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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间乐 ...

  •   无妄山的桃花又开了。
      柔软旖旎的云霞,一夜之间无声地铺满了峰顶。远远望去,好似下了一场胭脂的雪,小心翼翼地裹住了所有嶙峋古怪的银灰山石。
      那一整片的风景,不是一片桃林,而是一棵树。
      树上有人,闲闲地倚着。正是日出,面前无边无际的云海燃烧着,万千种温暖如春的颜色倒映在他的眼里,他的衣袂被风扬起,蹁跹如蝶。
      风从云海下来,挟带着底下的种种,直上九天。醺然的歌吹,繁华的丝竹,伴着谁的轻笑谁的浅吟低唱,和着每日从西天净土传来的梵音,都在风中摇曳混合着,酿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
      这香实在太醉人。
      他起身,对背后静默的桃树展颜一笑,“阿郁,我想走了。”
      风中,花如雪纷纷扬扬而下,似乎想对他叮嘱好多,却终究只有一句话。
      去吧,去看看吧……

      桃蹊现在很是迷惑。
      皇城西街十字路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唯独她一个身量小小的女孩子,低着头,咬着唇,站在路口中央,一动也不动。
      外人看了觉得奇怪,但他们肯定想不到,桃蹊是在苦苦钻研手中的一只小盘子。此物名为地玄盘,巴掌那么大的一片漆黑里,朱笔细线明明白白显出的是方圆百里内的地图。地图可缩可放,可简可详,中间一点莹白星光,就是人所在的位置了。这本是夜泽在临行前给她的法宝,但他也没有料到,桃蹊的路痴程度已经不是任何东西可以拯救的了。
      看了一炷香有余,桃蹊已经满头冒烟,只有反复在心中念着夜泽和这东西一起嘱托给她的打油诗,镇定心神:
      向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古都多故事,仔细听人言。
      就是因为念得太投入了,她才没有注意到,一辆受惊的马车正朝她直冲而来!
      好在车夫眼疾手快,急忙收手,桃蹊却浑然不觉,直到耳边炸响马声嘶鸣,混着一声勃然大喝:“尚书府魏子矜魏公子大驾,还不避让!”
      桃蹊这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无恙,那马车却因收得太急,险些没人仰马翻,看样子里面的人八成头撞了个大包。车夫是个粗人,本想大骂一顿,却不想桃蹊将掌中小盘收入红袖,悠悠抬起头来——
      一切声音都静止了。没有车马喧喧,没有市井嚣嚣,万家茶楼的戏谑笑骂化为流水,丽秋阁头的丝竹管弦也尽成虚空,仿佛整个皇城只剩下她侧着头,凝神静思的样子。
      车夫撇着嘴,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奶奶的,这小娘子不是人吧!”
      桃蹊却也正默默打量着对方,那马车未曾镶金缀玉,却是清一色厚硬的檀木,帘幕低垂,陌上春草的颜色,痒痒的挠着人心,叫人好奇。
      一只白皙年轻的手拨开帘子,随后,有人急急跳了下来——因为跳得太急,险些还崴了脚。
      两个人见面第一句话,竟是不约而同的,“没事吧?”
      然后又是相同的连忙摆摆手,“没事没事。”
      笑容如淡至无色的胭脂一样融化在了嘴角,桃蹊觉得心情忽然就像这雨后的天空,明朗了起来。
      眼前这个人一身雨过天青的颜色,墨黑长发,眼底澄明如泉水,清贵之气缭绕如烟,他的气质和她平常见的那些家伙一样卓绝,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好像,好像更加暖和一点儿……还有点儿……傻乎乎的。或许是凡人的原因吧,桃蹊想。
      对方似乎也正打量着桃蹊,却不知如何开口,正犹豫时,只听见一声清清脆脆如新桃的声音,“你叫魏子衿,是吧?”
      桃蹊不懂礼法,问得他一愣,“是……在下魏青庭,字子衿。”
      “我知道了,”桃蹊一笑,“就是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子衿,对不对?”
      “是……”他觉得自己肯定已经满脸通红了。出身书香门第,十年苦读,一朝金榜,除了与好友同游,他本来就少有接触人事,更不用说面前言笑晏晏,如此鲜活的女子了。
      到底该怎么开口啊?!
      “姑娘……此去……去往何处?”
      “我不知道,”桃蹊一听到“何处”就觉得头晕目眩,一转念,忽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子衿,你是当地人对吧?要不,你带我游皇城吧!”

      桃蹊觉得彻底得救了。
      临窗的座位,风一阵阵清凉凉地拂在脸上,从窗口望去,一溜儿笔直的街道,两旁是一个紧挨一个的商铺和见缝插针的小摊,卖字画古玩的,卖钗镮首饰的,卖剪纸泥人的,卖青菜豆腐猪肉的,一个个儿地看,每个似乎都挺有意思,把人眼睛都看花了。
      槐花糕桂花糕的香味儿,伴一声声尾音长长的叫卖或是铜锣,悠悠地飘了上来,人走的很慢,熙熙攘攘,或着粗麻,或着细葛,也有穿绫罗绸缎的,但是不多,估计都坐到路中央一顶顶镶着金银绿玉的轿子里去了。不过路中央也挤,整个街道都极缓慢极缓慢地流动,分明是一幅用色泼辣,杂而不乱的长卷,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才把它画出来。
      颜色太花,看得累了,就抬头看看远处,远处自然是不同的——濛濛地一场春雨刚刚歇了,现在整个皇城都含着一股润润的烟水气儿,城里到处缀着的树都是薄薄一层淡绿,衬着人家的黛瓦,朦朦胧胧分外好看。
      远处还有河,河上双桥如虹,桥的另一头就是方方正正,规规整整的皇城内城了,烟水之气在那儿就飞升蒸腾了,成了鎏金的琉璃瓦上闪烁的光泽,明亮地照着人的眼。再往远处,似乎有山,山色与天色交融,都是飘渺的青,看不分明了,只有往上看,一片开阔天空,澄明如镜,再过个半个时辰,底下大概就全然映得亮堂堂的了。
      桃蹊揉揉眼睛,伸个懒腰,“真好啊!”
      几番交谈之后,子衿只觉得桃蹊心性开朗,极易相处,也就渐渐不再拘束。此时他忍不住笑了,“桃蹊姑娘,你这话可与我那位好友说得一模一样!他常常来这里,坐的也是这个位置,做的也是这个动作,说的也是这句话。”
      子衿和好友有约在先,如今两人来到酒家朔月阁,便是要等他。桃蹊发现,提起那位好友,子衿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温暖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桃蹊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边东看看西瞧瞧,看酒家素净的木头装饰,看隔壁舞文弄墨劝酒神侃的客人,看酒桌上她一个也不认识的菜,脖子都扭酸了。子衿看着桃蹊的样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喝茶,一边喝,一边微笑。
      不到小半个时辰,桃蹊实在眼馋得坐不住了,“不如……不如我们先吃饭吧!”
      子衿正要好言相劝,却听得一声清粼粼的笑。
      “点菜的都没到,你们就开饭了!”
      桃蹊座位背对着楼梯,看不见来人,却立刻感觉到了异样——一股濯然清气,自背后扑来。
      厅堂里忽然静了一静,那些刚刚还在恣意神侃的书生秀才们,音量都不由得放低了几分;正咚咚跑来跑去送菜的店小二,脚下不由得轻了缓了几分;桃蹊还一眼瞧见了,角落里正压酒的酒家女儿,干脆放下手里的活儿,眼也不眨地望着来人,脸上红了几分。
      桃蹊耐不住连忙回头去看,手中的杯子却也悬在了半空。

      来人一身布衣。白衣翩翩,笑语盈盈,目光清澈,神采飞扬。
      然而那眉目太过秀澈,神采太过飞扬,让人不敢直视,却又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所过之处,真如春风,吹开遍地桃花。
      然而他完全不顾其他人的目光,直奔他们这一桌而来,“子衿,我来晚了。”
      “无妨,”子衿报以微微一笑,“你来得正是点菜的好时候。来,这位是桃蹊姑娘,她近日来游皇城,是我今晨刚结识的朋友;桃蹊姑娘,这正是我的那位好友,陶华。”
      桃蹊打量着来人,半天没有作声,一双黑亮的眼目不转睛。当然不是犯花痴,她的确神经大条,但感觉却一向清晰:来人,绝非凡尘人物。
      对方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惊疑,却很快融入了一片朗朗水光中。他一拱手,笑道,“小生陶华,自幼随行商父母迁居皇城古都,姑娘若不嫌弃,这几日我们三人同游,我也可为姑娘作个向导,可好?”
      桃蹊闷闷地点点头,同意了,却仍然一言不发。
      子衿也觉得气氛很奇怪,连忙请小二过来点菜,桃蹊这才忍不住笑逐颜开。
      不多时,上来一盘茶点,一盘桃,茶点个个玲珑碧绿,泽比翡翠,桃瓣片片雪白粉红,薄如蝉翼。子衿本以为贡桃更受欢迎,却没想到桃蹊和陶华眼疾手快一齐去抓那茶点。桃蹊一口一个,吃得眼睛都放出了绿光,却始终不瞧那桃子一眼。
      “此乃贡桃,原本只有宫中一株桃树独产的,而且颇有些传说在其中,前些年开始广为种植,今年百姓们才刚能尝到的。”子衿向两人解释道。
      “肯定不及我家乡的桃子好!”
      几乎是同时,两人脱口而出。陶华八九岁就来了皇城,他的行商父母又四海为家,子衿竟是第一次听他提起家乡。
      “哦?两位仙乡何处?”
      “无妄。”
      话音未落,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都惊异地瞪着对方,“你……”
      子衿在一旁却笑了,“我小时在一本古书中读过,仙山无妄,在昆仑之西,其绝壁千仞,寸草不生,冰寒非常人能近,唯云海之上有桃树名郁,枯荣已有万年。郁善汲万物之灵,微风日光,乐音云影,皆为所用,每三百年孕一生灵,往复不息。两位,可是无妄仙人?”
      子衿本是和他们开玩笑,却见两人都笑而避之,把他晾在一边,两个人反而凑到一起叽叽喳喳起来了。
      “你真的是无妄山来的?你是哪一家的?”
      “你诳我!哪一家?当然只有一家!”
      “你,你真是娘亲的孩子?”
      “这是什么话?不但是,算算我应该还大你整整一轮呢!”
      ……
      “那,那你真的尝过蟠桃宴上的桃子,饮过酒仙酿的步青莲?”桃蹊把陶华拉到一边,边说边咽口水。
      “当然了,不过那时候我太小了,不能入筵席也不准喝酒,好不容易混进去尝了一口五千年的蟠桃,结果发现和平日吃的桃子味道一模一样,后来我才打听清楚,每年最好的蟠桃都是阿郁送去的,我千辛万苦去一趟都白搭了!气不过只能借酒消愁,偷喝到肚子都撑不下的地步,最后晕倒在了宴会的角落里,结果……”
      “结果怎样?”
      “唉,这件事就别提了……”
      “不会也罚你打板子吧……我小时候混进过瑶台,就被抓住狠狠打了屁股,疼得动都动不了,最后是阿郁把我抱回来的……”
      “对了,阿郁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啦,在怀我的小妹妹……你这个不孝子,为什么自己不回去看看她……”
      “唉,一言难尽啊……”
      子衿前面的都没有听清楚,最后那句悠长的感叹却听得分明,他心地清澄,了无半分嫌隙杂念,想到什么便直说了,“你们二人同乡,又一见如故,真是可喜,看你们谈笑风生却也是一件美事。”
      其实,他们二人一如流泉一如山花,一个生机盎然一个天真烂漫,气质既投,又同样的风华绝代,眉眼之间,也颇有几分相似,旁人见着了,多半会觉得两人再合适不过了。便是桃蹊与陶华并肩而坐,什么也不说,看着也是一番美事。
      子衿看着他们,又喝了一口茶,笑道,“我恐怕明日里整个皇城,又要传遍你陶华大才子的风流韵事了。你和朔月姑娘的故事还没完,却又多了一位红颜知己相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陶华嗤笑一声,“不单是我和朔月的故事,是我们两个,你可别忘了自己也牵涉其中啊!”
      桃蹊听到“故事”二字,想起夜泽嘱咐的那句“古都多故事,仔细听人言”,便立刻来了精神,连忙向子衿打听道,“什么故事,快说来听听!”
      子衿一看她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不禁苦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这朔月阁本名明月阁,只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酒楼,但去年大雪时节忽然来了一位朔月姑娘。朔月,本是前朝一位极负盛名的烈女歌姬之名,她也如前朝朔月一般善琵琶,貌倾国,艺无双,而且还定下规矩,只在朔月之夜演奏,只弹前朝的乐曲。有了她,这儿才会有今日的繁荣。”
      “但是,这样一个小酒馆,谁会知道此处有仙乐美人呢?现在才三月,就算知道,也不会短短几个月就得如此盛名吧?”桃蹊奇道。
      “那就要怪陶华大才子了,”子衿笑道,“我们惯常来此宁静之处饮酒,有一夜却误见了美人,陶华对她一见倾心,当即写下一篇《朔月赋》,弄得一时洛阳纸贵,从此此地便再不复清净了!”
      桃蹊偷眼看陶华表情,只见他唉声叹气,一幅后悔不迭的样子。
      “还有更糟糕的呢,陶华他对朔月大概是动了真心了,隔三差五就要来此地一探,虽不得侥幸见美人一面,但他坦白说不来此地就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那有什么糟糕的,我听人说真心才是最难得了!”
      “糟就糟在,我们每次都同来此地饮酒聊天,却不知怎么以讹传讹成了……”
      “成了什么?”
      “唉,小二哥,请再添一壶茶。”子衿叹一声。
      “快啊,怎么不说了,”桃蹊本来平日里就爱搜罗人间的话本传奇来读,这次竟碰上了活生生的故事,哪里还耐得住兴致,连声催道。
      “姑娘,喝口热茶先!”
      小二笑嘻嘻地添上一壶碧螺春,热腾腾的水雾弥漫在小小的桌前,模糊了故事中人的面容,却平添了几分意趣。
      “他们不说,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桃蹊拉住小二便不放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哎,这个呀,”正对上桃蹊扑闪闪的眼睛,小二为难一笑,“两位公子见谅了!这事小的不说,全城人也都知道了,小的不忍独瞒着这位姑娘——这今科的探花,尚书府的魏子衿魏公子,与弃官谱曲的状元陶郎,本是莫逆之交,恰恰又都倾心于我们朔月阁的朔月姑娘!”
      桃蹊哧一声笑出来,却又忙问道,“陶华,你真是状元啊?”
      她早就听闻,这人间的试分外难考,仙人久试不中,只能归隐山林,日日饮酒附庸风雅,其实是自暴自弃借酒消愁,这种事多了去了。陶华这么跳脱的性子,竟然还懂那些经史子集,治国安邦的东西,真是怪了。
      “那是自然,”小二得意道,“出生微寒却连中三元,陶郎才华,皇城无人不晓!文章铁骨,词赋柔情,棋术破天机,丹青生桃花,最绝的是那一手横笛,唉,只恨我没有亲耳听过!”
      “唉,现在我可不是什么状元了……”陶华叹口气,连连摆手。
      “姑娘,您有所不知,陶公子已经在朔月赋里写得清清白白了,说什么芦笛只为伴琵琶,弃官谱曲去了!您要不相信,就去那明镜居里听一听书,那里不仅唱朔月赋,还讲两位公子的故事,都讲到八十多回了!”
      桃蹊忍不住趴在桌子一角,开始闷头大笑,边笑边想,这小二怎么有点儿像说书人呢,或许应该劝他去明镜居打工?
      等她笑完了,小二已走,隔壁嬉笑怒骂的一桌意气书生也已散场了。抬眼看窗外,日影微醺,云淡风轻。
      “笑够了没有,还吃不吃!”
      “桃蹊姑娘,再不吃就凉了。”
      看看似乎憋了一肚子气有苦说不出的陶华,再看看依旧安然宁和的子衿,桃蹊只觉得心情大好,一如今日明丽又澄静的天光。
      看来还有许多故事等着我,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三个人吃着饭,不多时又开始忘却烦恼打成一片了,而那边小二刚刚得了一口歇息,远远地望着他们,也笑了:看来往后明镜居的评书里,又会多一个人物了。
      回家时,已是日落时分了。
      桃蹊趴在案前,窗外是一方简单素净的小小院落,小院里只一株桃树,晚风轻拂,夕阳把花叶剪影得分外婆娑。
      脚下酸痛,心却装得满满的。这一天,他们踩遍了十分之一的西街——真真是一个挨一个,把每个店都踩上一番,每个店老板都搭讪一番,桃蹊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她和陶华,两人一句“哈哈同乡吗”就住到了一起。
      趴一会儿,桃蹊就起身润了笔墨,又望望四下无人,才极宝贝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来。
      第一面,“古都梦华录”,第二面,空白。
      思忖一番,她在第二面小心翼翼地写下:初到皇城,并未路痴,混到白饭,顺利安身。
      考虑了一会儿,又写下:偶遇两陌生男子,请我吃饭,其中一个称是我同乡,邀我同住。
      看了半天,忽然想起夜泽是肯定要查看这本子的,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干脆大笔一甩都涂了,只留下一句:有故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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