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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妆沉(下) ...

  •   倘若说叶子陵尚有几分真心的话,那么安净持的话不过只是向她展示一种姿态。他对苏家,势在必得。
      她与叶子陵相视一眼,极有默契的同时转开话锋。
      “三殿下那里,如今怎么样了?”
      安净持笑看了他们一眼,轻轻合了眼,道:“三哥那里暂时未成气候。现在边境战争一触即发,民心未定,谈及此事尚早了。”他弹指一笑,“我是想要那样东西,但决不会把家国天下一并赔了进去。”
      “若欲安内,必先攘外。”他眼里眸光一闪,刹那之间竟风华无双。
      他们所在的便是以安氏为王族的容朔,朝都晚商。在容朔之北,是戎狄,容朔之南,是络修,三国俨然三足鼎立,原本相安无事,近年却是颇多纷扰,容朔与戎狄的战争,几乎是一触即发。
      安净持的话音才落,叶子陵已然朗笑道:“被委任出兵的人可是我,你一副恹恹的样子作甚?”他斜靠在椅上,轻笑,“边关的兵权一半在我手上,一半在凌选手上。他是三王的妻舅,虽有几分将才,却过分轻敌,心浮气噪,不堪大任。这一次,如果真有传说的那么危险,就算下地狱,我也会替你拉了他一并下来。”
      “子陵!”沐颜与安净持同时低喝一声。
      “放心。”叶子陵眼底笑意淡淡,“我可不想把命赔掉,还要留着娶寒泱的宝贝妹妹呢。”
      沐颜静静看他,忽然觉得心中阳光灿烂,暖意油然而生。
      “你若安然归来,我或可说服妹妹嫁你。”她含笑站起。
      “真的?”叶子陵眼前一亮。
      “君子一言。”她伸手与他击掌,“驷马难追。”她手心里的梅烙与他手上的厚茧相叠,心里划过一流暗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叶子陵的脸在竹影班驳之间忽明忽暗,而沐颜却清晰地感到他的笑容如骄阳一般光芒四射。
      “谢谢。”他低声说。
      上过战场的人,都怀有一种必胜的决心和必死的觉悟。而他们两人都明白,沐颜并非真正想要嫁给叶子陵,因为,她的话,只是作为一道清光、一种希望、一个信念,在无形中,成为了他求生的意念。
      因为,没有人知道,锋芒迫人的沛姚将军,在少年成名之时,心中的晦暗与悲寂。那是踏着数千乃至数万人的鲜血而得来的荣耀,它的背后是无休无止的战争和杀戮。
      “子陵。”安净持忽然睁眼,“你要记住,在我们心里,你始终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的命,才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沐颜微笑,眼眶湿润。
      苏沐颜、叶子陵、安净持。他们之间,无论是感情还是才智,都是彼此契合的人。一朝为知己,终生重相诺。
      在午后的阳光下,他们尚能如此谈笑风生,快意地活着,煮酒论英雄而不计较得失,但是沐颜却清楚地感受到,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曾经轻袍缓带、流连风月的九王终于展现出了作为皇子的凌厉,昔日的温柔微笑已化作了朝堂之上的利刃。
      曾经酒酣纵歌,击筑大笑的叶子陵,终将挟着鲜血与杀戮而去,一剑霜寒十四州,再无人可掠其锋芒。
      而她,静坐青石台,笑看风云变,也将站在安净持的身后,俯瞰苍生。
      满室温暖,斜阳芳草流连,斟酒泼茶,耳边却是风声萧瑟,卷乱了满心的思绪。

      夜深。
      沐颜披衣而起,望星寥落。忽然侧耳细听,半晌脸上才微微浮现出清朗笑意,左手轻够到床侧的长弓,搭箭静立。她所学不多,惟有箭技是当年陆湛教的,几年下来,也练习得颇为熟练,耳聪目明,对非同寻常的事物也极为敏感。
      月色微凉,窗沿上的纱帘撩动,沐颜冷眼看着,悄然换了方向。
      青芒乍闪,一个身影已近眼前,神色却在见到沐颜姿态的瞬间,颇有些诧异。
      沐颜淡淡一笑:“姑娘夜入相府,不知所为何事?”面前的人赫然是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女,紫衣翩翩,一双深紫色的眼睛犹为醒目,漠然微冷。
      少女收刀,冷冷道:“苏寒泱在哪里?”
      沐颜指尖扣在箭尾,微笑道:“你认为我会把自己哥哥的下落告诉一个陌生人么?”她虽含笑,却隐隐有一种迫人的孤高,与那少女相持不下。
      “苏大小姐?”少女眉角轻掠过一丝不耐。
      沐颜瞬间放手,一箭从窗口斜飞而出,没入屋梁,她握弓回首,冷冷一笑:“你现在可以自己看看了。”
      屋外喧哗乍起,人影憧憧。沐颜出箭极有分寸,她射的是霁夜房间的第一块青瓦,那是她与霁夜约定的记号,青瓦既碎,便是有敌入侵。
      沐颜低头点亮蜡烛,依旧笑容浅浅:“不坐下来谈谈么,尹小姐?”
      昔时她以寒泱身份出入官场时,曾与戎狄质子萧无望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萧无望身边的,正是这次深夜前来的异族少女。
      尹落伊敛了不耐神色,冷道:“世间传言苏大小姐体弱多病,极少外出,如今看来不知是传言错了,还是苏大小姐自身的缘故?”
      “那么,尹小姐是否也可告知沐颜,萧世子身边的侍女与今夜的不速之客,哪一个才是尹小姐真正的身份?”沐颜摆上一局棋,“以己之心,度他人之想,才能处处为自己留一条路。”
      她执了黑子,落子抬头,昏黄的火光下,她的笑容略淡:“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凡事不可太过,这个道理尹小姐不会不明白。”
      尹落伊忽地一笑:“苏小姐的话别有一番道理,落伊受教了。”
      “看在尹小姐深夜前来的面子上,沐颜便以一棋相待。若沐颜赢了,尹小姐就不妨听此一言,若尹小姐赢了,沐颜自当告知家兄所在。”
      尹落伊看她自在的神态,道:“叫落伊即可。”低头看了一会,笑道,“大小姐可有把握一定会赢?”
      沐颜摇头:“不。你我皆当作是赌一次便是了。”她略略一笑,“出子罢。”
      正说着,窗外有人谨声低叫道:“大小姐。”
      沐颜的眼神自尹落伊脸上淡淡扫过,答道:“没事了,虚惊一场,让人都散了罢。”
      霁夜低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尹落伊似笑非笑地道:“大小姐果然好气度。”
      沐颜抿了唇,摇了摇头,道:“既然尹小姐愿意陪沐颜赌一次,沐颜怎可坏了规矩?”
      两人一来一往之间已下了数着,谈笑之间也未见沐颜有过一丝的慌乱。
      低头看着眼前的棋盘,尹落伊忽然站起,笑着一指点下白子:“大小姐,你输了。”
      沐颜手指一紧,静素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无奈的笑容:“如此,沐颜不得不带尹小姐去见家兄了。”
      尹落伊微一挑眉:“大小姐似乎并不为令兄担心。”
      “我的兄长,自无可匹敌。”沐颜打开门,静静一笑,“请罢。”
      在静谧的夜色之中,月光寥寥,然而沐颜静冷的笑容却有一种别样的洞彻和清傲。
      尹落伊执了匕首,从容走出。
      沐颜提着门前火光暗淡,走在后院杂草丛生的小路上,裙摆在地上摩挲着,发出极其隐约的细碎声。
      她边走边道:“尹小姐,恕沐颜冒昧问一句,今日,是萧世子的意思,还是尹小姐自己的意思?”
      尹落伊走至她身边,笑道:“苏大小姐,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是安全。大小姐与落伊颇是投缘,落伊亦不愿将大小姐牵连其中。”
      沐颜微微冷笑,牵连?若是不愿牵连,难道真会如此巧合到误进了她的房间?
      她在一间灯火悠然的小屋前停了下来,优雅低首一笑:“家兄喜静,房舍简陋,怠慢尹小姐了。”她神色淡然自若,仿佛只是请来了尊贵客人,而不是将杀手带近自己兄长身边。
      尹落伊不由略带了诧然,看她镇定从容的面容,迟疑了一瞬间,却仍是推门而入。
      屋内一盏小灯,忽明忽暗地闪烁不断,一扇小轩窗,一袭白衣静立在窗前,右手握了一枝狼毫,左手持着一联极长的宣纸,衣袂飞卷,傲如湖中白鹭,赫然雪衣公子。
      尹落伊手中银芒一闪,一步步踏近。
      她挥手斩落,刀光闪电般掠过,然而就在瞬间,那个白衣男子倏地回首,并指而出,握笔的右手赫然抵在尹落伊颈间。
      尹落伊眼里眸光飞掠,一柄匕首横于那男子的胸口。
      忽然听得身后喀嚓一声,尹落伊的耳边已是一枝短箭,箭尖深青,闪着幽幽的光芒,顶端隽刻着一个柳体的“颜”字。
      沐颜广袖如飞,扣箭而起,一头青丝翩然飞舞,却在瞬间有了凌厉的气势。她慢慢地笑了:“尹小姐,不知道你听说过一句古话没有。”
      “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一字一句地说着,眼里尽是锋芒,“我从来就没准备,要在棋盘上赢你。”
      尹落伊背对着她,却看到面前的男子缓缓绽开极其灿烂的笑容。
      “尹小姐,幸会了。”
      尹落伊蓦然收紧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沛姚将军?”
      叶子陵颔首一笑:“能被尹小姐这样的美人记得,是在下之幸。”他随即向后道,“苏大小姐,好计谋,倘若苏大小姐身为男子,定不输令兄寒泱了。”
      沐颜微笑:“将军过誉了,任何人在生死之际,都有自救的本能,不是么?”
      叶子陵夸张地笑了:“若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本能,那战场上还会死伤无数么?”
      “将军真是说笑了。”沐颜回首,看着尹落伊岿然不动的背影,笑道,“尹小姐,可还要见家兄一面?”
      尹落伊亦非泛泛之辈,此刻不由微微冷笑:“是落伊小看了苏大小姐,这一着,才是真正的好棋。”她收了刀,转身道,“将军可以松手了,我尹落伊向来不屑作无谓挣扎,今日败在两位手里,也不算辱了名声。”
      沐颜亦收了箭,静静笑着,敛了锋芒,垂手而立。
      叶子陵双手击掌,窗外迅速翻进了两个黑衣近侍,扣住尹落伊的双肩,带着她从门口径直走了出去,只是冲着子陵极为恭敬地点了点头。
      子陵揽衣在桌边坐下,那枝当作暗器的狼毫被他用手指轻轻转动着,沐颜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苏大小姐,久闻大名,果与令兄容色相似。”
      沐颜心里暗叹一声,果然来了。
      她默然静声,忽地抬头道:“既为双生兄妹,哪里有不相象的道理?”她敛衽行礼,“夜深扰将军安眠,是沐颜唐突,只是听闻家兄提几将军名号,如雷贯耳,方冒昧谴霁夜请来将军相助,将军今日之恩,沐颜必当回报。”
      叶子陵笑吟吟地看着她,眼眸骤然一亮:“回报?不如大小姐以身相许便好,省得虚礼了。”他撇了撇嘴唇,神情竟像是撒娇,“寒泱那小子死活把你藏着,今日终于见到了,不如我们就把日子定了罢?”
      沐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饶是她冷静自持,亦不免被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叶子陵见她不说话,当下笑得如同一直狐狸一般,不住点头道:“看来大小姐是默许了。”
      沐颜此刻只想抚额长叹,当下冷了容颜,拂袖道:“将军厚爱,沐颜担当不起。更何况,将军为朝中新贵,也当知,氏族门阀之女,婚配不得自由。”
      静寂了良久,也不见叶子陵答话,沐颜回首看他,却见他的目光正死死盯住她的手掌。
      她的右手手心,一朵紫色寒梅盛放,妖冶诡谲。
      沐颜心底倏然一空,来得匆忙,竟忘了将装扮寒泱时的掌心梅烙擦去。她霍然抬头,目光与叶子陵相接,子陵眼神灼灼,一时竟令她无法直视,只是怔着,怔着,仿佛时间在刹那已然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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