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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目连·花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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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园萩清了清嗓子,迟疑着,曲起食指敲了几下木门。
隔着门板传来细碎的悉索声响,若非仔细捕捉,很容易就会将这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忽略过去。
“那个……我又来了。今天我还带了崭新的绷带过来,弄脏的那个,你可以换掉啦。”
她坐在已经干透的台阶上,托腮望天。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帮忙!自己单手换绷带一定不方便吧?”
一墙之隔,倚靠在木门上也要维持身体不滑落的神明无声一笑。透过张开的指缝,可以看见庭院上空的蔚蓝天空,是连日来的细雨薄雾后难得的好天气。
连地上的积水都晒干了。雨水又恰好冲刷了台阶上的灰尘与青苔,天放晴后,干透了的石阶凉滑如水。让那位三番两次跑过来的人类少女,毫不吝惜所穿的衣服是何等贵重的衣料,随意地拂去了落叶,便抚平裙角,在台阶上坐下。
天气晴好。朵朵新蕊暗藏在叶底,唯有丝丝清香悄然流转,沁人心脾。
他说:“这是你的愿望吗?”
秋园萩有点苦恼:“如果愿望就是指想要实现,但是暂时没有能力或者缺少时机从而无法达成的目的。那这应当是我的愿望。”
“那么,你的愿望我收到了。”神明道,“如果稍后吓到了你,我很抱歉。”
“可是你又不会吃掉我对吧?”秋园萩说,“我自认接受度还不算太低。”
她又补上了一句,“而且,我喜欢你啊。”
隔着薄薄的木门,她才看不见青年样貌的美丽神明在听见她脱口而出的表白后,混杂了惊愕和茫然的神情有多可爱。
当然,按照人类的恶劣性,当她看见了这样堪称宝物的场景以后,一定会细细品味许久,又恶趣味地继续不停吐露爱语吧。
过了好一会儿,木门后才传来神明比落雪还要轻的声音:
“是你的话,当然可以……”
因为神明早已经在初次相遇的时刻,透过少女这一生的皮肉骨血看见了刻印在灵魂上的痕迹。
秋园萩伸出手,指尖触摸着木门经历过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后粗糙的表面,沿着散开的纹路向下滑动,仿佛在命盘上触摸星星的轨迹一般玄妙,抓住了人的呼吸。
“神明大人,我可以穿透这一层结界是吗?”她仰起头,看了一眼门后屹立多年的宅邸屋檐,“如果我来参拜你的话……不,我向你许了愿望,现在已经是你的信徒了吧?”
“没有让虚弱的神明耗费心神跑出结界现身给信徒看的道理,既然我是你的信徒,就让我走过来参拜你吧。”她说。
随即,秋园萩向前踏出了一步。
仿佛像是穿过了一层看不见的水幕,伴随她闭上双眼向前行走的步伐,秋园萩神奇地穿过了那层木门,来到了庭院之内。还没来得及睁开眼,胡乱挥舞了两下的手臂,便被人握住了手腕,转而变成了牵起她的手,引导着少女向前一跨——
当她睁开眼,便看见了那位神明。他还将自己的手握在掌心,乌黑的指甲扣在少女柔白的手指上,对比十分强烈。青年浅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拢在肩后,长发遮挡住了右眼。露出的耳垂上扣着的耳坠在微风中悠哉地轻轻晃动。
他穿着浅葱色羽织,和服的下摆染着松柏与海涛的颜色,浓绿的杏叶与雪白的波浪散落在衣角。
这是一份用人类的眼光来看绝非同类的美貌。
即便是在人类社会中从小听着对自己外貌夸赞和仰慕长大的秋园萩,也情不自禁地盯着他出神了片刻,才诚恳地请求:
“神明大人,我能再许一个抱抱你的愿望吗?”
“可以。”神明说。
得到了允诺便如同得到了肯定,秋园萩莞尔一笑,就势扑进青年神明的怀中,手臂虚拢在他肩头。
被突然袭击的神明顿时不知所措,可他数千年来都是心软的典型,若是要细数善良温柔得无底线以致殒身,他怕是要被列在首榜以儆效尤。
他抬起的双臂不知该作何反应,最终只能犹豫着,缓缓落在怀中少女长发上。
秋园萩从他怀里抬起头,指尖勾住神明的袖口撒娇似的拽着晃了两下。
“是神明大人吗?”她问道,“那个在我诞生时就与我定下了婚约的神明,是你吗?”
说话间,她的雪腮边染上浅浅的粉色。
他点点头,一缕浅色的长发从耳边滑落而出,微微蜷曲的发丝衬得削尖的下颌白到透明。
“未来的你在遥远的过去许下了愿望。”他道。
数种小说常用的套路和梗一瞬间盘旋在脑海里,秋园萩应了一声,悄然握住了他的手,作出思考的神情。
不过很快她就愉悦得难以自持,晃了晃两人交握的双手。
“真好啊。”
神明歪头看她,表情有点困惑。
“会成为我丈夫的那个人是神明大人啊。”她理直气壮地说。
很少有人能理解秋园萩的一生,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她投胎技能点满,诞生在一个富裕优渥到躺在父辈的遗产上肆意挥洒钞票都能舒服度过一生的家庭。
她的父亲似乎深爱着早亡的妻子,丧妻之后至今未娶。从她最初被医生正式宣告了存在开始,秋园先生的事业就开始以一种失控的态势蒸蒸日上。仿佛有什么幕后的手在暗中操纵一般,而那只手的主人很显然,并不想让她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
或者干脆可以说,对方想让一生都不必为钱财这些身外之物而担忧。
有关于命运的真相在秋园先生带着女儿在妻妹的引荐下去拜访皇一门的年轻当家后暴露了残酷的冰山一角。
那位曾经欠下苏榛人情的年轻当家应允下为秋园萩重启封尘多年的命盘,窥伺命运后交换来的占卜结果直接就令他当场脸色煞白,唇边溢出了血沫。
秋园萩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刻印上了属于神明的气息。
那是一生都无法逃脱的牢笼和禁锢。
仿佛为了交换,或者说是为了补偿这只笼中鸟一般,命运在别的地方给予了她相当丰厚的补偿——优渥舒适的生活与顺遂的人生,足以将她惯坏成为脾气骄纵的大小姐。
这真是太奇怪了。
明明眼前的神明就是一个破败到连神社都失去,被封印在自己祖宅里的小小村神吧?为什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存在感,甚至连命运都要向他低头呢?这么想着,秋园萩牵着他的手晃了晃,让神明那双金色的瞳眸锁定在自己身上。
秋园家的座敷童子——背地里知道些内情的人们如此阴暗地称呼秋园萩。
即便是大声地和别人说自己是离家出走到这个镇子来玩耍的,秋园萩也早已心知肚明,在她的双脚踏进这个小镇的土地之前,沢田先生的属下也好,秋园家的人也好,早就悄无声息地以自己的方式进入了这个镇子,不会惊动任何原住民,静静等待她的到来。
“那个也是神明大人做的吗?”她意有所指,不知情的人听到一定一头雾水。
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吧。”
话音刚落,就被秋园萩一把抱住。
她将下巴搁在茫然的神明肩上,亲昵地蹭了蹭。
“才没有。还保护了我很多次!”她说,“虽然不太听话,不过托神明大人的福,我躲过了很多次暗杀和绑架!”
听到此的神明皱起细眉,抱着她认真地问道:“人类的世界现在又变得这么危险吗?”
眨着眼睛的少女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他在误会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不,只是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她轻快地说,“因为我是神明的妻子,所以很多人产生了奇怪的愿望,想要通过我实现吧。”
被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眸注视着,即便是她也会烧红了脸下意识躲开视线,又鼓起勇气请求:
“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是、但是我可以亲一下你吗?”
“又是愿望吗?”
这样说,连他也不由得露出轻快的笑意。
久别重逢,无论是人类还是神明,都会由衷地感到欣喜呀。
秋园萩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眼角,那轻吻迅速得堪比拂过脸颊的清风,神明来不及瞪大眼睛她就已经抽身离开。
“才不是。是新娘欢迎丈夫的礼物。”
礼物……?
他漂亮的容颜浮现了可以称为困惑的神情。
“我……没有收到过礼物。”想了想他补充道,“贡品算吗?”
秋园萩一脸被吓坏了的表情。
神明下意识开口道歉:“对不起,我又吓到你了吗……?”
却被她直接扑上来抱住忿忿地大喊:“贡品怎么能算作礼物啊!那样也太可怜了吧!人类献上贡品简单来说就是有所求,是在催你工作啦!那个与其叫做贡品还不如叫做工资!”
其实很多时候连贡品都没有。
抱住少女的神明在心里悄悄补上了一句,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要是说出口,恐怕怀里的少女怒气会被点燃到一个可怕的高度,于是决定闭紧嘴巴。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犹疑着开了口。
“收到礼物,要给予回礼,对吗?”
秋园萩看他。
“我还暂时无法唤醒沉睡的龙,现在只能回赠如此薄礼。很抱歉……”
伴随着他的声音,风渐渐苏醒,回荡在整个庭院里。
轻柔的风缠绕在枝头,催发藏在叶底的花苞,伴随着细微的劈啪声响,枝叶向前生长朵朵雪白幼嫩的花朵绽放在树梢枝头,随着风的吹动飘落下一片片的花瓣。
仿佛在两个人相拥而立的地方下了一场纷乱的花雨,无数的花瓣如同落雪一般纷飞着飘落。模样介乎青年与少年的神明永远维持着年轻稚嫩的外貌,他将双手拢在袖中,仰起头看向在风中颤动的花枝。在花雨之中,美丽的神明沉默不语,光是伫立在原地就足以将人带回千年前的遥远时光之中。
“终于开花了……”
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之中,秋园萩听见他如此叹息着的喟叹。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般,不知从哪里,似乎是天边吧,又或者是身后哪里,传来了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吟。
……
“就算是为了庆祝,也没必要让整个镇子的花都开起来啊!”
坐在旅馆的房间里,面对跪坐在对面的神明,秋园萩一脸崩溃地抓着他的袖子叫道。
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神明只能好脾气地又一次道歉。
“对不起。”
他的发间还夹杂着散落的花瓣,连肩头也有尚未拂去的落花。
与此相反,坐在他面前的少女却是第一时间就被他伸手摘去了落满长发的碎花,甚至还唤来几道轻风伴随在她身畔,免得扑簌簌落下的花雨将她淹没起来。
沉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金龙从主人的肩头游到了少女的肩上,绕着她的脊背游了一圈,最后将龙首搁在她的掌心,又闭上了双眼。
见她不知所措地望向自己,神明很体贴地接过了自家的龙。
金龙掀开眼皮撩了主人一眼,虽然将下颌搁在他手腕上又闭上眼,尾巴却是不声不响地缠上了秋园萩的手腕,绕了一个圈。
一副生怕她跑了的模样。
然而面对神明清澈纯透到足以倒映出自己的金色瞳眸,秋园萩又哑了火,只能垮下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谢,其实很美。是我收到过最好的回礼。”
只是会在人类里造成大骚动罢了。
神明若有所感,抬头看向纸拉门半挡住的池塘。秋园萩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从她的位置,只能看见池塘边栽的花丛里伫立的石灯笼。
院子里传来扑通一声——是什么跃出了水面。
这一下秋园萩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那是一尾火红的鲤跃出水面,在空中划过一个圈,落在地上时便化身为一位绯衣的少女。这位火鲤化身的少女全身却散发出神社泉眼才有的纯净气息,仿佛是出生在神宫的泉水里,又沐浴在那充斥着神灵气息的水波中长大一般。
带着神使一般纯净得不可思议的气息。
她仿佛没有脚,拖曳在地的长长红裙如鱼尾一般自由灵巧地游动,顷刻间来到了门外。
少女并未进入房间,只是站在纸拉门外被擦洗得乌黑发亮的走廊上,对着两人下拜行礼。她长相与人类完全无异,只是抬眸间还是依稀能看见眼角残留的绯红鳞片。
明明未曾开口,神明却已经知晓了她的来意。
“回去吧。”他温和地说,“请转告鸣滝,我没有改变决定的意思。”
说完神明便转过头,继续用和春风一样和煦得令人心痒的眼神注视自己的新娘。
秋园萩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兴致勃勃地拉住他的衣袖开口:
“我能摸摸你的鳞片吗?”
“可以啊。”神明欣然应允。
秋园萩轻轻屏住呼吸,指腹压在他脖颈上的龙鳞摩挲了许久。
神明的身体似乎藏在和服里细微地颤抖,一开始很主动撩开长发的手也不自觉地想要放下。
“这是我的逆鳞。”他眼中含着快要滴落的水雾,认真地看着她说。
“就这样告诉我没关系吗?”秋园萩问,尽管她不仅知道了,还上手摸了一把,现在指尖还停留在他的颈上。
他摇了摇头,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感谢你愿意为了约定再次归来。”
他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