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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思解愠(下) ...

  •   在信安的一切其实极其简单。锦乔每日都在照顾村民,也每日目睹着生命陆续离去,将悲伤化散在四周的空气里。
      夏揽洲告诉她,他们都需要变得足够坚强,不论到了什么境地,都只有自己克服了,才可能继续走下去。未来是在一次次的自我挑战和坚定的信念里建立起来的。
      于是锦乔天天和村民们在一起,微笑地对着每一个活着的人。所有的失意和伤心都在一次次焚化尸体的火焰里被一同烧去。所有的人都必须承认,锦乔静好娴雅的笑容是支持他们继续活下的动力之一。
      村中的宗祠里,始终会看见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左右忙碌的身影,递药送水,或是同病中的村民聊天,甚至又时,她会和一些孩子游戏,带着他们唱歌。原本死气沉沉的大堂里,会因为她的歌声而溢满温暖。
      “小乔,你为什么不走?瘟疫真的很厉害。”有病人倚在大堂的柱子上虚弱地问着才从外面回来的女子。
      她方才又出去送了已经离开的村民。火场旁,夏揽洲一如既往地拉住她的手,给予鼓励。听着这样的询问,锦乔没有立刻回答,只取了药来,让那村民服下,又笑着看了看另一边同样带着疑惑的村民。
      “易大夫要为我们治病,我们很感激,但是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锦乔低颔,眼角瞥见有人影走了进来,她转头,见是夏揽洲,依旧笑着,只是此时多了感谢的意味。她说:“我的朋友在这里,而且你们也确实需要帮助。再说我一个人绵薄之力,起不了什么作用。”笑容中带着谦逊,紫衣女子继续在宗祠中忙碌。
      天气渐暖,忙了不多时,锦乔便是出了一身小汗,她接了身后递来的手巾,粗粗擦过,就去查看另一人的病情。
      易宁远的药初有成效,有些村民身上的黑斑已经开始减淡,锦乔见后大喜。她有连着看了几个病人,都有好转的迹象。
      经过几个孩子身边时,锦乔特意讲了笑话给他们听。是曾经夏揽洲说给她听的。孩子们听了都很开心,当场就笑了出来,满是病容的脸也因此像是绽开了花儿一样的灿烂。
      “张伯。”锦乔就坐在一位老者身边,见老人满手的污泥,她便找来帕子帮来人擦手。看着那双张了黑斑的枯瘦的手,她略敛了笑容。待擦完了一只手,帕子也脏了,她正要起身去洗,身后又递来一块。她自己取了就继续,并未注意到老者有些诧异的眼光。
      “揽洲,药箱里那只红色的瓶子。”
      “揽洲,给我水。”
      每一句话都仿佛没有意识地就说了出来,成了习惯一样的自然。
      处理得差不多了,锦乔方才起身,只觉得背上湿了许多,额角也是汗涔涔的。她毫无所觉地回身环顾时,见夏揽洲正在宗祠的另一头照顾病人。
      身后又递上一块帕子。
      锦乔微微一怔,顺势看去,是典型的书生的手,白皙修长。再往上,便是男子清浅柔和的笑容,青衣在身,还是珞邰城中相遇时的那一件,只是如今纤尘不染,熟稔中又带了陌生。
      下垂的手正要去取那帕子,却在将要触及的距离里停了下来,锦乔转头看向夏揽洲,立刻提步过去忙帮。
      又依旧伸着,帕子却落了地。二公子看着那帕子的一角覆在脚尖,余光里有锦乔俯在夏揽洲身边的身影,两人配合得极是默契。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如同居高临下一般。眼前的一对男女即使各自专注,也时刻牵挂着对方。夏揽洲会在锦乔需要的时候去帮忙,往往是女子还未开口,他就已经有了准备。而锦乔面对夏揽洲时的笑容,也寓意着那一时刻的心情——安心,安全,习惯。
      “小乔姐姐。”雪儿从外头跑来,没有看见处在人群中的二公子,直奔锦乔身边。女童的声音清泠如泉,驱散了一室的沉闷,“晚饭做好了,你们好了没?”
      夏揽洲甫与锦乔起身,不多言,净了手遂带着雪儿先行离开。
      锦乔将放了药粉的水端到二公子面前,道:“收拾完了,就一起回去吧。”
      二公子看着倒映在水中的锦乔的目光,原本的沉静消失不见,纵使女子依旧面色如常,她的眼光,仿佛能搅乱盆中水。
      他不由心头微喜,匆匆收拾了便与锦乔一同回了去。

      诸葛悠哲对二公子的突然出现并不显得有多意外。而不速之客也在众人用膳之时离席。膳后,锦乔陪着雪儿,诸葛悠哲照顾宝宝,易宁远依旧在研制新药。
      “小乔姐姐,如月姐姐去哪了?为什么我都看不见她?”雪儿问道。
      锦乔沉默,看着雪儿清澈明净的双眸,她只抚着女童的发,将女童揽在怀里,如同诉说着悲伤的故事一样缓慢地说着:“我不知道如月去了哪里,她可能还会回来,也可能不再回来。”
      “但是如月姐姐答应我不会走的。她说这里就是她的家,不管走过远,她也一定会回来的。”女童那样笃定地说着。
      雪儿言语才毕,门就被推开。房中的人抬头看去,只见衣带风尘的女子站在门口,眉含喜色,却又在犹豫什么,手扶着门框,迟迟都没有进来。
      “如月姐姐!”雪儿扑到如月身边。
      如月将雪儿抱起进屋。锦乔也站了起来,如月看着脸色微白的女子,思量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我看见远平了。”
      锦乔与雪儿皆是惊喜毕现。尤其是雪儿,听见兄长的名字之后,她立刻勾住如月的脖子,却静静地等着女子继续。
      “不光是远平,还有一批药物正被送来。远平说,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日落之前就能送到。大多是之前诸葛公子通知的各地友人做的准备。”如月道。
      锦乔一时激动,立即跑去了统治众人。只是半个身子才探出门,她便望见夏揽洲正走了过来,她叫了一声“揽洲”遂跑过去,将如月的话转达。正是欣喜时,却有雪儿哽咽的声音传来,转身时,她见如月正要离开。
      “如月!”锦乔上前唤住,“回了家,你还想去哪?”
      如月身子一怔。她深知锦乔从不是会留人的性子,“家”之一字于锦乔又好似何其重要,纵是对夏揽洲,素来的亲近,锦乔也未说过“家”这个字。而今只这一个“家”字,已经足够肯定她们之间的情谊。
      夏揽洲也为此情此景而倍感安慰。锦乔一直在成长。她的每一寸改变都教他欣喜。他已经做了太久锦乔的向导者,该有一次需要放开手,让她自己去体会,去继续。今天,就是第一步。
      “你也该为小乔高兴吧。”夏揽洲目光虽落在锦乔身上,却是对着身边的二公子说的,“只是还有一样,她始终都放不下。”
      二公子并不了解夏揽洲口中所指是什么,但他的确惊喜于锦乔的转变。这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甚至,他连在旁默默关注的机会,都已经失去。

      次日黎明之时,信安村行来一队车马,车上运载着不知何物,规模也不算很大,而带头的少年虽然面带倦色,却依旧目光炯炯,黑衣轻扬之下,是他稍显得急切的步子。
      “陵老弟,就是前头的村子吧?”身后有男子问道。在得到陵远平默认之后,他扬起手,示意后头的车马停下,又问道:“是等天亮了再送进去,还是……”
      陵远平望着晨曦中村庄的轮廓。日出东山,正带起新的希望。他们连夜赶路,只为了早日到达信安,就和他作为军人时的坚定一样,他正色道:“继续。”
      于是山脚之下,车声辘辘,一队人快速靠近了人声渐起的村庄。
      第一个看见陵远平的是诸葛悠哲。此时他与村民一起送尸去火场回来,正要去见易宁远,经过村口时听见声响,转目时,便是见了黑衣的少年自晨光中走来。他先是一怔,旋即又笑了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陵远平见诸葛悠哲虽然已经清减不少却是风度如昨,他加快了脚步,待到男子面前时,少年抱拳道:“诸葛公子。”满是尊敬。
      诸葛悠哲见少年一身英武之气,颇有当年陵世龙将军之风,已有大将风范,遂颔首。然而他还未开口,又见随在陵远平身后的男子,笑意更甚。
      “诸葛公子。”正是方才同陵远平说话的男子,对着诸葛悠哲时,甚是谦逊,“我家老爷已经联络了各处商会,东西都已运往边城,也有大夫随行而来,其他地方的情况都还在控制之中。”
      那人是商界元老李蒋醇的心腹。李蒋醇与诸葛悠哲是忘年之交,此次变成瘟疫肆虐,诸葛悠哲的求助信息早已到了各方有人手中。只是朝廷对此忌讳,又有皇令压制,他们只能低调行事。
      “朝廷已有消息放出,很有可能像狄戎那样烧人烧地,所以如果疫情没有得到控制,信安可能……”那人说地吞吞吐吐。
      一时间,一处的三人皆已沉默,气氛有些凝重。
      “我让人将东西送进去,你们……”诸葛悠哲道。
      “既然来了,我们还会怕吗?”那人笑地无所畏惧,“我们无法像陵老弟一样驰骋沙场,这点事能做,就做了。都是容朔子民,我们可别落得狄戎那样的下场。”
      诸葛悠哲低颔静思着什么,忽然听见雪儿一声“哥哥”。转身时,他只见重逢的兄妹已经抱在了一处,两人都带着团聚的喜悦,什么疾病,什么危险,都消泯在这一刻的欢喜里。
      于是又有一批入住信安,带来的药物多是之前诸葛悠哲按照易宁远的吩咐请他们准备的。当女医者看见新的药物时,她也倍增信心。

      将近午时,村东又有实体被焚烧。锦乔是陪着最后一具死者的尸体过来的,而火,也是她点的。
      二公子也在场。他亲眼看着锦乔点火,看见她退到夏揽洲身边也依旧注视着那些尸体。最后女子抬头,像在祈祷什么。所有的时间里,她都那样安静,那样沉默,眼光悲悯柔和。当他们终于有了交汇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恍惚,不敢相信,那会是他一直关注着的孤傲的女子。
      他在人群散去之后立在原处。而她落在最后,再停下脚步,顿了片刻,本就清瘦的身体更显得瘦削。他立刻追上去,想要拉起她的手,却又放弃,只配着她静静地走着。
      “你都知道了?”二公子问道,没去看身边的女子。他还是有些在意,她为别人挽起的发,那一支简单的木钗就仿佛扎在他心里一样刺得痛。
      “你指什么?”锦乔问道,一样也没去看二公子。
      “我的身份,我的目的,过去和现在。”他放缓了步子,略偏过头,瞥见锦乔满目的忧怆,他想再和她说些什么,却因为她一句“知道了”而变得哑然。
      “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以你如今的地位,不是应该在狄戎的皇宫里听政闻道?边境的一镇三村都被一道政令全部烧光,你又何必来这里?虽然是边境,但也是容朔的地方。”锦乔停下脚步,始终没有投过一丝眼光在二公子身上。不论她在彼此分别的日子里有如何的心绪,但她不会忘记因为狄戎而死去的那么多容朔的战士。私心里,容朔与狄戎,就存在在极为分明的界限两边的。
      “我是有意要回来,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该有的我有了,想要的,我也不想放过。”他终于将她的容颜完整地映在眼里,但是她的目光里却没有他。纵使她曾经为他做过那些,现在,他们仿如陌生,至少,她总在淡薄关于他的一切。
      锦乔暗叹一声,终只是默然离开。只是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男子喊她的名字——苏锦乔。记忆里,除了以萧墨允的身份出现时,他称她作“苏姑娘”,在其他极少见面的时间里,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她,苏锦乔,距离的印证。他不习惯那样的柔情,就如同她难以接受他作为狄戎皇帝的现实。
      离去的背影有着缱绻的哀伤,他真正明白了她的想法,不是不在意,只是思想的束缚还位完全被解除。只是,他无法如夏揽洲一样开导捆守于心的女子。皇室的血脉,帝王的身份,都注定了他天性里的骄傲,放不下身份去等待被别人接受,即使那是自己一新关注着的女子。
      他还记得不染池畔凌波缓步的女子,紫绮珠翠,青丝如云,身体散发着同他一般与人疏远的气质。而如今,她的平和让他难以将这样的两个身影重叠,教他以为,那个清傲的女子还在晚商,在深深的庭院里,倚着小楼上的阑干,一个人,静静地思虑着什么。
      夕阳斜光下,她神容静好,却有如寒玉的清薄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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