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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拜鬼节 ...

  •   “小蹊儿,我说,你还是回去睡觉去吧!”
      “笨陶华,大早上赖什么床,叫上子衿一起接着去踩大街啊!还有,你不去探你的朔月美人啦?”
      “朔月之夜还未至,今日三月十七却是非比寻常,要去你自己去吧,我要养足精神今夜才有力气折腾。”
      “折腾……什么?”桃蹊瞪大了眼睛。
      陶华嘻嘻一笑,“拜鬼!”
      “等……等下,地府放中元假还不到吧,哪有鬼可以出来?”
      “当然没有,只是有人还记挂着这个已死的李皎然而已——北风浩浩,明月皎皎,长照孤夜,日出即散。”陶华吟毕,就再不言语。
      “怎么这几句就完了呢!”桃蹊直觉到里面肯定又有故事,精神来了。虽然昨天的故事还有许多可以挖掘之处,但朔月之夜尚早,今夜又听说是拜鬼,她便一时手舞足蹈移了兴致。
      “一介凡夫俗子,当初再如何伟业,死了便罢了,用不着多加挂念!”陶华合眼便睡,“要想知道,问子衿。十年了,他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

      再见子衿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
      清冷了一天的古都,在黄昏下暖了起来,暮色茫茫,家家炊烟袅袅上升,犹如蒙蒙烟雨,纷纷扬扬。袅袅炊烟过后,便有了三五成群的行人,缓缓漫步在河边青石的小路上。
      子衿独自站在柳树下,默然凝望着河面,河风拂柳,落照把层层叠叠的影子投在他身上,把那一身素白的衣裳都染上了朦胧的昏黄。
      桃蹊一路小跑过去,一看他眼里虽带着几分低落,气色却是好的,便高兴招呼道,“子衿子衿,看来你睡得不错吗——放心,我也是睡足了才出来的,走,折腾去!”
      “折腾?”他一愣,似乎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蹦蹦跳跳的桃蹊和漫步而来的陶华,目光里才含上了一贯的温和。
      “去拜鬼啊!”桃蹊摇头晃脑,把刚学到的四句吟得响亮,“北风浩浩,明月皎皎,长照孤夜,日出便散!”
      “桃蹊姑娘,”他看着兴高采烈的桃蹊,忍不住道,“这几句不是这样吟的……”
      她疑惑地抬起头,却看到他的目光里竟含了一缕哀切。
      “唉,都怪我把她教坏了,”陶华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天色还未暗,我们再沿着河随意走走罢,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听你唠叨,这回你正好对她也唠叨几句。”
      “这却不敢当……”
      “快走快走,呆子子衿!”
      桃蹊和子衿并肩走在前面,陶华隔着不近不远的一段,悠然漫步于他们身后。凉风习习,岸柳翩翩,波光粼粼,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桃蹊姑娘,你可知此水之名?”
      “当然不知啦。”
      “此为皎水,乃是国师沉水仙逝之后,圣上亲赐之名,望此水,念恩师,一如月皎水清。”
      “国师就是李皎然,对吗?我还奇怪为什么全城的人都跑出来拜他,原来他是圣上的老师啊!肯定是个位高权重,气焰遮天的人物!”
      “是也不是,”子衿笑了,“就算是位高权重,气焰遮天,拜一年也就罢了,但国师辞世至今,已有十年了。”
      “那,那是为何?难道……他不仅对皇帝一人有恩,而且对全城的人有恩?”
      “桃蹊姑娘真是聪颖过人,”子衿点头,“他不仅对全城有恩,而且对天下苍生有恩。我朝草创至今,短短三十年,但这三十年之前,却是近三百年的混沌——大辰王朝覆灭以后,诸侯割据,混战不休,天下从未真正地一统过。不说被践踏了一遍又一遍的皇城古都,就说城东的一片郊野,从白玉楼台到黍离青青,再到森寒的战场,从累累白骨里又长出富丽连绵的牡丹宫苑来,再荒废,再兴建,如此数十年一循环,都不知有多少次了,但国师辅弼的大齐一朝,犹如利剑破空,彻底地斩断了这个轮回!”
      桃蹊隐隐约约记得,现在城东,是一片桃花林吧。来的时候下着雨,游人却很多。花雨之中,有酸腐文人聚在一块儿怀古伤今,有恋人在打情骂俏,还有女孩子在花枝上绑些莫名其妙的红绳子,她当时一路走,一路笑话他们。
      “子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桃蹊忍不住催促道。
      “国师的前二十年,辅佐的是先皇。是他清扫了杀机重重的宫中,帮助先皇登上王位。十余年休养生息之后,先皇一朝举兵,所到之处竟如烈火烧林,在短短三年之内,各路若非合流,便是土崩瓦解,于是天下靖一……”
      “等等,他,他只用了三年,就统一了天下?”
      “不到三年,”子衿微笑,“桃蹊姑娘,你可懂棋?若你有兴趣,把史料拿来详读一番,便可发现当年这场国师筹划的征伐,大到全局的进退取舍,小到一次攻城略地,下手凌厉,机巧层出,势如破竹,全无半分犹豫,真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杀局!”
      桃蹊听得两眼发亮,只恨自己对棋道一窍不通,却不肯就此罢休,又拉着子衿问,“心机至于如此的一个人物,想必是万民俯首敬畏了,才有了年年的祭拜吧?”
      “那倒未必,”说到此处,子衿眼里便多了一层柔和,“国师后二十年,辅佐的是当今圣上。从接过先皇托付的襁褓,到将圣上养育成人,这二十年,安抚生民,根除余弊,天下日清,云翳渐淡,眼看便是风朗气清,百花盛放的时节,只是……”
      “只是什么?”
      子衿的声音很轻,“只是他看不到了。”
      夕照已沉入城外青山,云天却仍在燃烧,从残红到黛紫,再到一分分浓重下去的深蓝。沿街行人纷纷驻足观望,此时的天空,简直绚烂得令人窒息。
      桃蹊这才想起,凡人的生命是很短的。生于乱世,却又怀着盛世的梦想,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闯过无数险滩,最后却不可避免地倒在了时间脚下……长风,明月,孤夜,日出,她好像明白了,那短短四句中的痛。
      “对不起啊,”桃蹊小声说到,“我原先不知道,人可以活得这样精彩,也不知道,做人原来是这样苦的……”
      “嗨,你还对古人道什么歉,”陶华笑嘻嘻地,“我敢保证,他这辈子玩得尽兴而归,绝对是笑着走的!”
      “你以为都像你啊,”桃蹊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子衿子衿,我们不要理他,你还有关于国师的故事吗,我都想知道!”
      “故事?”子衿略一犹豫,“桃蹊姑娘,我其实……与国师有一面之缘。”
      桃蹊抬起头,正对上子衿的眼睛。那双眼乍看如黄昏下宁和的河面,底下却涌动着复杂的暗流,她感觉一向敏锐,赶紧把兴高采烈都一口咽到肚子里,打定注意,只听不问。
      “其实也并非什么奇事,只不过……”

      只不过,在这河边偶然见了国师一面而已。
      那时的河水也很清,风吹过的时候,会有水荇柳枝的淡香扑面而来。子衿喜欢这条河,得了空闲,便悄悄去河边一处宁静的角落,读书流连。
      那日不过九岁的他捧着一卷词赋,坐在树下,直读到月上柳梢。正要回家,却听得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你这么小,怎么一个人待在这样冷清的地方?”
      子衿惊疑地抬头,眼前的人长发如墨,素衣如霜,腰悬一道琉璃令箭,站在黄昏朦胧的光景里。子衿看不清他的容貌,却只感觉奇异的宁和如潮水一波波涌来。
      子衿虽年幼,却是识得那道令箭的,此时不由得脱口而出,“国……国师大人!”
      坊间传说国师驻颜有术,乌发素衣,风采卓绝,宛若天人,如今朦胧一见,子衿只觉得国师真容,有过之而无不及。
      “嘘,”只见他缓步上前,微微弯起嘴角,笑容里竟有一丝顽皮,“我是悄悄出来的。”
      “国师大人,您怎么会来这里?”
      子衿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犯错了,这样问岂不是太失礼了?
      “你这孩子,”他又笑了,“明明是我先问你,你怎么倒问起我了?”
      子衿一下子胀红了脸,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我待在这里,是因为喜欢这条河……”
      “那真是巧了——我也挂记着这条河,好不容易得了闲,便从东苑雩台沿河一路散步至此,”他似乎颇有兴致,“今日有缘相逢,你也算我的小友了,一道走走可好?”
      子衿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行大礼道,“小人不敢!”
      “哈哈哈,”他却忍不住大笑出声,“你还真是一个小人儿啊!是谁把你教成这样了?”笑罢,却干脆牵起子衿的手,沿着河边的青石路信步走去。
      子衿只感觉一股清流从手心汩汩流向四肢百骸。离国师一近,那股宁和之力也越发清晰,润得人心里都不由得静下来。不知不觉,他感觉似乎没那么拘束了。
      “你可有什么心愿?”身旁的人忽然开口,语气温和。
      “没,没有……”子衿下意识地推辞,说完却立刻有点儿后悔了,纠结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我……我想听听国师的故事!计困七王,强取西都,火烧连城,千里救幼帝,还有那次借水退强敌……”
      “看来你已经很清楚了吗,”他轻笑着打断,“不如,你也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
      子衿愣住了,却发现身旁的人忽然驻了足,正俯身含笑看着自己,目光柔和之至,一如浮动着月光的河,“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子衿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却只有硬着头皮讲起自己的身世。
      一开始讲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但讲着讲着,不知不觉就越讲越流畅。从读过的四书五经,到养过的小小花草;从好不容易出门放了一趟风筝的尽兴,到被父亲打手心时的委屈,还有那次疏忽,冻死了陪伴自己三年的画眉鸟,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几天几夜不肯出来……
      他有幸生于尚书府中,又得严父慈母,更是五岁能诗,远近称奇,但别人喜欢听他指物成诗,却绝不会听他说自己的悲喜痴傻事,毕竟,他只是那么个小人儿啊!
      而现在,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说给自己最敬仰的人听!
      子衿一直说,身旁的人也一直听,说到尽情处,两人的笑声和着清凉的夜风,飞得好远。夜色渐浓,河岸两旁林立的酒肆茶馆,商铺人家都隐于无形,有那么一瞬,子衿错觉自己身处的不再是皇城——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条月下小河,这一道青石小路,他们可以永远沿着这条闪闪发光的河,走着,走着……
      那个夜晚,子衿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只是隐约记得月上中天的时候,自己已有点儿迷迷糊糊的了,可还是固执地拉着那霜雪的衣角,不想回家。
      “我要再不回去,宫中恐怕就大乱了。”他依然含着笑,“子衿,后会有期。”
      “国师大人……”也许今夜实在是太开心,子衿竟一时没有多加考虑,说出了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话,“大人可以每天……不,每个月的今天都来河边陪我吗?”
      子衿看到他的笑容一滞,眼里一闪而过复杂的光,随后却缓缓蹲下身来,蹲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轻声说了句什么——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凉风穿过半开的木窗,挟着湿润的桃瓣扑面而来,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家。子衿拉开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角,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好痛!
      昨夜亦真亦幻,他只记得那中天皎洁的月华,身边墨色的长发和霜雪的衣襟,最后的那句话,却偏偏融于一片粼粼波光中了。
      无论他怎样用尽全力地回忆,也再无处可寻。

      “后来呢?”桃蹊忍了这么久,数次把蠢蠢欲动的好奇心都生生吞到了肚子里,终于再也憋不住了,“你说,你和国师只有一面之缘,那么他最后大概没有答应你吧?我觉得,他不是不守信之人,如果他最后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来的!”
      “我不知道,”子衿摇摇头,掩不住嘴角的苦笑,“也许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了……”

      从那以后,子衿几乎是扳着指头,一日一日地数着日子,期待着下月的十八——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十八日一早,一个消息就已传遍皇城:国师已仙逝了。
      十七日夜,国师置酒东苑,屏退左右,独自望月饮酒,不料这一去,就没有了踪迹——唯有临水的白玉雩台上题有寥寥片语,自言寿限已至,天下日清,可安心去矣。圣上焦灼,连夜召集人马全力搜寻,却只在河水下游打捞出了一支琉璃令箭。
      因河水下游直穿城中,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城,一时间无数人聚集河边,为国师执灯送行——而子衿却执意把自己关在家中,死死不肯踏出房门半步。一天,两天,十天,一月……

      那时自己真是个固执至极的小人儿啊,子衿想着,不由得笑了一下。桃蹊却分明看出,那笑容里的无奈。
      “事情怎么会这样……”她不解。
      “人世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子的……”子衿的语气平静如水。
      “对了,”桃蹊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跺脚,气不打一处来,“陶华呢!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去帮你啊!”
      “啊呀,”陶华赶紧笑嘻嘻地举起双手,“我可真是冤枉啊!”
      子衿又笑了起来,这次却是真正的笑容。

      那段时间,他不思茶饭,日复一日坐在窗前读史,就算是面对父母,也不吐一字。整整一月,可急坏了魏家上下,家中名医鱼贯,来了又走,却没有一人能够让他开口说话。
      一日清晨,他照例早起读书,紧闭的窗户外却传来了一阵笛声——
      清澈如溪水,活泼如风,婆娑得如万千柳丝依风舞起,迷乱人眼,明艳得又如一枝桃花,在水面照着自己的容颜。
      一瞬间,他错觉所有的鸟儿都在他的窗前鸣叫,唤他出去;又疑惑窗外有满树粉嫩花苞,只等他推开窗子,便一齐绽放——
      他真的推开了窗子,也真的看到了,满树繁花。
      院子里本已谢了的那株老桃树,竟然又开花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开得更恣意更生机盎然。胭脂云霞铺满树冠,撑起了一角绮丽至极的天空,风一起,柔软的花瓣便吹落如雨,还没等他同意就沾到了他的手上,脸上,衣襟上,痒痒的,像是有意和他玩笑。
      他有些懊恼地去拂身上的花瓣,一抬头,却真的发现有人笑了起来:
      笛声停了,坐在树枝上的孩子,噗嗤一笑。
      那孩子布衣素白,双颊酡红,一双大眼睛水光潋滟,像只小小的白狐狸,又像是一朵笑得顽皮的桃花。下意识地,子衿脑海里闪过这样的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你,你难道是桃树精?”
      话音未落,子衿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开了口,而且第一句竟是这样傻的话。
      “哈哈哈……”对方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傻极了,捧腹大笑起来,没想到乐极生悲,他笑得太厉害,却一不小心身子向后一仰,摔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
      子衿情急之下,推开门就跑到了院子中,没想到那孩子已经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自己爬起来了。他又是一笑,目光里盈满得意,“没事没事,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就把小公子你给请出来了!”
      子衿一愣,一下子明白了大半,一咬牙,却是转身拂袖而去。
      “啊呀,小公子你已经输了,再躲进房里就是赖皮啦,”他也不恼,只笑嘻嘻地一拱手,“在下陶华,近日随父母迁居皇城,初来乍到,冒犯之处还望海涵——从今往后,望与公子共结邻里之好!”

      一开始,其实子衿是很不待见这小子的,不仅因为初见时他就设计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他的名字与三百多年前一位臭名昭著的大奸臣同音:子衿素好读史,千古风流人物最敬李皎然,最恨的,就是这桃华。
      无奈这小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再加之他确实才华过人,与父亲对句,整整五十联都没能难倒他,一向严厉的父亲都称他有状元之才;母亲正想给自己找一个玩伴,又欣赏他开朗大方的个性,于是乎——
      每天天刚蒙蒙亮,外面就响起了“笃笃笃”敲窗子的声音。
      “书呆子,起床了起床了!”
      “谁说我没有起床,我正看书呢!”
      “看什么书,趁你家人还没起,我们赶紧干点儿好事去!”
      “什么好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哈哈哈……”
      上山捉鸟,下水摸鱼,混孩子干得出来的事情,子衿都被陶华拉着干了,至于观山岚而谱曲,临清流而赋诗,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小时候两人一起拨开青苔喝山泉,长大了,一起喝茶——这些故事实在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桃蹊一边听着,一边偷眼看子衿,笑了。
      没想到,这个书呆子也会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呢。
      “这回你可听饱了吧,”陶华笑着用折扇敲了一下桃蹊的头。
      “饱了饱了,饱得很呢!”桃蹊拍拍肚子,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
      “饱了就去玩儿吧——看,天已经黑了!”
      她还没有弄清陶华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一愣神的工夫,视野里忽然亮起了万点星光——
      柳树下,小路上,刚刚和他们一样随意漫步着的人们,现在已经纷纷聚集在了小河边,从衣袖里拿出小巧玲珑的纸莲花和火折子,燃起了千万盏河灯!
      人们的衣裳都是素白的,河灯却有着云霞般的颜色,胭脂,碧蓝,藕荷,缥青,一朵朵柔和地盛开着,静静地放着光华,像是一个个各不相同的梦境,随着清澈的河水漂流。
      这长长的河岸上,缟素的人群,幽暗的河水,溢彩的莲灯,幽艳纯净,却又让人感觉一丝莫名的敬畏和怅惘。桃蹊看得痴了,如堕迷梦——便是那瑶台莲池,也没有这般的幻魅!
      忽然感觉肩膀被谁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是满眼笑意的陶华。
      “小蹊儿,都说水鬼能勾魂,你看你,都差点自己走到河里去了!”
      “国师大人才不会勾魂呢!”桃蹊讪讪反驳道,说着,蹲下身来,用手去捞那些莲花——
      “你们看,这上面有字欸!”
      她这才发现,每盏莲灯上都附着一只小小的素笺,上面写着或长或短几句话。
      “这也是祭祀的风俗之一,”子衿在她身边缓缓蹲下,耐心解释道,“国师生前为人善良随和,如果有人向他提议或求助,他大多会含笑接受,如今人们便把心愿或困难写在灯上,希望国师能够看到,在冥冥之中出手相助……”
      “原来如此——对了,子衿,陶华,你们有愿望吗?”
      “我们可没有,”陶华随手捞上来几盏莲灯,“不过每年我们都要看看别人的愿望。”
      “怎么能这样!你拿走了国师岂不是看不到了,快,快给我放回去!”
      “哈哈哈,”陶华忍不住大笑出声,“小蹊儿,我是看看有没有我们可以帮得上忙的!你以为就让它们这样漂着,问题就解决得了啊?”
      桃蹊不作声了,只见他拿起一只莲灯,皱眉,放下,又一只,皱眉,再放下,如是再三,桃蹊终于忍不住了,“笨陶华,你到底能不能解决啊!”
      陶华叹口气,摇摇头,“前几年还有些靠谱的案子,这两年怎么尽是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呢?就算是国师想帮忙也不成啰!”
      “我来看看……这,这什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淡定淡定,可别掉下去了!”

      河灯随着清流渐渐地消失在了夜色中,一轮皓月也缓缓升至了中天,月下的人们却没有归家的念头,折了柳枝,或驻足说说笑笑,或携了三五好友,一同往两岸的灯火通明处去。桃蹊一边随意织着柳环,一边打量着这番光景:原来,这就是人间的祭祀啊。
      感而不泣,哀而不伤,寄托之后,便要回归自己的生活,追寻自己短暂人生中的快乐。哀悼与寻乐,就这么简简单单,自自然然地结合在一起,难怪这祭祀的风俗经久不息!
      “从俗,我们须得守灵一夜,日出之前,不可归家——所以小蹊儿,接下来,你想去哪里玩呢?是去明镜居听书,金缕台喝茶,梨香苑看戏,飞雪台观舞,还是回朔月阁吃宵夜?”
      “嗯……”桃蹊一手支颌,作认真思忖状。其实,桃蹊不仅是路痴,还是不折不扣的记名废,所以陶华刚刚报出的一大堆名字,她一个都没弄清楚……

      桃蹊正冥思苦想中,不经意地一抬头,满天流星却耀花了她的视野——
      拖着燃烧的尾羽,挟着凌厉的风声,破空而过的,不是流星,而是响箭!
      八十支铮铮的火箭,自两岸高楼暗处而发,准确地击中了夹河两岸所有柳树上的灯笼!
      那火一遇灯油,便暴涨起爪牙,刹那间,疯狂的红蔓延开来。
      散漫的人群刹那安静了,却没有一个人动作,似乎还没明白将要发生的是什么,齐齐怔在原地——直到不知何处喊了一声“快跑!”,人群才像水入沸油一般炸开了,无论是刚刚谈古论今豪气干云的文人,眉目含羞欲言又止的少女,还是手执柳枝的小姑娘,都毫无头绪地拼命跑起来——
      然而那火着实古怪,短短片刻就已从灯笼蔓延到柳条,从柳条蔓延到草地,两岸转眼就被两道火墙封闭!那些刚刚试图从草地上跑过的人们,沾惹了跳跃的明黄,灼热的颜色飞速蔓延到全身,有些人登时忍受不住,竟然大叫着跳入河中,更多的人被迎面冲来,背后压来的同伴绊倒,根本没有再次爬起来的机会!
      桃蹊也愣住了,像被钉住一般纹丝不动,两只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身边响起一个高亢清朗的声音——
      “不要怕,演练已经结束了!大家现在往河道两端撤离,慢慢走,只是千万不要碰两边的火墙!”
      这里的人大多认出了是陶华的声音,人群果然缓了一缓。
      “子衿,你快去北边疏散人群!小蹊儿,你和我去南边!”
      桃蹊这才缓过神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声音都变了,“这,这真的只是一场演练?”
      陶华没有说话,却很快给她使了个眼色——桃蹊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一咬牙,赶紧跟上了他的步伐。
      眼前是跳跃的红混乱的黑,耳边是尖锐的呼喊凄厉的哭声,这样的场景不知持续多久,桃蹊开始感觉恍恍惚惚,支撑不住的时候,耳边的哭喊却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人流已经结成队伍,缓缓沿岸前行。陶华站在岸边,抱着双拳,居然笑嘻嘻地和走过的人打起了招呼。迎面,子衿正徐徐而来,微笑在火光中分外宁和,“没事了。”
      桃蹊还没回过神,直到头顶轻轻挨了一记折扇的敲打,陶华轻笑,“小蹊儿,这可不是犯傻的时候,我们背后楼中还有人哩。”
      桃蹊这才发觉自己手中早已被冷汗浸透。陶华一面握紧自己的手,一面和子衿不动声色地谈笑风生,两人意态闲散,聊的是风雅至极的茶道。
      聊了约摸有一炷香的工夫,火势渐小,人群已散,只剩一轮惨白的孤月映照着空旷的街道。四下死寂,只有河边模模糊糊传来沙哑的哭声。三人走近一看,却是一位佝偻老者,伏在岸边,痛哭失声,“我闺女……我闺女被他们推下去了啊!”
      陶华连忙上前扶起老者,“老丈人莫慌,令爱是何时落水的?在哪处?”
      “就在……就在此处啊!”
      老人一声凄啸,往陶华身上一倒,子衿桃蹊正要去扶,却见得一道雪光从老人袖中闪出,顺势袭去!
      如此近的距离,袖箭必中无疑了!桃蹊几乎要叫出来,却听得耳边一声嗤笑,陶华早有预知般轻轻巧巧一闪,袖箭擦着他的衣角斜斜飞过了。飘然一退,一抱拳,陶华笑道,“阁下计划周全,只是这河中之人,我已确认无疑一一救起,万万没有亏待了令爱的道理。”
      老者默然挺直脊背,面色沉沉,却是一抬手——
      “阁下请三思!”陶华敛容道,“如若万箭齐发,我等自是没有活路,但今日之事若真出了人命,就不仅仅是一场演练了。到时,就再也没有退路了。阁下,可是当真准备好了?”
      他手中一顿,眼神复杂,咬牙道,“坊间传闻你陶华是李皎然后人,今日一见,果然奸诈卑鄙无二。”
      “这就是阁下想要杀我的原因?”
      “不错!”
      “你当真这么恨李皎然?”
      “亡国之恨,岂不入骨?!”
      他对月一声长啸,苍老沙哑的声音中竟流露出烈烈之气,惨白月光之下,枯瘦的身形孑孑崛立。
      陶华面色凝重,深深鞠了一躬,“原来是北齐英豪,在下失礼了。”
      “李皎然身为北齐臣子,却暗通蛮夷,引狼入室,叛国之罪,岂能忘却?北齐大好江山,数百年的都城,都为南蛮所占,老夫生若不能光复河山,死作厉鬼也要与他缠斗到底!”
      “等等……你胡说!国师大人扶助大齐先皇即位,又怎么会是北方异族的臣子?”
      “哈哈哈!”老人仰天大笑,“大齐……异族……你们的小女娃都会如此说!女娃儿你可知道,你们所谓大齐,不过是南边一群自封为王的蛮族贼寇,而我们,才是大辰王朝的后裔,才是这七百年都城的真正的主人!”
      “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陶华冷笑道,“大人请看今日之都城,繁华如昨,今日之生民,更胜昨日。大人可又想过,刚刚大人放火所烧,来祭拜李皎然的游人,也有一半是北齐的旧民,大辰的后裔!”
      “那些忘了过去的人,为何不烧!”
      老者笑得猖狂,笑得凄厉,笑得孤傲绝世,桃蹊却看见,他眼角一滴泪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英雄泪,谁人能解?
      陶华子衿皆默然不语。良久,陶华却是再一鞠躬,“今夜之事,只你我知。今夜过后,都城必会戒严,大人当速离。”
      “后生小子!吾不离又如何?”
      “那么,休怪后生日后无情了。”
      “好一个日后无情!我倒要看看,李皎然的后人有什么本事,那就日后再会,再会!”
      老者长啸一声,矫然而退,陶华深深目送那个桀骜如苍鹰的身影,直到他隐没在夜色里。
      转身,却是微微一笑,惯常的没心没肺,“子衿,小蹊儿,我们回家睡觉去!明天还要接着逛哩!”

      送走了子衿,两人一起踏着石板路回家,天上开始飘起小雨,凉丝丝的夜风迎面而来。桃蹊难得的安静,一路只听得到两人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
      “笨陶华,你说国师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桃蹊忽然仰头问道。
      “傻蹊儿,你管他作甚!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今日之繁华,才不辜负古人之心意。”
      “可……”
      “他希望看到的,也一定是如今的景象。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对不起多少人……”陶华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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