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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上女(上) ...

  •   碧玉妆成,轻枝曼舞,揉碎了一池如绸绿水,圈圈层层,点点折折。
      苏锦乔低眉望着绿水如蓝,却又无端聚拢了几分失落轻愁在眉间——自北城一路南归,便时常如此。
      她非庙堂之士,向来也不问朝政,父亲苏澈虽身在相位,却多是请人教她学“女德”之流,一并还有姐姐沐颜,两人皆是在正统的官家教化下长大的。只是她越学越恣意,不及沐颜的温婉有礼,是以向父亲央了出来,只身一人北上,也难得父亲应允,秋以为期。但一路所见所闻令她游性大减,再有白定城一役,所感甚深,是故她直接回京,免去了一路的游山玩水——
      满池夏色,翠如碧玉,本是叫人安定闲散的情境,却莫名透出了凉意来。就如她的姐姐沐颜,谁又晓得,温柔的表面下,那颗锐利而清高的心是怎样的坚韧。

      珞邰城不算繁华,处处尽显古朴之风,没有边境剑拔弩张的逼仄,也不似京城一带的骄奢繁华,更像是立于世外的一角清隅,不因世而动,平本自然。
      然,锦乔不喜这样的清淡如水,仿佛静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看来的宁静平淡,其实轻浮如云,受不住任何侵扰,哪怕一点点的打击,也足以摧毁这样的表象,触发深埋的惊慌与恐惧,乱作风雨浮萍,所有的信任,仅仅来源于京城的庇佑,珞邰与京都相去不远,他们都相信举国之都的福泽足以绵延至此,保一方顺泰。
      也许是她当真喜欢悖其道而行,父亲不让她在意的事,却偏偏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锦乔眉若远山,原本清丽的眸光中也含多了几分忧色,夏光融融,却化不开这分惆怅,短叹长嗟,反倒越发重了这份心思。
      何故自扰?本非救国之士,忧民忧世也不是她这般女子应有的情怀。父亲说得在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军国大事自有能人处之,她不必操心,徒增愁绪罢了——于是拂柳而行,沿池赏光:依旧的清韵古朴,流于世俗之外的安逸。
      她长裙珠钿,紫绮玉绦,如是在这一幅清宁淡泊的山水中,描上的一道亮眼金光。

      “不染”池畔,总有三三两两的文人墨客吟诗作对,或是泼墨写意一番。清幽如珞邰城的自然雅趣,树木花草总是静。举步漫走的时候,也无人打扰这一分宁淡。骚客弄起文墨来也就更加挥洒自如,随处便可拈来为诗入画。
      “善文兄!快看 !快看!”白衣客如见至宝,指着绿柳下缓行的女子,神若慕仙,忘记了自己方才正在咏柳,正咏道“翠湖水上翠玉生”,却被那湖畔的女子惊了视线,有如棒喝当头,一时失言。
      长衫儒袍,青衣如平。青衣客正赏湖色,也觉这珞邰城中风光好,不只有北方的沉稳大气,也兼有江南的玲珑秀美,本醉其间,却被友人拖住了视线,目光聚向那绿柳丝绦下的女子,竟也不由艳羡,大赞一个“妙”字,立时提笔,铺纸而就。
      白衣客仍遥望着那惊艳如滟滟水光的女子。
      本只青山绿水,灵韵中少了灵动,有这女子一身紫衣,虽不是浓墨重彩,却无意成了飞龙之睛、青凤之翎,看似随意的一点,便如活了整个画面一般,这山中水中,有人际穿行,宜动宜静。
      翠湖水上翠玉生,皊波堤边凌波逢。拟把水色映柳色,柳色哪及紫绮真。
      诗由心生,画自笔成。待这一幅“凌波行夏图”作完时,那女子早已不见,而青衣客只觉心神皆爽,虽是速笔而作,诗和画都略显粗糙,但贵在至情——他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思了。

      锦乔漫无目的而行,任这一川山水在眼中渐渐失了颜色。
      或许真是在这城中只有宁远清寡,莺啼鸟飞已显喧嚣。然而却有稚童哀苦的呼叫声破空而来,乍如惊雷,划破举城静然,如同上等锦缎被撕裂开了口子,露出丝丝密密的缎线来。
      许是如这城一般的脾性,小儿的呼救声虽听来骇人真切,却只是突兀地存在空气里,越来越强烈,带着对人世淡漠的谴责,使这山水顿时一片灰败。
      差役正揪着一名衣衫破旧的女童,眉目凶狠,不顾她的任何挣扎,只拖着她,不知往何处去。
      “住手!”锦乔喝住,见那差役回过头,依旧面容恶狠,而那女童也停止了哭闹,面含期待地望着锦乔,满目求助的辛苦。锦乔蹙眉,她虽出身官家,却不喜与官人交结,现今出手,仅是方才闪过的冲动,是被那孩子的哭声所引。然,一翻冷静之下,她未再有动作。
      差役见锦乔一身衣裳虽不是华贵至极,但也处处透着富贵,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看着又面生,那就应是城中过客,遂不多加理会,径直拖了那孩子就走。
      “慢着!”锦乔斥道,翠眉蹙起又深,神情却不若喝声那般坚决,“你……要带她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差役耐下心来,珞邰城不大,虽有商贾大户却极少有如锦乔这样散发了深到骨里的富贵高傲之气的女子。
      锦乔欲上前,但迟疑未动,思忖间又见那孩子清亮里带着期盼的目光,刹那仿如有物照进心里,眼前顿时又浮现出白定城外的饿殍,弥漫了凄迷与绝望,那些眸光深郁,仿佛石块一般沉重地压在心头。
      她心下一横,说要带着孩子走,目光如炬,震慑人心,然,冲那孩子微笑时,倾刻间眉眼溢暖。
      那孩子也笑了出来,目光清明。
      锦乔止步于女童身前,肃容向那差役,眉冷眼清,道:“这是我适才买下的随侍,在路上走失了,有劳官爷寻回,可否让我带回去。”
      锦乔取出一枚碎银交给那差役。差役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知道锦乔是过客,不会在城中长住,便睁一眼闭一眼,收了银子将那女童放了,就此离去。
      女童笑嘻嘻地抬头看着锦乔,满是感激,突然跪下,连磕三记响头,便跑开了。
      锦乔没有去追。她有助人之心,但还不至于追根究底。是以,她只望见那孩子越跑越远,消失在视线里,身上鹑衣拂起,灰败的颜色却越发鲜亮,刺在目中,快要滴出血来。

      珞邰城雅致如旧,那衣衫蓝缕的女童就此远去,哭闹也好,欢笑也罢,都仿佛未曾出现过。天碧如洗,阳光澄澄,长街行人大多都只留下无声的影子。车马经过,也是轻声无喧。偶尔路人言语,便是听得分明了。
      “在过两日就是‘拟屏节’,到时候这城里可就热闹了。”
      锦乔本不将此时放在心上,但回了客栈,服侍的小二也劝她不如多留几日,错过了珞邰城的“拟屏节”当真是一大遗事。
      “小姐不知?这珞邰城素来是极清静的,但总也有个别热闹的时候,除了除夕、中秋那几个大节日,就数‘拟屏节’最热闹,也很雅气。而且全国,就咱这城有。好些人都是专门赶来参加的呢。”小二说地眉飞色舞,也甚是自豪的身材飞扬,见锦乔略起了好奇之心,便又顺着说了下去,“明日城中的差役就会开始在不染池前那条街上布置,等‘拟屏节’那天,街上每隔一段就会挂上一副好画,多是名家手笔,当然,也有个别文人的得意之作。画下面有漆金盒,到时但凡有人喜欢那画,就可以取一边桌上的笔墨写下字条放在盒子里,也可以在一边的挂绸上写诗吟画,总之就是文人们比拼呗。得到好评最多的八幅会被送到京城的趣宝斋,绘到‘玉屏’上,在一年一度的拍卖会上拍卖。您也知道,京城里头都是什么人物,一但入了大人们的眼,这是可就难定了。”
      锦乔静听着,也听出小二心生的羡慕,只可惜他无才,便只能空叹。待他去了,她遂斟酌着是否要留下看一看那“拟屏节”。
      锦乔虽不是喜静的人,但自小的官场热闹也看得多了,韶光流影,珠玉生辉,繁华可见之处却叫她满心满腹的沉闷压抑。是以到了后来,各种宴会都只有沐颜陪父亲同去,若非推不过,她必不赴宴,因此京城子弟中多有相传相府二小姐倨傲轻人之言。

      “爹,女儿不想去。”锦乔只描画了素日装容,任那华服在架,钗钿锁奁,虽是对着苏澈行礼,却无端透出倔强来,她一直欠着身,不曾站起,裙裾及地,如花散开,久未收起。
      “李大人宴请,我虽在相位,礼却不可失。”苏澈责意不浓,但显然对锦乔的行事有所不满,无奈他素来疼爱次女,多有娇惯,如今也是覆水难收,默叹着,他将锦乔扶起。
      “不是一直都由姐姐陪父亲去的吗。”锦乔垂眼,搀着苏澈便朝秀阁外走去。
      父女二人行得极慢,也不似往日的轻松惬意——在这件事上,他们都各有心病。
      锦乔见苏澈老眉紧锁,也情知是自己失礼在先。然觥筹交错,本就是她所不喜,在待人接物上,沐颜确实好她太多。如是想,她便觉得负了苏澈的一番教养,面起愧色,低首不语。
      “但人家都知道我有两个女儿。十回赴宴,有七八回就只沐儿在……”苏澈伫足,臂间仍挽着锦乔的手。他不自禁按住,又仿佛记起什么往事,追忆之思毕现,却又满目怆然,只惆怅叹过。
      锦乔只觉向来老道稳持的父亲竟剩了一腔悲伤与哀愁,那眼光虽不在看她,又仿佛实实在在打在她身上,有力而刺痛。一时心绪上来,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爹”。
      苏澈似不在听她言语,眉间混合了疲惫与浓重的伤感。庭院里春色已满,芳华如簇。他却无意欣赏,无奈之下,只作一声“也罢”,遂转身离去。
      长廊雕栋,彩画缤纷,那一身华衣荣冠却萧条起来,簌簌凄凉,冻结了一庭春意。
      自此之后,苏澈再未与她提过赴宴之事,她也只作不知,闲时仍与父亲品茗对弈,说笑解闷,共享天伦,平顺如旧。而她自视甚高,少年轻纵的名声也就此落于世上。但她乃相府千金,极尊至贵,但凡见了她的人,也只能以笑相迎。她仍是淡然处之,只与友人相聚时才行为随意些,而也只有那些知己,才明白苏锦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次日,珞邰城中是要较先前热闹繁忙一些。众多差役突然聚于不染池前,将一整条长街封锁,诸多屏架被井然有序地置在池畔,长桌也备,并且一直摆到连接湖心“不染亭”的水栈桥上。
      锦乔只远远看了片刻。原是宽整的街道如此像被硬生生割裂了一般,沿池这长长的几排屏架彻底毁了原前的宁远雅致,珞邰城里最惹人欣羡的风光就此失去。
      一夜“拟屏”风,不知要花上多少银子。说是文人雅客的风雅韵事,原也不是她所好。文人多只会纸上谈兵,责世诘官,要真到了存亡之秋,又有几个能真正挥碧血、刃敌寇?就是纸上言语都吓得不作一二。还是陆湛说得好“将士虽去乡,却可保家护国,死亦是举大名耳,不枉人世一遭。”
      欲回客栈,锦乔却听见人声呼叫。又是孩童的稚音,如若长剑划空的清晰刺耳,由远及近而来。
      街角处突然冲撞出一名少年,衣衫破旧,一面跑,一面啃食着什么,毫不顾及当街,也不管那一路掉下的碎屑,只盯着手中的东西,左冲右撞。随后追出另一名少年,并带着一名女童。那女童明知追不上,却还不肯放弃,急切而泣,口口声声喊着“把馒头还给我!”
      这声音!锦乔惊觉,听出真是昨日救下的女童,再定睛看去,仍是那件鹑衣,只是现在她更是蓬头垢面,落在最后,一手擦泪,一手伸去想去抓去那抢馒头的少年。
      锦乔一时失神,险些被莽撞的少年撞上。好在她反应机敏,侧身躲过,顺势拨下发间珠花,击在那少年小腿之上。登时打得少年腿软,向前栽去,伏于地上。他手中剩了不多的馒头滚落在地,他却爬着将其捧住,狼吞虎咽地啃了个干净。
      两个追上来的孩子见正在地上拾碎屑的少年,便知再要不回馒头,两两相望之下,那女童扑在少年怀里痛哭。哭声仿如震天,路人却充耳不闻一般。而那地上的少年也爬起身,快跑着离开。
      锦乔见那女童哭得极伤心——孩子本就最至情至性,丝毫不会掩饰心情,这番哭泣,将心底的绝望与惶急都哭了出来,那害怕和伤心仿佛流了一地,蔓延到锦乔脚下。
      将落地的珠花拾起,经此一役,锦乔是不会再用了。她上前将两个孩子安置的街边,又就近找了一间珠玉行,不问世价,速速就将珠花买了,并指定要一些碎银。
      出了珠玉店,锦乔在街边买了几只馒头,送到两个孩子手中,又悄无声息地将方才的碎银子给了那个少年,让他们早些回去,将钱收好。
      “姐姐。”女童眼角仍带泪痕,然而一双眼睛甚是清亮,童光稚稚,灿烂若星,“谢谢姐姐。”
      锦乔面色微滞。她不是有意要助人,只是一时激动,顺便出的手。
      少年直接跪下,昂首而视,面容虽染污,却豁然迸出一股英伟不屈的气节光彩来,似是这天地间的顶立男儿:“父亲教导,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今日受小姐此恩,他日旦当有命,必以命相赴。”
      那少年眸中亮出一道精光,有如雷霆之势,顷刻间使万物失色,仿佛天地之大,只他一人。
      锦乔看在眼中,也不由惊叹,道:“你念过书?”
      少年低头,眉皱成川,又透出几分愤恨和无奈来,身上似蕴藉着无尽之力,然,最终,他紧咬下唇,艰难地点头,道:“读书又何用?还不是落为乞丐!家母尚在病中,读书若能换药抵金,我便读尽天下书,也要将母亲治好。”
      锦乔暗自称赞,秋水盈盈,道:“你读的什么书?”
      “四书五经曾有涉猎,但多是兵法修列,家父亲自教授。”少年神容越发惨淡,当听见锦乔问其父何人时,他竟偏过头去,片刻方才磕头,以示谢意。
      锦乔见此状,便不再问。转目时,她见那年岁未大却明晓世事的女童正眨着眼,目光专注在她身上,透出强烈的期盼意味,上前拉着少年的衣袖,楚楚可怜地唤着“哥哥”。
      少年回神,起身向锦乔又行一礼,郑重而饱含情意。锦乔自认生平,还未受过如此大礼,便又将目光凝着那少年。
      “小姐今日之恩,他日必竭力以报。”少年异常坚定,拉起幼妹,转身而去。
      那少年一颗赤子之心,锦乔犹感甚深。虽然他身形略显单薄,然胸怀之间如若抱云的满腔壮志豪情已从“读尽天下书”这五字中现露无疑。他日若有机会,她定当重返着珞邰城,助其扬志。
      蛟龙潜水,待到腾云,必定是光照四方的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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