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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离恨天/离亭宴(上) ...

  •   叶子谦出殡那一日,漫天大雪,盖了满地碎乱的脚印,如初生一般干净明朗,一眼望去,尽是纯白一片,再不见来时之路,亦无望归时路途。
      沐颜撑了伞,孤身立在碑前,久久无言。几个月前,还能握着诗书运筹于帷幄之中的清雅少年,如今已是一掊黄土掩一生风流,葬在这荒芜的山冈之上。四面杂草已被拔了干净,露出光秃秃的一片,残留着雪渍。安净持能做到如此,已是对一个牺牲者最大的让步,在容朔如今的风云之中,能让叶子谦有安歇长眠之所,确是仁至义尽。
      然而当沐颜真正站在墓前的时候,却无法再违心地说出感谢的话语。北风呼啸而过,刮得耳侧生疼,黑发凌乱之中,一身浅灰的貂绒披风罩着淡薄的身影,分外冷清。
      “子谦。”她伸手扶上墓碑,微微露出浅淡的笑容,“以后就由你保佑你的大哥罢,现在的我恐怕是再也不可能做到了。”
      风卷雪,划过脸颊,冷得容上生疼。轻轻叹气的女子最终转身,踏雪而行,越走越远。没有想到的是,终沐颜一生,都未曾再来过这个地方,得到安净持允诺的她仍是选择相信这个年少时代的挚友,安然放心离开,不复再归。
      回到府里,霁夜便迎了出来,方告知她当铺的掌柜已在书房候了许久,沐颜伸手按了按眉心,凝了眼神,才随了霁夜前去。
      掌柜姓张,略发福的身材,眼里透出精明。见沐颜入门,随即赔了笑脸递上帐册上前。张掌柜确是有些手段的人,才开业不多时,就将苏家当铺打理得井井有条,至于其间有多少安净持暗中的支持,沐颜不愿也不想去了解,此刻的她只要守着表面的平静,就好。
      细细瞧了半晌,沐颜才合上册子,斟酌道:“为何这‘行气’铭玉杖首只当了两千两银子?”当年苏澈带她出入各种宴会场所,古董古器亦非少见,这战国时期的古物竟只当了区区两千两,如何不让她惊疑?
      张掌柜原本恭敬的神色在此言之后不由露出了些许不耐,却仍是低首道:“大小姐可知,既是当,便是缺钱用。若是人人当东西都用了原本的价钱,当铺还做得下去么?”
      “那也不该差了如此许多。”沐颜截住他的话,“我原只是惊诧,不过问一问便是,你何必这样激动?”
      “大小姐从小金贵,哪里知道穷人的苦处?”张掌柜终于恼怒了神色,“如若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哪个人愿意用这样的传世之宝拿出来当?既是当铺,赚的就是昧心钱,大小姐若是不高兴挣这钱,大约也不适合从商,还不若好好树着苏家的清白牌坊,也不必图这些个俗东西。”
      沐颜被他言语微噎,良久才略赧然道:“如此也罢,你且继续做,帐务之事,以后权全交给霁夜即可。”语气渐冷,“我虽从小‘金贵’,也非那好逸恶劳之人,掌柜的不需再讽我不知民间疾苦,苏沐颜亦不呆笨,这么点深意还是听得的。”
      张掌柜脸色越发僵硬,良久才称言退下。
      沐颜唤了霁夜进房,难掩倦色地道:“明日招几个擅商的人进府,你先带着,慢慢熟悉了之后就放手让他们做罢。”
      霁夜应承,道:“那姓张的也太过不把小姐放在眼里了,我们苏家好歹也是……”
      “不用说了。”沐颜打断了霁夜的话,轻道,“今日的苏家已不是往日的苏家了,谁还看我们的面子。他说得尖刻,也不是没有道理,在从商一事上,我确是不懂。”
      霁夜无言,心头微酸。从小锦衣玉食的沐颜,哪里会经商这类的杂事,此番亦是从头学起,冷嘲热讽不知受了多少,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隐忍着不吭声。
      她定着不动,沐颜又问:“还有何事?”
      霁夜犹豫半晌,终是向沐颜道:“大小姐方才出去的那会儿,九王府便着人来了。”
      手停顿了一瞬,沐颜抬首,神情平静而温和:“是婚约之事么?”
      “是。”霁夜垂下眼,“九殿下差人道是下个月初七,说是黄道吉日,让大小姐早作准备。”
      这样快,才只剩一个月而已。沐颜怅然一叹,摆手示意霁夜出去,独自起身,远望北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目光绵远,悠长深邃,眉睫上凝着的冷霜流光一闪而逝,恍然若无。

      一个月的时间在沐颜忙于苏家当铺之时悄然流逝,还未清醒过来,就已惊艳了满目嫣红。
      试过红妆之后,便是正式的婚典,整个苏家从未有过的忙碌,令沐颜越发觉得可悲的是,就算是苏澈过世的那几日,也不曾这样声势浩大。可怜一个操持容朔半生的丞相葬礼,却也比不过一个皇子娶亲时的繁琐礼节。
      这就是容朔,甚至是晚商的规矩,森严的等级,明确的门楣,那是所有贵族女子一辈子逃不开的枷锁。沐颜是有机会离开的,然而羁绊她的,始终是生她育她的家族,正如她对叶子陵所说的那样,那是她的责任,就算死,也不能背弃。
      门外的鞭炮声已然响起,沐颜神思惊醒,兀自冷笑,又记起了月前的事,总不会忘,那些惨淡却充实的时光,却在一眨眼,消失眼前。
      “大小姐,妆可拾掇好了?”霁夜一身浅粉色长衣,盈盈立在门前。
      沐颜抬首,眸色沉静,素颜沉在红妆之中,苍白的脸色已被胭脂染红。起身,红色喜服摇曳在地,外披深红轻纱,手指冻得青白,而她却浑然不为所动。
      “再替我修一修眉罢。”沐颜静静开口,一手挽了发,别上玳瑁簪,一手配上粉色珍珠坠子,凝视着镜里陌生的面目,心底波澜不起。
      霁夜接过眉刀,将沐颜的眉型复又修成大家闺秀固有的颀长柳叶眉,那种晚商城里千篇一律的妆容,已让沐颜麻木而淡漠。待霁夜收手,她偏转过头,淡道:“走罢。”刻意不去看铜镜中的自己,身着嫁衣的沐颜终于推门而出,那一瞬间射入房内的阳光灿烂了一地,光照一室,分明刺得眼里涌动出隐约的泪水来。
      “等等,大小姐。”霁夜几步追上沐颜,手上持剪,顺着沐颜的长发一刀落下,剪下一缕黑发握在手心。霁夜目中含了泪光,微笑道,“结发为夫妻,愿大小姐从今往后幸福安乐。”
      沐颜一抿红唇,转瞬笑容轻绽,艳若朝阳:“谢谢。”那本是父母应行的礼仪,而今却由自幼陪伴自己的侍女代行,也算一偿心愿。
      沐颜跨进轿子之时,眼角余光已见顶马的队列,长长排了一街,阵势非凡。霁夜手持红毡,随在轿子一侧。依照晚商的风习,途中遇有井泉庙宇时,必须张毡遮盖新娘的花轿,以防邪魔作祟。连这样的细节都面面俱到,安净持在这场婚礼中倾注的心血与精力可见一斑。
      入轿不盖红巾,亲身跨入轿门。沐颜将这两个动作做得干净利落,却是堪堪将身边媒婆难看的脸色忽视而过,我行我素,待在轿中坐定,她才素声道:“起行。”
      因是九王妃身份尊贵,一行人等也不便对沐颜的行为多加干预,亦不敢耽误吉时,忙托了轿子,端向九王府前行。
      入了九王府,就行拜天地之礼。抓着红绸的沐颜,心中空落而怅然,素白的手指映在红色之间,分外妖娆。抬起眉眼的她,却也只能看到红盖头下长长的流苏与花坠,再往下,就是穿着龙凤绣鞋的双足了。一切颜色与装扮都不是她自己的,正如同一切热闹与喧哗也不是她自己的,于沐颜,仿佛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冷眼相看,静若安澜。
      耳边听着喜娘喊“一拜天地”之时,她忽然忆起了颜泱,她的生母。给予她生命、教会她成长的颜泱,倘若见到如斯场景,是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伤悲?
      她们母女两都是决绝而凌厉、自由任性的女子,钟爱梨花,却奇迹般地有着相似命运。
      颜泱最终死在风雨交加的长夜,昔日容朔第一美人黯然香消玉殒,沐颜却活了下来,最终长大、懂事,甚至出嫁……
      沐颜微微轻叹,母亲呵,若你真能与我灵犀相通,就再庇佑我一次罢。
      她只愿,安顺一生,再无波澜。
      看不清方向的新娘最终握着新郎的手,向新房走去。沐颜手心里渗出的冷汗,引得安净持更加紧密地抓着她的素手,不肯放开。
      坐在床边的两人在经过了结衣之后,最终安静了下来。
      “我出外应酬。”安净持起身如是说,大红的喜袍越发映衬得他眉目如画,风姿如玉。
      沐颜轻“嗯”一声,便自己拿下红盖头,站起笑道:“殿下且去忙罢。”神色自如,落落大方,被套上了九王妃身份的女子依然从容,不见丝毫拘泥。
      安净持目光轻柔,落在她身上绕了一圈,才颔首一笑,转身合门而出。
      沐颜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疲然倚在镜台前,一点点洗去脸上的浓妆,恢复原本的素净面容,手触在眉上的时候,才恍然怔住,迟迟不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离恨天/离亭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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