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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赤子归程 ...

  •   "从一开始就得不到的东西,即使递过来的那只手上写了下诚恳,也只是无尽的徒劳而已。"

      "你在想什么不重要,而我能理解的,也仅此而已。所以,请你回去。"

      枪膛就热了半秒钟。

      即便在这不甚漫长的时日里,每一天都会例行公事般照面,但周理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一句模糊的话而已:他最初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在闷热潮湿的亚马逊雨林追逐一条奇异的猩红巨蟒。

      这个猜想的可信度堪称完美,同时甚至瞬间降至负数仍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句荒唐的结语恰是他亲口抛出,连传奇故事都算不上,最多可能是心血来潮的一句玩笑话。尽管如此,这却是他留给人们唯一用来猜想他的根据。

      不过关于这句类似传说的猜想还有下文。经行美洲的漫长旅程里,他曾遇见一个老鸠带着一群美丽的姑娘。他累坏了,就地靠坐在一处巴旦杏树旁,用手里的黑色宽檐帽徐徐扇风。所有的姑娘都在和嫖客寻欢作乐,唯有一位在正午的烈阳下晒得昏昏欲睡,老鸠不断用手里的羽扇拍醒她,双方都持之以恒,信守沉默。姑娘醒了也不说话,她眼神疲倦,盯着老鸠斑斓的羽扇仿佛瞅着一只美丽的死孔雀。他就坐在树下一直远远地望着那位姑娘,目光里不带一丝感情,姑娘也早就看见了坐在树下的年轻人。每次被老鸠拍醒,她就昏沉地醒过来,似乎变得更加疲倦,每次她用更加疲倦的绿眼睛瞅着他,又不知不觉睡着。就这样,当嫖客散尽他才站起身迎上去。老鸠挡住他,说姑娘要休息了,让他明天早些再来。他没理她,径直走到姑娘身边,这时那位姑娘又醒了,她看上去比之前每一次都疲倦也更孤寂,睁着睡眼朦胧的细眼睛瞅着他。他没等姑娘开口就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你只是需要爱情。”

      ……

      然而这是尽人皆知的一个故事。

      此人于他曾是无法取代的神一般的存在。

      虽然他一直在传授恐惧,却从不贬低任何东西,在不多的交流之中,他总能发现这位神秘孤僻的老者与自己年轻时的想法不谋而合。恐惧可以是勇气,是软弱,还是命运,如果一个人真正领会这类思维上的小把戏并且巧妙地绕过去,恐惧还可以是智慧。

      他把手背到一边上前一步,用脚尖压紧一只玻璃瓶,瓶身倾斜,里面的残酒就缓慢地溢出来,浇在船身乌黑厚实的木甲板上,透明的酒水迟疑地滚了一地。

      一只酒瓶卧倒在左脚踝上,周理朝东方盯了几眼。透明的玻璃碎片像蝴蝶的身体悬浮在空中,支离破碎的羽翼在冷冰的夜空极速游动。他还没有举起枪,手就垂了下去,枪落在了甲板上,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那人走得近些,“学了这么多年的道义,还是把枪握在手里了,是否应该为那份得之不易的软弱举杯,在有月的夜晚喝个烂醉?”

      “在这样的夜晚消失的人,最好的的祭品就是掺了月光的酒水。”我没有理他,我很心虚。难道是因为他准备放了我,所以说话也没了底气。

      他不搭腔,对着月光瞅着高脚杯里混浊的酒水,不时晃动那么一两下子,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多余的厌弃。

      无所谓,不说当然可以,我的话可还多着呢,我可能正处在人生中最不得理解的时期,这听起来像一个笑话,事实任何事都可以当做笑话,严肃的人也许很少了。因此如果今天不说,以后必定更多的问题等着我,理所当然,这些话就要被埋没了,这么看来一句话或许都需要一个适时的机会才说得出口。

      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说什么。因为那个人的死,我们同罪。如果必须有一个理由作为存续的借口,可能会是好奇。我只是想看看生活在不同河流里的鱼,却不想弄清,也弄不清,这是一个耗时耗力的过程,不屈不挠有时根本没用。

      也许我会沉迷于夭折的爱情,回到过去,缅怀死去多年的故人,比酒还要烈性的敌人,比野玫瑰还要美丽的美人……最终在记忆的深河里洒下无数的洛丽玛丝,不是因为遗憾,也不是怀念,只是因为徒留对往日时光日渐遥远的留恋,只是对时光,却不曾真正地想念,我也许做不到这些就远去了,谁说得清呢?

      可是我们心目中都存有神明,神的想法与我们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总是一边拯救再一边杀死,他们拯救得越多死得越干净,愈是干净地死去,浴火重生的人也就越多。神的世界里只有自己,这和人多相像啊!

      但世上没有谁能证明神明的存在,除非神明自己站出来,否则这个世界上只有人,装作神的人,还没有成功装神弄鬼的神,以及神似你我的普通人,默默无闻,默默无闻,这样的人……

      就这样,我一边构思要说的话,一边胡思乱想,思维混乱得不可思议,尽管绝大部分都像打好了腹稿的废话。当然,眼前这个人自始至终没能给我一个机会,我失去了迟早要说出口的零星的几点真心。

      就是在这时候,我确信再次遇见了这位故人,一切都恍然如梦。

      “博士,您还在做梦吗?”白脸人睁着眼睛。

      “做梦……我当然会做梦,而且一直都很喜欢。”我抹掉手臂上的血水,靠着舷窗大口喘气。

      “如果您来这里就是为了亲口对我说您不打算杀我,您知道,我不仅不会原谅你,天知道你会不会原谅你自己。可您不认为,仅仅开场就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再继续下去已经太难了吗?”那人用玻璃碴险些要了我的命,“刀”的程度又把握得恰到好处,尽管伤口拧痛却丝毫未触及要害,使我不至于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他是一个精准至极的医生,懂得如何给手下的“病人”适度放血,使被放血的“病人”们短期体力不支,达到削弱他们的志气的目的。没错,这一招已经奏效了。

      “你应该明白,一直这样行不通。你走得越远就越危险,别以为我很了解每个人,一旦他们超出自己都掌控不了的那个范围,再交流就只能铤而走险了。”他移开酒杯,视线落在虚空里的某一点。

      “毕竟,博士,你也看见了,他们有多疯狂。还是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更有人情味?”

      周理很清楚,比起那些真诚的狐朋狗友,友善相处的人们大多都是一丘之貉。跟这个人说话他总是很勉强,因为他既非狐朋狗友那一类,也算不上友善,除了散发恐惧的气息,往往还会让人情不自禁陷入虚无的文字游戏里。

      但即便如此,如果被懦弱的人遇见,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东西,他必须承认这一点。或许他是医生也是文人,然而教他注目恐惧的怪人却是一个特殊的医生与古怪的哲人。他们都是医学博士,并且都为自己出尽了解答病痛与死亡,死亡与永生的难题。对于他们来说,这是身为医生必须花大力气去做的事,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也许这是他们之间仅存的默契。

      “铤而走险?您太不直接了,博士,拐弯抹角相当有失身份,您觉得仅仅靠威胁还不够,自己必须有所担当是这样吗?”我究竟在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低头笑笑,兴味索然。“真是,年轻就是这样啊!兴之所至地曲解语言,一点也不懂得文明与野蛮的陷阱就诞生于强词夺理的老路子。”他转过身背对着沉寂的大海,身体枕着船舷,这个于他曾是神一般的存在的人说话永远这样不动声色。

      “平庸让人神志消沉,对生活提不起兴趣。”我喉咙干涩,勉强挤出几个字,为自己阴阳怪气的声音尴尬不已。

      “是啊,平庸坏极了!鲜有人完整地走回来,他妈的读书多的人点子真多,都想用实验来解释生活,真烦透了。”他笑得更动人了,讽刺人时从来都是不失时机,这类“先例”在他身上不胜枚举。

      “难道你不这样想吗?”我反问道,稍稍抬起头望着天,失血让我的神志有些模糊,眼睛看东西也有点勉强。

      “你在做什么能告诉我吗。你不能,这就对了。所以我甚至都没用疑问的语气。”风有些大,我起身准备返回舱室。我拖着脚往外拽出几步,脚碰着了枪。我犹豫着拾起它仔细地检视,管口几乎完美,看不出任何摩擦的痕迹。

      可我曾用这混蛋玩意儿瞄准一个人的眼睛。我握着它送出三发子弹,却没有一枪命中。三发子弹瞬间弹出弹匣,笔直地射向前方,空气中甚至还没来得及飘出几缕火药味,最后都无一例外歪斜地打向四面墙。

      当时我要杀的人也像现在这样站在我面前望着我,望着我的勇气,望着我的不识抬举,望着我当面把子弹从地上捡起来然后落荒而逃。

      那时我还很贫乏,徒留勇气。

      我选了一个暮色最黑的地方,用残余的几丝力气,把它投掷出去,枪擦着船舷滚落下海,我垂下酸软的手臂,准备听清楚身后的人目送我时用什么语气结束。

      果然他开了口。

      “为我最初的想法说抱歉,看来有些人只能吃进这么多。多说无益,承受力才是最大的问题,你有的全他妈是勇气。可是比你想继续活下去的人和死人一样多,你最好珍惜你的那份资源,别总觉得悲哀得天都要塌下来,别等痛苦找上门来还不懂得找乐子,酒精始终带来毒品般的力量,相信我,男人缺不了这个。”他口吻竟奇迹般有些温和。

      我继续拽着脚走,他就不紧不慢踱步过来,站在那处灯火前,静静地笑,挡住了路。这个幽灵还是想夺走一样东西。

      我盯着他几秒钟,总算看清了他的脸。他也盯着我,眼睛覆上一层透明的薄膜,却尖锐地像把刀,一直停在我身上反复地划开一道划开两道划开一道又一道裂口……剥着什么东西。突然,他不笑了,眼睛却还是不老实地瞅来瞅去。

      他朝我走近几步,轻声道:“你说,为什么我对你没兴趣呢,你也不简单哪?”我喉咙一紧,再次确信他追过来的目的,似乎已经很明晰,这个聪明的狐狸。

      “你对任何人都没兴趣,只是不在乎罢了,一切都不在乎,这似乎不难办到。”

      “这样啊,你还真是穷极无聊透了啊,居然也会无端揣测别人深沉的心么?今晚机会太多了,不如你来做一个选择,好让我们尽快从这通狗屁谈话中解脱,这算得上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提议,你也知道,继续再这么下去,美好的月色都要浪费了。”他一松手,透明的玻璃杯溅碎。

      “你想要什么,别说谎,这让我恶心坏了!”

      “你觉得呢?”他反问道。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还是不吭声。

      “想要什么。要什么。到底要……”我失心疯似的重复,虽然对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心知肚明,可问题是,我怎么可能把周交给他!

      “你说我的手怎么就这么软,直到这一刻我都放不下杀你的决心。”他收起嘴角挂着的硬派人士的微笑,轻轻啐了一口。

      他说:“婊子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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