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自割柴肉》忘川沉舟

20、一目连·花嫁

　　我到底嫁给了一个辈分有多可怕的神明啊。
　　这是将神明大人从秋园家祖宅的结界里带出来的第三天，秋园萩面无表情地看着又一个强大的神使凭空出现在庭院里，却不敢直接上前，只敢站在门外遥遥对着坐在身边陪她看书的神明大人下拜。
　　她转头看了一眼正喂肩头的金龙吃自己掌心零食的一目连，不禁陷入沉思。
　　自从偶尔从旁的神使口中得出，第一天那个被一目连打发回去传话的鲤鱼精，她的主人鸣滝——而鸣滝这个名字是贵船龙神的名讳开始，她就进入了震惊到麻木的状态。
　　现在就是来了三御子的使者道贺他重新苏醒，她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明明这位神明平易近人到了会抱起小深月，让她坐在自己臂弯上听萩讲故事。甚至连撞上急匆匆折返的的场静司，面对那位除妖师当家平淡表情下的极端戒备也只是弯了弯唇。
　　他真的会被人类的结界封印住吗？
　　面对她的眼神，一目连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很久没见到这么多人类了。”他轻声说，拍了拍金龙的头。
　　“为什么会被封印起来呢？”萩直接地问了。
　　神明用神堕后依然温柔的金色双眼注视她。
　　“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再需要神了。”他用平静到似乎讲述与己无关的语气说，“他们需要神的消失而不是存在。”
　　“所以你就顺应愿望，消失了是吗？”
　　“是的。”
　　萩头疼地叹了口气。
　　那只看不见的眼睛恐怕也是类似的原因导致的吧。
　　“和秋园家的祖先做了交换吗？”她问。
　　神明沉吟了片刻，微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他点头。
　　“你的祖先对我说，即便现在人类不需要神明存在了，也请不要就这么放任自己消失。”一目连说着，神情渐渐染上了一丝笑意，“他请求我留在那里沉睡一段时间，醒来就会发现变化。”
　　那么我沉睡的时间里，人类又要到哪里去寻求保护呢？
　　那时已经十分虚弱的神明对来到面前请求自己沉睡的人类发问道。
　　秋园家的祖先——那位胆大包天的人类青年说是这么回答的：
　　殿下，人类之所以可以度过几千万年，甚至更久远的时光存活到如今，正是由于他们善于利用一切可以让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啊。
　　异国的铁路在大地上奔跑，咆哮的蒸汽钢铁巨兽会带来远方的货物，每天打开的港口都会接纳远洋航渡运载而来的舶来品。
　　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已经逐渐开始不再需要神明了。
　　他们很快就可以自己利用世界来保护自己。不再像从前一样，为了洪水地震这些天灾哭泣乞求垂怜。
　　现在的人类，已经可以早早发现台风和洪水的征兆，可以在灾难后第一时间派出力量组织救援和灾后重建。早已并非千年前只会在洪水到来后，躲在屋顶上瑟瑟发抖哭号着神明的名字乞求帮助了。

　　那一瞬间，秋园萩的内心五味杂陈。
　　原本以为秋园家族的发家史里应当残留着一目连的斑斑血泪，没想到反过来是祖宗先生为了不让这位热爱人类无私奉献的神明早日牺牲，而绞尽脑汁避免他随着神道的衰落魂飞魄散。
　　“未来的我为什么要在曾经对你许下结为夫妻的愿望呢……”她忍不住喃喃。
　　始料未及的是，一目连未被长发遮掩的左脸因此染上了浅浅的一层绯色。他抬起袖子竭力想挡住脸，颇有些狼狈，耳垂上的坠子晃动个不停。
　　金色的瞳眸偏过去视线，又忍不住转回来注视着少女，想看到她的反应。
　　一目连羞于启齿的模样让人担心他是不是下一秒就会羞耻到说不出话来，就这么晕厥过去。
　　“那是因为……”他咬咬牙，说道，“萩对我说过，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当时不曾明白人类情感复杂的神明甚至还反问对方是想实现什么愿望吗？是什么样难以达成的愿望才需要在一位神明身边花费上一生的时间呢？
　　此时的秋园萩却已经有点明白了。
　　她放下书，对着一目连说：
　　“我好像知道了。”
　　金龙和神明一起看她。
　　“因为看着神明大人你这个样子，就会忍不住想要为你实现愿望。”她笑了笑，“我不喜欢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给无辜的神增添无用的负担。我可是个会自己实现愿望的人类。”
　　正襟危坐的神明还红着脸，正色道：
　　“请不要这样决定。”
　　他红透了的脸颊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双眼也湿漉漉的。
　　秋园萩点了点头，扬起一抹促狭的笑意。
　　“啊，也对。”她歪着头说道，“我还是有愿望需要神明大人满足的。比如这个——”
　　话音未落，她就朝着张开双臂的神明大人扑了过去，抱住他纤细的腰肢，连带着在榻榻米上笑闹着滚了好几圈。
　　少女的胸脯因为方才的活动剧烈起伏，她躺在地上平复着呼吸，头还枕着神明垫在下面的手臂，冰凉的丝织衣料贴在脸颊上。
　　秋园萩忍不住仰起头，在他目光笼罩下，轻轻地在神明的眼角印下一个吻。
　　“我喜欢你。”她温柔地说。
　　…………
　　“小市子。”
　　一目连双手拢在袖中，仰起头对着树上呼唤了一声。
　　李深月从茂盛的树叶间探出头，好奇地看着他。
　　“一目连哥哥怎么会知道我躲在这里？”她问道。
　　他眨了眨眼。
　　“你追着一只小松鼠爬上了树，然后发现待在树上可以看见那边的山，于是坐在树枝上看了很久。”他温和地叙述了一遍小孩这一上午都干了什么。说得李深月瞪圆了本就圆滚滚的双眼，惊奇又佩服地看着他。
　　小孩从树上滑下来，拍拍裤子灰尘，上来牵他的衣袖。
　　金龙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来，对着小孩慢吞吞地哈了一声，又顺着他的手臂游回了肩头。
　　一目连牵起深月往回走。
　　“啊，对了！”和他肩头的金龙互瞪做鬼脸闹了半日的小女孩突然大叫一声，此刻才想起自己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晃了晃他的手臂，“你和萩姐姐是恋人吗？”
　　一目连低头看她，摇摇头：“不是。”
　　随即他补充道：“萩是我的新娘。”
　　李深月有点失落。
　　她闷闷不乐道：“我还想让萩姐姐当哥哥的女朋友呢。”
　　看着小女孩失落的后脑勺，一目连不禁思考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如果是萩的愿望。”他说，“那么我会为她实现的。”
　　诧异的李深月已经变成了生气的李深月。
　　小女孩甩开他的手，双手插在腰际，气鼓鼓地大叫：“真是的！一目连哥哥这个笨蛋！大错特错！”
　　“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情，才不允许第三个人插足呢！一目连再这样会被萩姐姐甩掉的！”她把错愕的神明数落了一顿，重重地跺了跺脚，“总之你要知道自己错了！”
　　不等他回应，抢白了一通的小女孩就自己挣脱他跑远了。她扎起的双马尾在奔跑间相互追逐，像是小狗的尾巴一般甩动得十分欢快。
　　跑得飞快的李深月一头撞进了来者的怀里。
　　熟悉的气息与扶住她的力量令小女孩一瞬间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反抱住对方劲瘦的腰身，欢快地叫道：
　　“大哥哥——！”
　　金发蓝眼，身着狩衣的青年其实是一只活了上千年的大天狗。
　　他俯身抱起深月，让她可以轻松地抱住自己的脖子。
　　“你是不是知道我想你了呀？”她问。
　　金发青年垂下眼帘，捏住她的鼻子。深月不得不用嘴呼吸，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的。
　　“你一定是知道我想你了！”
　　她捧起青年的下颌，在他的脸颊上响亮地吧唧了一口。
　　“聒噪。”大天狗点评。
　　仿佛那个第一次被她亲了一下就冲到夜空炸成烟花的妖怪不是他一般。
　　李深月无所畏惧，甚至还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寻找舒适的位置。
　　大天狗为了避免她在胡闹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伤，早已经很小心地取下了身上所有装饰和锋利的东西。其实他一直习惯穿狩衣，除非重要的祭祀场合才会着礼服出场，平常倒也方便，最主要是没什么会伤到小孩的无用装饰。
　　但是李深月这个小孩吧，总是会弄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来。毕竟是个坐在他怀里学吹笛子，都会憋红了脸吹不出声音，反而险些把自己栽倒下树枝的奇葩。比起他的小臂，更喜欢坐在他的肩上。
　　但是这小孩一直没什么信用，只让她坐在肩头一回，她就差点摔下去。在那之后，大天狗只肯让她坐在自己怀里，哪怕是费力一点让她坐在臂弯上。
　　还经常皮得让大天狗总是想把她当场丢在地上摔死算了。
　　李深月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地皮实够了，终于肯老老实实地坐在青年臂弯里，抱住他的脖子捱在耳边讲悄悄话了。
　　这也是李深月一个始终令大天狗想不明白的特点——她执拗地认为讲别人坏话只能在他耳边偷偷讲。
　　小孩子叽里咕噜地跟他咬耳朵：“大哥哥，我跟你说。萩姐姐都和的场叔叔出去约会了，一目连哥哥还不着急，他一定不喜欢萩姐姐。他是……嗯，是哥哥说的渣男！”
　　大天狗：……
　　这姓李的一家平常都是怎么教孩子的，李深月你是从小跟家里养的土狗一起长大的吗？你怎么能这么皮？
　　“一目连是神明。”想想他还是决定为那个倒霉的妖神解释一句。
　　迎接他的是李深月鄙视的眼神：“神大人就能当渣男了吗？”

　　与此同时，正和的场静司并肩走在山道上的秋园萩脑子里思考的却是更多东西。
　　虽然还没来得及履行和的场静司的约定，自己就已经把秋园祖宅里封印的神明拉了出来，什么谜团对上神明本尊也都一清二楚了。
　　更何况一目连压根就是有问有答，连逆鳞这种秘密都能在认识不到几个小时内交付给她。
　　但是本着多年认识的情谊，也是好奇什么样的妖怪才会让静司先生忌惮到需要自己上场才有把握，秋园萩这天还是跟来了。
　　走过了蜿蜒曲折的山道，到达了某个临湖的废弃古宅，这才是两人的目的地。
　　出乎意料的是，静司先生竟然只是绕着湖泊转了两圈，又在古宅里巡视了片刻，便走过来通知她可以回程了。
　　而当秋园萩开口询问时，静司先生瞥了她一眼，含着些古怪的笑意。
　　“就这样回去了？”她忍不住问道，“连我都要搬出来，我还以为是要面对多厉害的妖怪呢。”
　　要不是她有所顾忌极力劝住了一目连，否则那位神明也是会跟来的。
　　的场静司收回凝视湖泊的目光，说：“确实是很棘手的妖怪，相当的强大呢。很有收服作为式神的价值哦。”
　　“不过委托人付的钱也只够查探一圈罢了。”他好像嘲笑一般说。
　　两人站在湖边，隔着茂盛的草叶看向碧波荡漾的湖泊。
　　“秋园君。”的场静司问，“你看见了什么？”
　　秋园萩再次仔细地辨认了一遍湖底蛰伏的庞大黑影。
　　“是蜘蛛。”
　　庞大到将整个湖底的河床泥沙塞满的蜘蛛。
　　似乎是证实了猜想，的场静司笼袖轻笑起来。
　　他的目光透过无尽的水波，似乎落在那团影影绰绰的黑影上，眼神晦暗不明。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说，率先转身离开，“可以走了，秋园君。”
　　萩在离开前还是不禁看了一眼看似平静的湖泊，如果被那个的场看上的话，接下来过不了多久，的场一门就会带着除妖师门徒们前来收服这个妖怪了吧。
　　一目连站在旅馆的枫树下等待着萩的归来。
　　年龄看起来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美丽神明披着一件浅葱色的羽织，肩头搭着一只吞云吐雾的金色细龙。当然，那是在的场静司和秋园萩这样拥有强大灵力的人类视野里呈现的景色。
　　普通的人看到的不过是一位发色奇异的少年孤身站在青碧翠绿的枫树下罢了。
　　扑上去抱住少年的秋园萩，在对方接住自己时，情不自禁地扬起了笑容。
　　然而她的耳边却不知为何，响起了方才在山路上，的场静司看似不经意地提起的一句话：
　　——“秋园君知道什么是堕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