔日凌厉与放荡的气势悄然隐退，在沐颜面前，他便是最本质的他，最初始的那个同叶子谦一般温暖的孩子。
　　沐颜却忽然如赌气一般别过头：“我若一辈子留在这里为你守灵，你可愿意？”
　　“我自是欢喜。”叶子陵蓦然伸手，低沉了声音，“只是沐颜，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你真的可以抛下你曾经背负了数十年的责任么？你真的可以放任你无辜的族人不管、孤身在此空守一生光阴么？”
　　“你该真正长大了。”那少年笑容中略带苦涩，却是出人意料地坚定与坦然，“容朔需要你，需要一个清明聪慧如净持的皇帝，一个坚定冷静如你的皇后。我原想在这里，替你们守着万里边疆，却终究无能为力。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释然，我没有那么宽广的心胸，我做不到在这里看着你们伉俪情深。我怕有一日，我会是站在你们对立面的那一个，所以，我没有遗憾。”
　　“可是你忍心，让我有遗憾么？”沐颜泪流满面，哽咽道，“我可以回去，我也一定且必须回去，可是，我那么安心那么坦定地在晚商立足，是因为我知道，你在这里。然而，一旦有一天，这个理由失去了让我相信的力量，我用什么来支撑自己度过最后的时光？”
　　叶子陵长叹一声，喟然一笑：“这个世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有付不起的代价。”他一手按在她的额头，冰凉的手拥有某种坚定人心的力量，“只要你愿意，一定可以找到另一个理由。”
　　沐颜默然无声，只内心低喃：纵然理由千万，那也没有一个你，我便是找到了，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