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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西郸大市】·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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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赡头,西郸尾。
日下昃,行贾归。
连桴声声鼓,万足并走一门出。
莫道五铢奴,不闻贩夫向隅哭。
东赡人,西郸鬼。
七月半,三途水。
顾盼迟迟步,身没尘土头悬木。
且把寒衣补,来时百结去时无。
“西郸?”
市门卒的班头重复一遍那两个字后,眉毛微微向上斜的表情,梁鸢一直忘不了。
待眉毛放下,眼皮子也一并垂了垂,班头嘴角一翘,便听得“哧”地一声。隔靴搔痒似的笑法。
“你们究竟是做什么得罪了老董?”班头笑毕,撂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梁鸢闻言双目一抬,缄口不语。
包狱头哪里憋得住一肚子火,大步迈上,挡在梁鸢面前先告一状:“董爷原本欢喜得很,不曾想被这小子坏了心情,打发我们去西郸巡市——我好不冤枉哪!”
班头懒洋洋听着,呷上一口酒,笑问:“嗯,我还听说,你要把你那几个伙计也一起带过去?”
包狱头忙道:“那是自然。”
班头这一回居然哈哈大笑不止,照着包狱头肩膀一拍,眼角都弯下去:“聪明,聪明,不愧是好哥们儿!果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包狱头听得稀里糊涂,却也跟着一起笑,还不忘拿眼冷冷瞪了梁鸢几下。
梁鸢一直安安分分伫立在侧。手指触及肩窝,方才草头霸王扼过的地方尚在隐隐作痛——人在官府当差,最不可取的,便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种事。
班头那几声笑大约只是表面功夫,其中玄机未可知。
正想间,班头又一面笑一面喃喃自语道:“这回,老廖怕是要喜极而泣了。”
老廖。
巡市卒的班头姓廖,说的却不是他,而是他手底下一个同姓的卒子。
卒子老廖三十出头,人高且瘦,并非精瘦,倒像是一场大病下来憔悴不堪的那种瘦法。那廖班头将他唤来市楼,只见他手脚俱抖,险些在券门的楼梯口绊了一跤,惶惶然四处张望一阵,这才一脸蜡白地过来报到。
“来来来,这个预先给你。”那廖班头是个妙人,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手帕揣在手上,一见他来,便笑逐颜开递了过去,“防着你待会儿哭。”
姓廖的卒子闻言色变,以为大祸临头,居然哆嗦两下,一下子便膝盖落地。
廖班头不免拍股失笑,哂笑道:“你瞧你,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吓得快尿裤子了?”
包狱头见此人不过一个窝囊废,心中鄙夷得紧,与自己那几个跟班一番交头接耳,纷纷嘲笑这个老廖胆小如鼠。梁鸢被他们一伙人冷落,独自站在一旁,从头到尾细细观察这个老廖的一举一动,非但不笑,眉头那柄锁反而愈锁愈深了。
“老廖啊,”因两人同姓,廖班头每次唤他都会顿上一顿,“你今后,不用再留在西郸了,到别处巡市去。”
对方当即表情一滞,片刻后嘴巴一张,竟然真的“哇”的一声开始大哭。
在场的人均是愕然,惟有廖班头笑嘻嘻地提醒他用帕子擦脸,显然早已心里有底。
卒子老廖的半张脸仿佛在水里泡烂了,五官几乎哭得皱到了一块儿去,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使劲用手帕抹着。哭到最悲惨处居然又生生笑了出来,直叫人瞠目结舌。
“日后别再冒犯董爷了,啊?”廖班头的口气如同哄孩童般,无心人听不出绵里藏针。
跪着的老廖一叠哭声里夹着一叠应声,连连朝他磕头。
半哭半笑约有一盏茶的光景,总算渐渐收住。
老廖一摇一晃爬起来,正欲辞了班头下楼,临行前却扫了梁鸢等人一眼,再惴惴地偷看班头的脸色。
廖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绽开笑容:“不错,他们便是日后替换你的人。”
老廖费劲地把眼睛眨了两下,喉咙里的一口痰咽了半天,没咽下去。
廖班头十分通情达理,将手一摆,容许他开口说话:“你是前辈,叮嘱后辈们一两句话,也是合情合理。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大方说。”
此话既出,一屋子的人全盯着他看。
老廖面色苍白,半晌才憋出五个字:“西郸有句话。”
来了。梁鸢这时候微微吸一口气,沉在肺中不动,专心看着对方嘴唇上下翕动,只等那句话出口。
话其实不长,只有四个字:“野狗在望。”
送走老廖,那廖班头不慌不忙将那块落在地上的手帕扔出楼外,这才悠悠地转回头望着他们。
“这个人,之前也是因为得罪老董,被罚去西郸大市。”
包狱头忽然止住了笑,双目圆睁,屏息以待,仿佛急于知道对方接下去会说什么。
廖班头一副官爷作派,正儿八经地端坐案前,继续往下说:“市门卒和巡市卒分工不同,你们原本是市门卒,巡市卒的事情大抵听过一些,但一定不多。咱们自己人不妨讲明白话——西郸与另三个市有所不同,基本没有固定的人巡逻,人手大多是临时从东、南、北三市抽调过来的,每日一换。你们算是特例。”
“这话董爷说过,因为人手不足!”包狱头自诩聪明,为自己懂得多带几个人过来而沾沾自喜。
廖班头睨了他一眼,正待说什么,却又一笑了之,只道:“这是其一。”
有其一,必有其二。
可他完全不提其二,话锋倏地转了方向:“你们也听见老廖说了,西郸大市里有些特别会闹事的地痞,我们都管他们叫‘野狗’,而他们则叫我们这些官差‘看家狗’。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家都是在京兆府见过世面的人,应该知道对付这些恶徒使不上什么干净手段,一旦争执起来,又有‘狗咬狗’一说,都是些无聊话,毋须计较。”
末了,指节扣击案角,嗒嗒作响。
“你们日后留守西郸,凡事多一个心眼,总不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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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家狗来了。”
那一声仿佛是一道窄缝里轻飘飘钻出来的,钻进耳朵,叫他一僵。
猛地回头看时,却见稀稀落落的人头一晃而过,都是些陌生贩夫,辨不出是谁说的,湮没于擦肩而过的一片人潮当中。
梁鸢走在最后,跟最前面大摇大摆的包狱头一伙拉开一段路,不同他们搭话,周围的声响听得更仔细些。
“是新面孔。”又有一声冒出来,似乎还在惫赖地嘻嘻笑。
“还不止一个。”
声音接二连三传来,时左时右,如同隔空对话,旨在让他找不准发言者的具体方位。偏偏夹道全是人,一眼扫过去也没有特别起眼的,竟有点藏木于林的巧妙。
梁鸢定了定神,不显声色,接着走。
西郸不比东赡,少的不止是卖黄酒的老嬷,放眼望去,多是一地干货散货,现成的热食几乎没有。包狱头领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进了西郸,却只见市面一片萧条,不由大失所望,走了一会儿,好容易攒起的几分耐性也渐渐冻没了,忽地见到一个鬻粥的小摊子,立即兴冲冲地簇拥而上。
“喂,你卖的什么粥?”
“瓠叶粥。”去年秋末采的瓠瓜叶,贮藏过冬,这会儿才拿出来烹煮。
鬻粥的妇人打量他们一身官府服饰,人却面生,知道是新来的巡市卒,答话答得小心翼翼。
“里面可曾放了羊肉?”包狱头吃惯了荤,不喜食斋,于是多问一句。
“不曾放。”妇人家贫,做出的粥哪里会有肉味。
众人闻言一阵抱怨。然而锅里冒出来热腾腾的雾气,更兼粥粒饱满圆润,看着叫人心痒,此刻也顾不上是荤是素,只管动手来捞。
“官爷,官爷,”妇人见他们二话不说便取了碗过来舀粥,急忙道,“八个铜板一碗。”
“八个铜板?”包狱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倏地抬起头,“我们几个辛辛苦苦顶着北风在这儿巡市,还不是为了照顾你们生意,给两碗粥喝又算什么。居然还敢跟我们讨钱?”
他摆出昔日唬吓囚犯的那副嘴脸,冷冷一笑,故意把喝干了的粥碗“哐”地一下摔回盛碗的竹篮,差点将里面干净的碗一并砸碎。
妇人看出他为人凶恶,低眉敛眼,默默动手收拾碎碗,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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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一排聚在角落的小贩三三两两看过来,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什么。
包狱头天生有个怪癖,每逢自己仗势欺人,围观者越多,他越得意;受欺者越退让,越惊慌,他越放肆。眼下这个妇人对他退避三舍,他反而觉得不过瘾,生生要把对方逼哭方才称心如意。
想到此,他阴恻恻地笑起来,夺过其中一位手下喝到一半的碗,眼看便要把粥浇到那妇人头上。
“包大哥!”
一个人猛地推开他的手,他未及防范,粥碗顿时脱手飞落,碎了一地。
那妇人缩至一旁,两只手紧紧搂住竹篮,抿着唇不声不响。梁鸢堪堪拍去溅到衣服上的汤水,立在妇人与包狱头一伙人之间,正色道:“不肯付钱便罢,何苦继续为难这位大婶?”
“哟,我差点儿忘了,你小子也在啊。”
包狱头惺惺作态地笑道,下巴一努,梁鸢赫然被人冷不丁搡了出去,狠狠撞到一旁的垣墙上。那股力道来得结实,一副恶狠狠非要叫他出尽洋相的架势。
亏得他出手及时,一掌抵住了墙,稳住了脚,却不恼火,只唤道:“包大哥。”
包狱头撇开妇人,只管招呼几个同伙将其团团堵在墙下,朝他啐了一口:“呸!什么包大哥,少来这套!那时候当着董爷的面,你可是一点儿都不客气,现在又客气起来了?”
“包大哥。”梁鸢却没改口,仍是淡淡叫唤一声,神色不惊不变,一双明目可见清亮,似乎全无恨意,“昨夜今早,皆是误会。即便是在京兆府共事之时,我跟你也没什么恩怨,你何必处处针对我?”
“没什么恩怨?”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新仇旧怨算到一起,包狱头更是冷笑连连,“梁鸢,要不是你们这些捕役恶毒,私下殴打人犯,那毛贼怎么会在送进牢房当日便无端端死了?我们又怎么会被府尹大人冤枉,贬到这种鬼地方当差?”
此话直戳痛处,余下几人也不免忿忿不平,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梁鸢的回答始终如一:“那件事我已经在公堂上澄清过,并没有人私下打他。”
包狱头自然不信。
在闹出那一桩命案前,他便已经处处看不惯梁鸢。在京兆府当差的人,多少都有一些劣迹,让他好趁机抓住把柄偷偷讹上一笔,然而共事几年,却没听过这个人一件丑事。
同在一只染缸里,一块白布总是最显眼的,也是最招嫉妒的。他一直恨不得把这块布狠狠踩在脚底,踩脏踩烂。
之前是忌讳着初来乍到,有班头及草头霸王等人看着,不好动手。
现下到了西郸,周围再没有管得住他的,不由飘飘然亢奋起来,示威之心一发不可收拾。
歹念既生,拳峰先出,照着肚子便是狠狠一下!
梁鸢身处人墙之内,无路可走,结结实实挨了那一拳,腹心一时剧痛,紧接着又麻又辣的感觉四下流窜,五脏六腑像要烧起来。他闷哼一声,双眉却只是微微皱起,片刻后居然又展开了,一脸淡漠地站着。
目睹这等情景,角落那一排贩夫一阵探头探脑,却无人动作。
大市之内是非多,市吏疏于督查,草头霸王他们也是爱管不管,有时甚至以斗殴助兴,一般做买卖的人都不愿意牵扯其中,免得引火烧身。
包狱头见路人唯唯诺诺,而梁鸢一动不动,笑得更猖狂:“打傻了还是真傻,怎么不还手?”
梁鸢不作声。
包狱头冷笑,进而变本加厉,一掌扣住他的额头,作势要把他的脑袋重重磕到石墙上。幸亏梁鸢匆匆把头一拧,那只手掌一时使不上劲,失手滑脱,倒是“咚”地一下打到墙面上,疼得包狱头跳起来。
一个前狱卒见状,骂咧咧地也冲上前,补了一拳,梁鸢此前的旧伤未愈,这一拳下去又裂开了,血直滴到衣领上。
耳朵贴着墙,忽然,只听一阵嘻嘻笑声沿墙而至,与在街上那时听到的无异。
“好狼狈的一条看家狗——”
那声音嘲道。他目光一动,正要屏息再听,不想却被远远传来的一声惊呼倏地盖了过去。
“梁哥!你怎么不还手!”
只见乌韭等人满脸震惊,正往这边狂奔。
原来他们从班头处打探到消息,得知草头霸王将两人一同派到西郸巡市,而包狱头昔日的手下统统跟了过去,只怕那些人一心孤立梁鸢,不禁焦急。好容易等到晌午歇息,几人立刻赶赴西郸,想不到竟是看到这样一副光景。
“梁哥!揍回去呀!”少年人向来急性子,乌韭按捺不住一直叫。
梁鸢却轻轻摇头。
一行人不由呆住,面面相觑。而包狱头仗着自己这边在数目上占优势,也不怕他们出手,当面讥诮道:“你们梁捕爷天生的一个孬种,他不还手是他自己愿意,与我们无关。”
孟小天和曾二拐闻言大怒,冲过去便要厮打,却被梁鸢一把拦下。
“不要动手,”他淡淡撇下一句话,仿佛那番恶言恶行从未发生,“不必理会。”
“梁哥?”
“呵呵,”包狱头又冷笑两声,火上浇油道,“你们瞧,我没说错吧?”
这油浇得刚刚好,乌韭只觉心、肝、脾、肺都放在油上煎,一股火气腾出头顶,忍不住大吼:“梁哥,脾气再好,也不能好在这种地方!你白白叫他们打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真叫人笑话你孬种么!”
连一向不爱动粗的潘老幺也低低直言道:“该还手便还手。要是府里来人盘问,大不了再上一次公堂,反正再贬也贬不到比大市更糟糕的地方,顶多……”
话说到一半,又讪讪闭了嘴,伸手挠头。
——顶多丢了饭碗。
梁鸢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默默一笑,摇了摇头,这才有所回应:“真是对不住,我家里老老小小这么多口人,全靠我这一份活儿吃饭。丢脸无所谓,差事可是万万丢不得的。”
他讲得至情至理,坦荡自若,仿佛真的剖开胸膛掏了一颗心出来。乌韭他们顿时说不出话了。
“快回去罢。别让班头知道你们过来是为了替我打架的,懂了?”
梁鸢眼睛瞥着包狱头和他那几个手下,估计对方不会再闹出什么大动静,于是伸手推了同伴一把,劝他们别蹚浑水,速速离开为妙。
乌韭哑口无言。道理他懂,可心里不免有些怨气。先是纠结地看一眼梁鸢,再恨恨瞪一眼包狱头,果然甩头便走。
余下的人也只好尴尬地一一离去。
“哈哈哈!梁捕爷这是众叛亲离啊,快哉!快哉!”
这般场面看着竟比之前一场皮肉折磨更痛快。包狱头心中解气,反而打消了继续揍他的念头。
梁鸢不动声色,捂着淤青的半边脸颊慢慢站直身,语调居然还是一派心平气和:“包大哥这是打够了?我们同行相争,叫这里的小贩们看见,岂不是让府尹大人颜面无光?”
包狱头正值心情大好之际,听他搬出京兆尹,也不过冷冷一哼嗤之以鼻,没有雷霆再起。
“同行相争?”他居心叵测地弯了弯嘴角,眯起眼睛纠正,“不过是同行间切磋切磋拳脚,哪有什么大事——你安心等着,咱们既然分到同一个地方,日后多得是‘切磋’机会。”
说罢,大手一挥,招呼手下人丢下梁鸢,继续巡逻。
梁鸢后背靠上墙,目送包狱头一行人渐渐走出约有五丈地方,忽然唤了一声。
“包大哥。”
包狱头不耐烦地拧回头,以为他还要扯什么大道理,正准备开口嘲讽,梁鸢却不再提京兆府的门面,只是嘴唇一动,念出来四个字:“野狗在望。”
包狱头古怪地瞧他一眼。
那卒子老廖的只字片语不过市中流言,信也罢,不信也罢,梁鸢此时说出来着实叫人费解。
“有空嘀嘀咕咕,还不如早点自求多福。”包狱头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扬长而去。
梁鸢从容以对,纹丝不动。直到人渐渐散尽,他才抬起手,开始清理嘴角的血渍,顺手将那里的一丝笑意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