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青红浅碧

46、水长东（中）

　　陆湛看着他，手渐渐收紧，微微闭上眼睛，任风将长发拂乱，哑着声音道：“子谦，我不会忘记那些死去的人，可是我也再无法放下她。你且当作……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罢。”
　　叶子谦慢慢垂下手，侧首静道：“也罢，是我沉不住气了。”他复又抬头道，“你预备怎么做？”
　　“这一次，诱敌的是谁？”陆湛眼神沉沉，回首压低了声音，“我恐怕是保不住了。”
　　“陵远平。”叶子谦下意识地抓紧缰绳，轻轻一叹，“那个孩子，还很年轻啊。”
　　陆湛无奈地看他：“你与他之间，我只能保一个，所以我选择了私自离开戎狄军营。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去烧戎狄的粮仓罢？只可惜，这一次，湘夫人用了一次灯下黑的计策，你们把粮仓的位置估计错了。”
　　叶子谦眼神骤然紧缩：“真假粮仓相距很远么？”
　　陆湛淡淡一笑，目光却隐约有赞赏的意味：“不远，甚至还可以说很近。方才你定是以为真正粮草的位置，应该在真实粮草位置的很远的地方罢？可恰恰不是，真实粮草的地方离假的极近，而且，真实粮仓就处于假粮仓的上风处，今日是东南风，就算是假粮仓被烧也很难波及真粮仓。”
　　“如此这般说来，陵远平是白白送死去了？”叶子谦眼神一下沉了下来，一策马就要回头，却被陆湛挡在了面前。
　　陆湛伸手牵住他的缰绳，一字一字道：“我说过，他安全与否，已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了，拦截他的是戎狄名将肖半篱，就算你我去，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叶子谦一向温和的容颜此刻却有一种残酷而凌厉的表情，他目光一扫，静思良久才道：“我去烧粮仓，阿湛你代我带兵去遥昌。”
　　陆湛怔住，只松手道：“我只能帮你保证一个晚上的时间。”他重新戴上面具，宽大的黑色长袍随风飞扬。
　　叶子谦看着他，唇角浮现出一缕决绝的笑意，骤然掉转马头。
　　“子谦。”
　　叶子谦回首，却见陆湛蓦然伸手，弯曲了手指并握成拳，不由轻轻一笑，眼眶隐有湿润。他同样握拳与陆湛的手一撞，低声互道：“保重。”
　　叶子谦清啸一声，策马飞驰，身影转瞬没入黑夜之中。
　　一直在原地的陆湛，却在瞬间有了锋芒毕现的轻傲，携了身后沉默的将士，往相反的方向匆匆赶去。
　　陆湛带着人片刻不停地赶路，直到近了遥昌才猛然发觉天色渐白，他只有这一个晚上重新做回自己，只是在前方等待着的，已不是所有人能够预料的一切。领悟到这一点，他立刻将命令下达给了剩余的士兵，迅速转了方向，往戎狄大营去。
　　旷大的漠上只有这一骑黑马飞驰电掣而来，马背上的人显已疲惫至极，却仍是不肯放弃地用力抽着缰绳，力图使马奔得再快一些。
　　待他赶回军营时，却不见守营的士兵，心中正自诧异，但见一袭桃红色静静站在远处，宛如缀了一身的桃花，鲜艳却美得惊心动魄。
　　陆湛下马，牵了马一步步走近。
　　萧翟湘容颜冷艳，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带了某些柔软的气息，见到陆湛回来，眼里竟有一丝释然，却又瞬间堆砌起一层薄怒来。
　　“湘儿。”陆湛的声音低沉从容，“你站在风大的地方作什么？”
　　萧翟湘只握住他的手，低头轻笑道：“你还晓得回来？”
　　陆湛只觉她的手极是冰凉，心里淡淡地，有了极微妙的感觉，默然道：“你知道我出去了？”
　　“枕畔人已然不在，我怎么会不知道？”萧翟湘略一苦笑，用手轻一拂发丝，“我只是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没有追兵没有守卫，你是否会自己回来。”
　　陆湛随了她进帐，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静寂忽然让人有一种不适应。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这样安静过，当初陆湛刚进戎狄军营的时候，也是整天整夜地不说话，只静静坐着，萧翟湘屡次恼火地甩袖而去，他也只是漠然待之。
　　却不曾料想，今日是他被待以这样的疏离和冷漠。
　　进了帐子，扑面而来的是温暖的气息，萧翟湘背对着他站着，突然道：“今日的事，我会帮你瞒过去，她那里，不会知道。”
　　“多谢。”陆湛忽地松了口气，心情却低落下去，矮身坐下，用双手撑着额头，整个人凝固成宛如雕塑的隽永姿态，沉寂而阴郁。
　　萧翟湘微微侧首，只道：“我也不想让她找了我的把柄去威胁二哥，若没有她碍事，事情何至于这样棘手。”
　　陆湛沉静了许久，才道：“什么时候能让我去见她？”
　　“就快了。”萧翟湘漆黑的眼里掠过阴狠的光，“她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中的日子，也不会有太久了。”
　　陆湛“恩”了一声，渐轻了声音道：“你去休息吧，这一夜，你也未必歇息得好。”
　　“我确是歇息得不好。”萧翟湘回转过头，直直看着他，眼里光华流露出寂寞的哀伤，“不好到需要军医连夜来为我检查身体。”
　　“怎么？”陆湛霍然抬头，“这样严重么？”萧翟湘看似武功很好，体质却稍弱，远不似沐颜那样，柔弱的身体里蕴藏着剑一样尖锐的力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逸。”萧翟湘忽然软了声音，那双明眸，瞬间有了水一般流动的温柔和光泽，“大夫说我怀孕了。”
　　陆湛骤然如被定住了身子一般，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只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萧翟湘，双手倏地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疼痛而不自知。
　　“你瞒着我这样做么？”平定下情绪，陆湛清冷的眸光里竟闪过洞察的光，“为了留下我，值得这样不择手段么？对戎狄来说，大敌当前，你竟然敢下这样的赌注？”
　　萧翟湘忽然笑了，那笑容苍凉而妩媚，轻颤着声音道：“如此喜事，还不值得进宫告上么？”
　　陆湛瞬间了悟：“你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去见她？”话一出口，却只剩了满嘴的干涩，心里尽是不知名的情绪，有绝望，有希冀，却也有无奈和悲凉。
　　又是一箭双雕的做法，他在一刹那忽然有些厌倦了这些手段，一股又一股的疲惫涌上心头，只想让内心平静下去，再不去想这些纷扰，哪怕是黄泉路上，也能得一个心安。
　　萧翟湘，这是在逼他彻底与过去作诀别，却用作了成全他的名义，这又让他怎么恨得出来？
　　“你在心里，觉得我卑鄙是么？”萧翟湘清净的眸光竟让他无法直视，“为了我们各自的国家和爱情，你和我所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陆湛长叹一声，别过头去，终于道：“我与你，原也如此相似。”
　　“这样，你我都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好？”萧翟湘撩了裙摆坐到他身侧，正视着他道，“我只要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我就放今晚来军营的那个孩子走。”
　　陆湛沉闷地道：“你说罢。”
　　萧翟湘的手指轻绕着他的发，半倚在他身上，把头枕在肩上，两人的姿态，俨然亲密的情侣，却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其中的貌合神离。她悠悠地笑了，语气轻柔，却依旧咬清了字音，一字字道：“我要你，杀了叶子陵。”
　　陆湛闻言一笑：“他是那么容易就让我得手的人么？湘儿，你太小看他了。”
　　“可是我的赌注不是这个。”萧翟湘轻轻亲吻他的侧脸，“我赌，他与苏沐颜之间，若只能活一个，他绝对会选择苏沐颜而放弃自己。”
　　陆湛定了心神，漠然道：“他也不是顾及儿女私情的人。”
　　“难道你就是么？”萧翟湘莞尔一笑，笑靥如花，“一向最重感情的你不也是为了容朔，放弃了苏沐颜么？那么，爱重国家的叶子陵将军，怎么就不能不爱江山爱美人呢？”
　　陆湛突然抓住她的手，双眸目光灼灼，冷了声音，吐出森冷的话语：“湘儿，你不要逼我。”
　　萧翟湘却一个转身站起，长裙摇曳，红衣似火，仿佛是说不尽的风情，却像是染了火焰与鲜血，妖娆而明丽。
　　她回眸一笑，用手指放在唇角，浅笑道：“逸啊，你听，晨鼓已响，你该出兵了。”
　　陆湛霍然站起，只看了她一眼，就拂袖而出，空剩了满帐的余怒，报与那美人含笑，却是数不清的哀伤与无奈。

　　战鼓作响，平庄城内，却已经人声沸腾。经过前两役的一平一胜，士气已然一振，虽有粮草被烧、疑有内奸的事情迭出，但在叶子陵的安抚下，民心稍定。
　　沐颜眼见叶子陵精神极佳地整兵备战，几日来沉郁的心情也稍霁，只淡淡含笑，氤氲了几分清寒，独自上了城楼，预备观战。因叶子谦出城离开，辛垣皙便亲自披甲上场，为叶子陵掠阵，如此一来，也令沐颜对叶子陵的安慰略微放心。
　　城楼上，已有一个淡色身影立着，沐颜分辨了许久，才客套道：“梁大人。”
　　梁亓拱手微笑道：“苏大小姐。”
　　苏沐颜微一颔首，就与他并肩立在城墙上，看着叶子陵亲自带兵出城，不知为什么，心里就划过一道暗流，仿佛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心脏的急速跳跃震得她胸腔轻疼。
　　这一次，容朔的军队与前几日不同的是，好似每一个人都充满了一种朝气，只因为叶子陵亲自挂帅出征，令那些士兵属下极为激昂，斗志高扬。
　　两边的队伍排开，叶子陵银黑相间的战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身后是数万骑兵，执着兵器，穿戴重甲，赳赳气盛。
　　戎狄的军队一字排列，却不见主帅，只肃静着，个个握着长矛，头戴盔甲。士兵略后方的深褐色战旗猎猎飞扬，风吹动着，发出“哗啦”的响声，极是清晰。
　　忽然，戎狄的军队从两边退开，露出一条略窄的道来，一个黑衫墨甲的男子骑着马，慢慢地向着城楼下踱来。
　　他背上长弓，黑得发亮，发丝被风卷乱，扫过脸颊，却衬得那容颜如玉，清净似水。
　　叶子陵微眯了下眼，只暗加紧了手上的力道。城楼上的沐颜却在刹那脸色惨白，一双白净的手几乎是死死抓着城墙，清眸睁得极大，好似转眼就能流出泪来。
　　“阿湛……”良久，她才勉强能说出这个词来，却将那话语飘散在风中，微弱而苍白无力。
　　“大小姐。”身边的粱亓轻声唤她，“大小姐？”
　　沐颜只煞白着脸，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沉坠，下落，最终碎裂成齑粉，“哗”地被风吹散。
　　城下已经开打，两方人马用的战术却俨然不同，叶子陵身先士卒，长剑飞舞，而陆湛却是抱肘远观，神色峻冷，一手搭在弓上，一手勒着缰绳，静静观望。
　　双方打得极是混乱，沐颜尽只见血肉横飞，厮杀声震天响，眼里却是那个单薄而镇定的身影，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令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做什么，想什么，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完全毫无知觉。
　　她双手撑在墙头，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倾了出去，乍然席卷的狂风将她吹得睁不开眼，只听见身后若有若无的轻声呼唤。
　　蓦然回首，却见那带笑儒雅的脸，竟似魔鬼一般可怖，那双手直直伸了出来，将她的肩膀用力向后按下。
　　沐颜的手已抓不住城墙，触手都是生硬的墙土，完全不经过思考，她脱口而出：“梁亓，你才是内奸！”
　　梁亓含笑的容颜依旧清朗，只是加大了力度，将她死死推出去。
　　沐颜本就沉浸在陆湛的悲喜交加中，不防他如此力道，又加之男女本就差异极大，竟脚下当空，整个人向后倒去。
　　当清风从脸颊两边呼啸而过的时候，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正急速下坠。
　　那白衣翩然飞舞，犹如盛开的清艳花朵，静默的容颜镌刻在了风中，青丝乱舞，眼角却是一滴泪水悄然而落。
　　这一瞬间，她脑海里竟又浮现了那句话：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