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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月笼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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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旨赐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晚商城。一时间,相门千金与尚书之子结下连理之事,成为京畿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的说是夏揽洲高攀了苏府门楣;有的说是苏锦乔早与夏揽洲有暧昧,安净辰不过送了顺水人情;有说这是三王拉拢苏澈的手段,也有说是皇帝早有此意,安净辰捡了便宜,由此再引申出三王九王之争,将来的朝局问题,而几乎将誉嫘湖上游船失火那晚,在质子府发生的事遗忘了。
因为是皇帝赐婚,所以“采纳”一礼不需要像寻常人家那样男求女应,行来就简单不少,“问名”与“合婚”两项自然也很顺利。“订盟”那日,夏家按古俗送去雁,取象征顺乎阴阳之意,也取忠贞之意。“纳征”当时,夏家聘礼也甚是丰厚,一来是皇帝赐婚,绝不可失礼,二来夏竣虽为尚书,位不及苏澈,但男方气度不可失。
“请期”定下的日子是钦天监之前就选下的,皇帝对这桩婚事也甚为重视,极力想促成这双姻缘,婚期不远,就是下月底。如今已是月中,一切婚礼事宜做来,也有些棘手。
如是热闹了大半个月,外头人看着这一场结亲满载隆宠,也同时宣布着一向中立的苏相站在了三王安净辰一方。尽管之前沐颜假扮寒泱入朝的事在晚商城中大肆流传,但她仍被众人视为九王一系,如今苏家与夏家结亲,夏竣是三王之人,如此并不有利于九王安净持。众所周知,边疆战事吃紧,安净辰与安净持向来主张不合,三王主和,九王主战,先前朝中两派争执许久才有叶子陵帅军西征。如今苏澈突然加入主和一方,说不定局势就此扭转,仗打到一半突然议和也未可知呢。
只是锦乔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这些。先前夏揽洲告知一些当日在苏汛被抓的新线索,原是一群人只喝酒,聊天下山水的,作诗这一局话题起得异常突兀,而始作俑者就是趣宝斋的副主事霍为安。
“趣宝斋?”锦乔欲取茶杯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忽地有想起那夜二公子说的话,诸葛悠哲身上一定又秘密,但会是和苏汛有关的吗?他是商人,难道也想插足朝中之事?
“霍为安是诸葛悠哲手下最精明能干的一个,前段时间诸葛悠哲北上,趣宝斋所有的事务都是他一人操办。”夏揽洲也极有顾虑一般,想来商人做事比寻常人都要深谋远虑,霍为安那日的表现虽然不起眼,但是被他抓住了,也未免做得太不干净利落。
“霍为安……”锦乔转目于桌上的一份手卷,那是夏揽洲特意找来的给她的,是霍为安的身世行事记录,上面写道霍为入趣宝斋的时候是十四岁,由一姓杨的女子介绍。
“杨含青?”锦乔似又想起什么,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起身到窗下,却也无心窗外景色,低语不断,“杨含青……杨含菁!”
锦乔虽是晚辈,却也知到一些过去晚商城里的轰动之事。杨含菁是当年京城的第一花魁,艳名远播,算来也是言碧阁出身。当年的王孙公子不知有多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愿为侬卿掷千金,只求一见醉红颜。谁却知,那杨含菁最后却突然消失了踪迹,之后就再也没了音讯。
这个名字重新出现,却是因为少年三王初封府邸,不知因何事怒斩了府中管家,此后就崛起一个姓霍的中年男子,执掌三王府事务,而那位霍管家的夫人,便是杨含菁,传言就是当年那个名动京城的教坊女子。
“这样做会不会太明显?”夏揽洲看着纸上“杨含青”这三个字,眉目忧思已重,“诸葛悠哲即使要以商涉政,也不会有这种举动。”
“但前提是霍宇都已经死了,而且霍为安是由杨含青引见入趣宝斋的,依照晚商城流言传开的速度,行事应该是比较秘密的,否则,趣宝斋如今不可能只是一间玉器行。”锦乔特意加重了“只”字,一手扣在窗台上,“但是我不明白,如果我们推想得不错,为什么三王要这么做?但假如是我们设想错误,霍为安的身上也一定有秘密。”
锦乔深思愁眉,连日来她不再管其他事宜,虽只有苏澈在,苏汛应不会有大事,但朝廷之事说来变化出人意料,三王的突然拉拢就是极好的证明。如今她只想尽快将苏汛救出来,不管苏汛本身是否愿意,他们又有什么秘密,至少这一次,她不能食了对沐颜之言。
“但是,霍为安……你觉得就这样去,他会说什么吗?”看着锦乔的侧脸,她一如之前的情态,只是现下忧色甚重,昔日友人酒水宴上举态若轻的女子已经在他没有察觉的境况下改变不少,尤其是北上归来后,分别的数月里,她的经历与他毫无关系。
锦乔停顿半晌,才略缓了神情,道:“我是到趣宝斋看朋友的。”
夏揽洲知锦乔口中说称的朋友就是易宁远。先前他受易宁远救遇,在游船上先服了药才有时间去明济堂等锦乔回来。而后他二人回过趣宝斋道谢,也知那一夜突发之事对商行有了极重的影响,算是报恩,他也说了话,却不让锦乔出面。
锦乔知道夏揽洲的用心,官商不适在大庭广众下接触。世人皆只夏少是不拘小节的性子,也不入官场,虽然难免还要因此将诸葛悠哲与夏家挂钩,也总比锦乔直接出现的好,毕竟是男子相交,还能说是友人相助,锦乔这女儿身,不论说什么,都会遭到众人猜忌的。
虽然婚事已经昭告天下,但去往趣宝斋,他们还是分乘了两辆车。
玉器行里有些冷清,锦乔与夏揽洲本也不在意,由下人引着直接到了后院,却是听见有孩子的哭声,他们知是宝宝,只相顾一笑,继续前行。
锦乔之前独自到趣宝斋来时,见过萧墨允,但现今的几次到访都未见那书生的影子,想他之前行事不同寻常,如今又忽然隐匿踪迹,难道是目的已经达成?
如是想着出了神,一直到夏揽洲叫她,锦乔才有些失魂落魄地回了一句:“什么事?”
“你看看前头。”夏揽洲低头看着地上,锦乔跟在他身后,如今正要上石阶,他若不提醒一句,按锦乔现在的样子,指不定就要绊倒了。旋即,他却是做出追悔默及的表情,长叹一声,道:“我是应该什么都不说,等着美人投怀送抱的。”
现在夏揽洲同她说话越发不正经起来,锦乔却也不恼,每次都只斜睨他一眼,然后淡笑而过。而夏揽洲最欣慰处,就是锦乔每每这样的的神情里,就少了拘谨和自我束缚,纯然清澈如新开芙蕖,明妍嫣然。
“夏少,锦乔。”诸葛悠哲轻步而出,院子里换过一批花草,他如今也是白衣如新,连日来为了挽回趣宝斋的声誉也花了不少心思,总是显得疲惫,现在气色却是好过了,虽然仍有倦意,却也能算得上神采奕奕。
游船一役,他们也是共患难,夏揽洲为了趣宝斋力挽狂澜,情谊又添一层,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早先也都相识,如此就去了那些疏远。
宝宝的哭声不止,锦乔先就问了出来:“宝宝她……”
诸葛悠哲神情微变,原是清俊的脸上顿时蒙下一片阴影,摇着头,道:“阿远一直在想办法。”
“其实宝宝能哭,也许不是坏事。”夏揽洲宽慰道,再看看锦乔。
二人也算是心有默契,锦乔就此先去看了易宁远,留他两人在园里。
锦乔到屋里的时候,易宁远正抱着宝宝哼唱着催眠的曲调。她看着窗下女子隐隐含忧又宁静婉约的面容,真的难以将现在的一切和当日在珞邰大牢中那个出言如刺、甚是随性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此时的易宁远是安静温柔的,像她的名字一样但了一种淡薄,仿佛不应该出现在这尘世中,深山幽谷才是她的去向。其实诸葛悠哲也有着避居世外的气质,只可惜他身上淡流出的烦恼比易宁远多得多。
易宁远回头,正是见了锦乔在门口,她摇头,起身将刚刚睡去的宝宝放回床上,自己则在床边又坐了一回,总觉得看不够似的,一直盯着孩子熟熟睡去的脸,未察觉间,竟就笑了出来。笑意里有温暖,也是十分的满足。
易宁远带了锦乔到另一处地方,说是那里谈话更清净。
“还想问什么?”易宁远拉了锦乔坐下。之前锦乔来过几次,虽然没有正式说过想了解什么,但她也是聪明人,知道锦乔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索性自己先开门见山,也免得锦乔左兜右转地浪费时间。
“霍为安。”锦乔如是回答。
易宁远却是神色骤变,当即站起,走过几步问道:“你怎么想起问他?”
“他和我二叔的案子有关,所以我才想问清楚。”锦乔看着易宁远的背影,明显是瘦削了,却依旧坚强,她无端端竟生出敬佩来。想数日里易宁远为诸葛悠哲尽心尽力,若落到她身上,未必就能为了夏揽洲抛尽所有。
“你知道多少?”易宁远问道。
“几乎为零。”锦乔从易宁远的反应里知道这个本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女子必定也知道很多秘密,她的守护不仅仅是对诸葛悠哲一个人的。“你知道是不是?”
易宁远默然。她知道又怎么样,她所了解的一切并不是锦乔希望知道的,也同时是她曾经答应了别人要一生守住的秘密。
“锦乔,不能退一步吗?有的时候,你太咄咄逼人了。”易宁远转身,两名女子就这样对望着,也似乎到现在,才有真正的一次正视。
珞邰大狱里,易宁远面壁而卧,那一份鄙夷世间的态度清澈单纯。她本是遗立世外的女子,却因为诸葛悠哲而踏足尘世纷扰。替他医病,却半途要去跟踪什么苏家的小姐。从晚商一直跟到白定城,再陪她南归。
翀说,她是时候正式出现在那个女子的面前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诸葛悠哲突然那么在意那个小姐。但她还是照着做了,却也放不下他的病情。珞邰城里她看着旧病复发的男子,坚持要陪在他身边,否则她就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一气之下竟然买通了城令将她关进大牢,却阴错阳差地见到了那位小姐。她不是不喜欢锦乔,不过是难解心头愤懑,说话的时候就带了刺。
再后来,她妥协,追上了南归的女子,知道了她叫苏锦乔,是苏相家的二小姐。她替锦乔照顾雪儿,说锦乔还是太冲动。其实那是翀说的话。或许那就是翀要她留在锦乔身边的原因——再自持的人,也有失控的时候。
“你们都有很多事瞒着我。或许有些是我确实不需要明白的,但那些我应该知道的,希望你们能告诉我。”锦乔真诚道。
易宁远却是苦笑,眼前女子所坚持的一切原都不该她过问的。“你知道吗,翀有时候会说,锦乔的痛苦,来源于她对凡事的太执著和忘我的冲动。你的冷静,都是假的。当初你就不应该回晚商。”
从一开始的相遇就不纯粹,锦乔凝望着易宁远,他们说的话都是在长久的观察之后在得出的。她觉得自己像是暴露在阳光下,不论如何隐藏,都逃不过他们的视线,那些所谓的挣扎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她不能放手,既然答应了沐颜,就一定要做到。她欠那个姐姐的太多。
转过目光时,锦乔却见夏揽洲已同诸葛悠哲到了此处,她不由笑了出来,却显得虚弱无力,仿佛自己一直希望去守护别人的努力都不过一场表演,她无法抗拒自己始终太过简单的生活,因为即使步步为营了,也还有很多的眼睛盯着她,她看不见,有些甚至是感觉不到的。
“霍为安,是阿远的师父带来的。”诸葛悠哲行到易宁远身边,低头看着女子渐紧的脸色,却是一手扣在她肩上,微笑着,生出温暖的气息来,“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师父是受人所托,其他的,没什么可以说的了。”易宁远按下诸葛悠哲的手,“我累了。”
“我送你。”诸葛悠哲柔声道。
“那我们告辞了。”夏揽洲拱手,拉着锦乔就此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