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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水长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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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颜!”
叶子陵回首一望时已然震惊,即刻返身策马,长剑破开一条出路,直往城楼下奔去。
而此时,陆湛神色肃然,双唇紧紧抿着,竟伸手搭箭挽弓,而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轻颤。漫天的黄沙卷起,只那双眼,依旧犀利而漆黑。
两箭架在弦上,相距不远,射出却是两个方向。
他就这样一直举着手,箭却迟迟不发,只觉眼前一片模糊。
这箭,将要射的,是他从少年时起就捧在手心的那个女孩儿,那个敏感却眼神澄澈的少女。他的目光穿透了烟尘,仿佛依旧能看到她牵着他的衣角,一步步地跟在身后,柔软的笑容犹如春日里明媚的阳光,照耀了一室,听她用清澈而糯软地声音唤着“阿湛”。一切都恍惚好像昨日一般美好,只是今时,他已站在这里,要对她举箭,去抹杀一切。
心底终究是不忍与犹豫,他的手定格在那里,凝固成一幅悲凉的画卷。
“逸。”他身后好似听到了又一个妩媚而娇柔的声音,“出箭。”
霍然抬头,眼角偶尔闪过晶莹的光芒,只这一瞬间,手上一松,箭已出弦。
此刻,叶子陵已冲到了城下,长臂一伸,终于来得及一把拉住沐颜的衣袖将她抱入怀里,一低头,却只见她脸色煞白神色恍惚,只是忽然之间睁圆了眼睛,目光定定地投向前方。
那夹着风声呼啸而来的两枝箭,一枝对准了叶子陵,情理之中,只是另一枝,是向着她而来。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是她小时侯,寒泱死去的那一瞬,她忽然在心里问自己,哥哥,你是不是又把我丢下了?
而此时,她又想问一句,阿湛,你是否同寒泱一样,也把我一个人遗弃在了另一个角落?
那个对着她举箭的少年,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陌生,看着那枝箭飞驰而来,她竟恍若隔世,心里那一层脆弱的薄冰,“喀嚓”一声破裂。
她再也听不到千军万马沸腾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叶子陵对着她的呼唤,只是一直怔着怔着,看着那道黑色闪电,掠过人群,穿越奔马,离她越来越近。
叶子陵却在刹那堪堪变色,目光里有愤怒,却也有决绝,只低头对沐颜微微一笑,柔声道:“沐颜,闭眼好不好?”
两枝箭破空而来,但只有“叮”地一声响,不轻不响敲在沐颜心上。
她眼神一晃,目光落在离她咫尺之遥的叶子陵身上,曾经清冷通彻的眼眸忽然就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漆黑的眼里看不出情绪,只有一片深郁。
那两枝箭,射她的那一枝,落在地上,射叶子陵的那一枝,正中胸口。
沐颜清楚地看到尖锐的箭锋在叶子陵的胸前泛着冷光,汹涌而出的鲜血渐渐将他银白色的战袍染红。然而,他温和而安静的容上忽然现出了笑容,低头看了胸口的伤,第一次露出这样飞扬而骄傲的笑。
眼前是数万兵马,依旧搏杀着,只有那个白衣的女子在此刻泪流满面,无声地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子……陵……”她颤着声音,下意识地伸手去按那个伤口,却只能看到不尽的鲜血从她指缝间流走,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乱。
叶子陵轻咳了一阵,低声道:“别慌,沐颜,看清楚前面。”
沐颜抬首,只能看到容朔的军队乱成一团,戎狄几乎在转眼之间就扭转了劣势。她手上一紧,低头看到叶子陵的手坚定地抓着她的手,嘴唇凑近她的耳朵,断断续续道:“我把……这个战场交给你了,沐颜。也许……陆湛教会了你……许多,但……请你……原谅,我今天……让你……背负了……一次……我的责任……”
“子陵。”沐颜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在减弱,惊恐地反抓着他的手。两人的手上都是血,却在这时更紧密的扣在了一起,沐颜肩上倏地一重,叶子陵染血的长发划过她面前,腥凉的一道血痕留在了侧颊上,却又迅速被眼泪冲散,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大小姐,快控制局势!快!”身侧一匹马停驻,是辛垣皙嘶声力竭地向她大吼,“不要辜负了将军的嘱托。”
沐颜骤然勒紧缰绳,猛一抬首,目光里已氤氲了森冷的光,渐渐落在远处,缓缓地,她开口低声道:“阿湛,再见了。”
右手霍然提起马背上的长弓,左手搭三箭,瞄准了混乱的人群。
与陆湛的两箭不同,她几乎是没有思考地拔箭,且那三箭,都对准了同一个方向。三箭齐出,快如闪电,这是超越了她原本所能做到的速度,倾尽全力地出手。
陆湛定定看着她,不闪不避,只淡淡一笑,轻合上双眼。
“啪”地一声响,他睁眼,只看到长鞭飞舞,身侧已是红裙飞扬,那张绝艳的脸上,是惊魂未定,目光里带了恳求,盈盈泪意。
他低头,那三箭尽数折断在他马前,纵使此刻,他依然能感受到远处那一道清寒的视线,锁定着他与萧翟湘。
沐颜出箭,剧烈地喘着气,手几乎抖得抓不住缰绳,却依旧顷刻抬头,拼尽了全身地力量高声道:“全军给我听着,将军有令,重甲骑兵退后,弓箭手出击!”
那一声高亢而嘹亮的声音,震醒了容朔的士兵。辛垣皙回首,只能看到,昔日几多忧愁的闺阁少女此时满脸血迹,狼狈不堪,却是傲然不屈,即便是受到今日这样的打击,也能再度站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那袭染血的白裙猎猎翩飞,不顾手上的酥麻,复又拉弓而起,只这次,目标散乱,而她。一刻不停地出箭。
忘记了做了多少次拉弓的动作,那样麻木而手心生疼。
她必须快速结束这场战役,务须结果,只求完结。叶子陵的伤势不能拖下去,就算输,也不能让他死。
“骑兵,鹰型对阵!”她一扬手,目光灼灼。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阿湛,在前面的战争中,你又教会了我一招。
身后的士兵直冲出去,两翼夹攻,而她在中心,墨发飞扬,犹如临空归来的神女,眼神凛冽,手中箭箭正中戎狄士兵。
借着容朔人被叶子陵的鲜血激发的狂怒,她与辛垣皙对视一眼,森冷了声音号令道:“我的命令是,容朔的人可以死,绝不能败。我要你们不惜一切手段去杀死敌人,把所谓的光明正大给我统统滚开,我只要,此刻的胜利!”
仿佛是被她这句话激起了杀性,场面开始无法控制,只有更为响亮地吼声和尖叫。
如是在人间修罗场,也不过如此。
“住手!”风中传来萧翟湘极怒的喝声,她随手斩杀数人,一骑冲至沐颜面前,长鞭一指,“停战,立刻,马上!”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沐颜手中箭芒一掠,神色锋冷,“你又凭什么喝令我?”
“你想看着他死么?你想让两方的队伍这样继续下去么?”萧翟湘一指陆湛,“你看看他啊,他根本就不想再动手,只一心求死,你要他去死么?”
沐颜只看着陆湛矗立着的消瘦背影,眼里又一次浮现出泪光。而现在,她只能强压下心口的疼痛,一字一字对着萧翟湘道:“这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这样的后果不是你造成的么?”
“这样的打法,你是在罔顾容朔军人的生死!”萧翟湘精致的容上是不可掩饰地震惊。
“湘夫人不要忘了,你是戎狄的人!”沐颜清冷了声音,空洞而凌厉,“我不是正人君子,从来不是,既然你们要把我逼到这一步,那就休怪我拖了你一起下地狱!”
萧翟湘无话可说,只看着她。第一次,她感觉到面前的苏沐颜不是她想象中那般柔弱无力的女子,那个女孩,越是残酷的环境里,越能激发出身体里的潜能,苏沐颜骨子里的傲气和坚韧,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
两相对视,谁都不肯先低头。
这一场战争,又是以容朔与戎狄平手而告终。沐颜毕竟不习惯于临场指挥,那些命令不过也是凭了前几日的经历脱口而出,一直到湘夫人下令退兵才勉强保住了一城。
战斗结束,她就呆站在原地,满身分不清是血还是泪,双眼呆滞而空洞。直到辛垣皙提醒她快回城帮子陵治伤,才飞速奔马入城。
可也只有辛垣皙看到,她一路上眼中洒出的泪水,那几乎是另一种方式的号啕大哭。眼泪没有一刻停过,就算是军医把叶子陵架到床上去的时候,也只能看到她低伏着首,用那样微弱的声音一声声地喊“子陵”。
血液已凝固住,把衣服粘在了身上,大夫只能用剪子一点点的剪开,叶子陵纵使是在昏迷中,也轻皱着眉,显是痛苦已极。
沐颜一直握着他微凉的手,心中的坚强在战争结束那一刻已被卸下,只余了脆弱与惶恐。她像一个孩子一样痛哭,却并不那么清楚地知晓自己失去了什么。
几日来的压抑终于爆发,她却只能用干枯的嘴唇说出那一个词:“子陵”。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单纯地去喊这个名字,第一次纯粹地为他哭得泣不成声,哭得无以成言,仿佛他再也不能醒来一般,犹如心肺都哭得疼了,胸口既闷又痛。
趴在床边,听到大夫那一句“没射中要害,只偏了一寸”,她才丢了魂似的怔坐着,只流泪无语。
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哭得这样厉害,而心中,也开始有什么东西渐渐苏醒,似乎是猛然惊醒,发现她的生活里,叶子陵已经成为一个默契而无法或缺的存在,甚至,已经融合成了一部分。
寒泱教会她成长,陆湛教会她坚强,那么叶子陵也在今天教会了她责任与断绝。
在她射出箭的那一瞬间,就已不可再回头,放弃过去,原来竟是这样的痛彻骨髓,却又无比清醒着,心思豁然开朗。
她与陆湛,从今往后,注定了只能相对而立,陆湛射向她的那箭了断了她最后的执念,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眼睁睁看着曾经爱人对自己举箭,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如死灰,静止如水。
沐颜抬头看叶子陵失血过多的脸颊,原本光彩飞扬的脸上,只剩苍白沉重,过去那样雀跃跋扈的一个人,现在只能躺在这里,静静睡着,不知何时能够醒来。
她掩住唇,几乎又要忍不住流下泪来。子陵,我欠你的,可能还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