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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怨怼非朝夕之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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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在丁酉,小暑节气,参天古树蔽日,叶子随着朗书声摇曳不息,树影斑驳,光影犹存,落在贺拂菱微蹙的眉上,更衬得她比一旁的同窗多了几分心事。
“散学。”
此声话落,贺拂菱焦虑不安地看着先生将竹简悉心地重新封卷起来,生怕这些古卷染上一点尘埃。
要是她能像这卷竹简一样,被先生一同带走多好,这样她也不必如此后怕。
可该来的还是会来,她的目光定定地锁在先生绝尘而去的背影上。
他年纪虽大,却走得不紧不慢,格外稳健,直到先生的身影融进远处雾霭的山色中,她的噩梦便又开始了。
“贺拂菱!”一个极其让人厌恶的挑衅声,如她所料般响起。
贺拂菱假装没有听见,收拾着桌上的笔墨丹青。要不是她的卷轴被他这人夺去了,此时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她垂下头,不敢去直视那张恶毒的嘴脸。
见拂菱不说话,这人怒气更甚,吼道,“以前那事儿,我早说了,我跟你们俩兄妹没完儿!”
此人叫郑子容,是伏风族三大世家中郑氏一族首领的嫡子,为人横行霸道,总打着他爹的旗子去为非作歹。
拂菱没想到他也会在这处私塾念学,这种巧合简直比鸟屎落头上还微乎其微。总之,碰上他,只能算她贺拂菱触霉头。
郑子容口中所说之事,有些久远。俗话说,小人长戚戚,这怨怕是解不开了。
彼时,舅父还贵为伏风族苍帝,同舅母伉俪情深,但那时正值内廷暗斗,二哥同哥哥将要出师归来,舅父权衡之下,为其安危着想,派了一辆最朴素的马车去接他们。而拂菱一早就在城门上等着他们归来。
城门之下,贺士荀与贺凛政的马车碰巧和郑子容的马车一同堵在西门下,各占一半路,谁也不愿让。
这两辆马车,一辆富丽堂皇,一辆素车仆马。
守城的兵卒见状互递着眼色,谁也不敢出声。他们三日之前便接到上级的命令,迎驾世子回城,自然是知道这素车仆马上坐的是何人。
可这一边,又是郑氏首领之子,两边都不能得罪。
因着贺凛政的行踪不可随意透露,贺士荀便夺步而出。
此时贺士荀方拜师归来,未受贺铭擢拜,无功无名,不过是前帝遗子。
郑子容也来到了马车前,见来人是贺士荀,心里便有了几分底气,毕竟他爹和贺铭交情颇深,他知道贺铭不待见贺士荀。
贺士荀从前是个暴脾气,见这屈屈世家之子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二话不说就和那郑子容斗了起来。
两人对峙之下,空手过了几招。
郑子容见贺士荀身手不凡,当着随从的面,落了下风,心有不甘,便唾骂道,“贺士荀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挡我去路!就是贺凛政站在这儿,也得敬我三分。”
贺士荀狠狠瞪了他一眼,解开腰间的佩剑,怒笑道,“来,我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这一拔剑出鞘,郑子容倒是有些惊到了,但他堂堂郑氏大少爷,岂能落了下风,随即也取下了佩剑,嘴里还叫骂道,“你个狗娘养的野种,也敢在我面前威风!你要真有胆你怎么不去你舅父头上撒尿?”
贺拂菱在城门上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她的娘亲走得早,但正因如此,她尤其憎恶这种提起别人母亲的秽言污语。
她火急火燎跑到他哥身边,颤着唇,朝郑子容怒道,“你这个人穿得衣冠楚楚,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衣冠禽兽。”
郑子容指了指贺拂菱,不屑道,“哪来的野丫头,这有你什么事!”
贺士荀侧身将妹妹挡在身后,朝郑子容威胁道,“你再乱指把你手剁了!”
郑子容仔细看了眼贺拂菱,这才认出她是贺士荀的妹妹,讥笑道,“真不愧是一个娘胎里滚出来的东西,一样的不识抬举。”说着他拔剑朝拂菱那头劈去。
拂菱心想完了,谁知她哥一个旋身过来,左手提剑而落,断了郑子容的一条手。
贺士荀怒极反笑,“郑狗,你要想报仇,我随时奉陪。”顿了顿,他道,“今儿个你把剑指向我妹妹,是你自找的。”
郑子容大惊失色,哭骂着叫道,“贺士荀!你个王八蛋!老子跟你没完!”
贺士荀站在一旁,极好笑地看他狰狞的表情。
这时贺凛政终是听不下这些恶詈之辞了,他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走向贺士荀身边,低声道,“师兄,你先回去。”
郑子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眼见热血从断肢处汩汩涌出,头晕目眩起来。
贺士荀呲牙道,“他骂我娘,伤我妹,我非得替他爹教他好好做人。”
“我知道,我来处理。”贺凛政看了眼郑子容的惨状,捡起了他的断手。
贺士荀懒得再管,冷哼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拂菱那时吓得不轻,她以为哥哥只是吓唬郑子容,却没想到他真的砍了他的手。
她还记得那日,二哥医治好郑子容后,他离去时的目光像一只嗜血的凶兽一样,狠狠地瞪着他们,当时她一个哆嗦,祈祷自己再也别遇见他。
可事与愿违,世事总会朝着人们心里最忌惮方向发展。拂菱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不知如何是好。
“你说这断手之事该怎么算?”说着,郑子容掰断了她书桌上仅有的一只狼毫。
拂菱一惊,“你!”
“我怎么?”顿了顿,郑子容笑了起来,“你哥不在,凭你这样的,还想打我吗?”
拂菱从他手里夺回断成两截的毛笔,只觉这狼毫还未用过几次就毁于郑子容之手,实在暴殄天物!
拂菱忍下气,低声道,“是你先出口伤人的,况且二哥也替你治好了手。”
郑子容听她提起手这事,登时怒道,“这他妈能弥补我流的血吗?!”顿了顿,他又邪笑道,“你也别想要回你的卷轴了,早被我撕了。”
贺拂菱闻言色变,暗暗在心里诅咒起他,可转念一想,那记载咒术的卷轴没了,她也没什么好同他胡搅蛮缠的,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奇怪的是郑子容也没追上来。
贺拂菱一路飞奔,赶回自己山脚下的面具铺,迅速地掩上门。
离开云阊城后,她在这间带了篱笆院的小宅里落了脚,白天这里摆满了木刻面具,她去私塾时,便托隔壁卖菜的王婶儿替她照看着铺子。
这宅子后院里头有口井,她依着二哥嘱咐,把从思慕江里带的一小盅水给倒了进去。这样,这口井的水,便同思慕江相通了。她一有事,就能赶回云阊城。
此时天色渐晚,拂菱瞅了眼黑魆魆的井底,心底犹豫起来。
可若是不回云阊城,郑子容用不了半柱香时间,就能找到这里,想到这,她心一横,阖上眼跳了下去。
须臾之间,她从黑魆魆的水里浮出水面,就见到了熟悉的雪景。
让她诧异的是,她的衣裳竟然没湿,先前从虞川族那头游回来时,她可是冻得上下牙合不拢。
贺拂菱从这里望向思慕江的另一头,江面上雾气弥漫,偶有几块浮冰上站着一两只不畏寒的水鸟。
即便是虞川族那头的春风也拂不走伏风族这头袅袅的雾气。
猎猎寒风之中,林中柏叶沙沙作响,拂菱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江边的松林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她总觉有一双充满杀意的眼睛正直勾勾望着她。
倏然,一个黑影掠过她身前,暴露在昭昭月光之下。
贺拂菱见来人额上刻着一个囚字,便想起了那日在月咏城里,李逸良派来围攻哥哥的那些缧囚。
拂菱自知不是其对手,内心挣扎一番,颤声道,“你,你别杀我,我给你银子。”
这时松叶上的积雪簌簌落在贺拂菱的头上,这其中还伴着几声少年的轻笑声。
“家禽给你钱,让你不要吃它,你愿意吗?”
贺拂菱一愣,眼前霎时落下一个颀长的背影,只能看见他身着一袭月牙色长袍,面上还戴着一个面具。
她定睛一看,正是那日筵席上,缙云迟的娘亲所戴的“霜华冷面”,其上霜华,细若松针,对月暠暠。
她的舅母江画屏所制的每一个面具,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身前这个少侠,八成是与缙云迟有联系的人。
这个少侠背影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完全将她与那嗜血之人隔开了。
那额上刻了囚字的缧囚见她身边来了个帮手,一时冲动,纵身朝他们袭来。
贺拂菱还没来得及跑,她身前的少侠就微微侧身带她躲过了这一击。
拂菱看了眼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很想挣开,又顾及他是来救自己的,只好微微叹息。
待她站定脚,那少侠松开她的腰,一跃而起,剑未出鞘,一击劈晕了对面的缧囚,他低声道,“不堪一击。”
拂菱似乎猜到了些什么,这少侠虽戴着面具,传出的声音有些闷,辨不出个究竟来,但这语气却像极了缙云迟。
倏然,这月牙色长袍的少侠微微蹙眉朝空无一物之处斥道,“李逸良,你到底是何目的?”
话音未落,有两个人形慢慢显现出来,其中一个还提着灯笼,一下就照亮了这处地。
贺拂菱从这少侠手臂后探出半个头,这一见便大惊失色,竟是李逸良和郑子容!难道这郑子容跟踪她,也跳进了那口井里吗?
郑子容打着灯笼,细细端详起身前这个比自己还装腔作势,大晚上还戴着面具的人,见他连那虞川族的缧囚也不放在眼里,就心生畏惧,往身边的李逸良靠了靠,直言道,“我跟贺拂菱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哥哥曾经断过我的手!”
那少侠闻言笑了笑,“呵,欺软怕硬。”
郑子容见他身边的李都督一句话也不替他说,就大气也不敢出,心想:娘的,难道你就不欺软怕硬吗?
李逸良这时缓缓开口,朝身旁的郑子容道,“郑少爷,逸良替我未过门的娘子给你赔罪了。”
“什么?”郑子容目瞪口呆,“你不是说,告诉你贺拂菱的下落,你就帮我教训她吗?”
这话听的拂菱一头雾水,这里哪有李逸良未过门的娘子。不过,这郑子容不惜勾结外族,也要谋害她,可以想象他到底有多记恨人。
“我是说过,可我又改变主意了。”李逸良温言笑道。
郑子容觑了眼这个场面,妈的,竟都是帮着贺拂菱这野丫头的!但他也不想显得自己是被吓跑的,边跑边大喊道,“贺拂菱,你给我等着!”
郑子容走后,李逸良却一动未动,他双目含情看向贺拂菱,眼角的泪痣显得他的神情妖冶妩媚,“拂菱,许久不见,今日一遇,才知何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贺拂菱不敢出声,她哥曾说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谄媚,一定要静观其变。
只听她身前的少侠冷哼一声道,“李逸良你可真不要脸。”
李逸良闻言未怒,含笑道,“三殿下,提出联姻的又不是我,末将只是谨遵君意,况且……”
他还想说下去,缙云迟却不耐烦地打断他,讥讽道,“小人得志。”
拂菱确信了自己身前的少侠,就是缙云迟。那日在城墙上,缙云迟提到过他的长兄和二姐,这样他必然是第三子,而且这少侠同李逸良对峙的态度,明显是有仇的。
虽然她不知为何数月未见,缙云迟的个头就蹿得那么快,居然比她高了一个头。
想到这,缙云迟倏然转过身,低声朝她道,“闭眼。”话落,他不由分说地攫住她的胳膊,瞬行至思慕江边。
拂菱回头看了眼李逸良看似温和却森然的笑意,还未来得及害怕,就被缙云迟拽下了水,他攥紧了她的手,带她游向江底,越是往下沉,拂菱越是睁不开眼,而后,她不得不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