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西郸大市】·四 ...
-
翌日无雪。
对于归溪大市的市门卒而言,是件好事。有雪,则四更天除雪开路,五更击鼓开市;无雪,则人人多睡一个时辰。若是别人,恐怕嘴巴都要笑得一整天拢不上。
可是梁鸢笑不出来。
刚刚迈入市口便见班头扬眉负手候在那儿,任是谁谁也笑不出来。更何况对方开口便是一句话丢下地,冷淡至极:“从今日起,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梁鸢一怔,目光即刻越过班头的肩膀看向后方,只见他的几位同伴一个个垂头闭口立在墙下,脸色极为难看,一面拿眼瞧他,一面偷偷冲他呲牙咧嘴,摇头苦笑。他见了这般光景,心中已经隐隐勾出几分来龙去脉,却还是低声问出一句:“班头,您这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没关系,但别问我。”班头打了个呵欠,指了个方向,“问董爷。”
手指指着券门,正是要他上楼的意思。
东赡市楼上面除了牛皮大鼓,还有几张公案,市吏们不在的时候便成了酒桌,供草头霸王和他的亲信们吃喝嫖赌。
难得草头霸王五更天便在这里等人。越是稀罕,越没好事。
梁鸢缓缓吸一口气,把衣襟拢了拢,提步上去。
“来迟了。”
董霸王的第一句话用词比班头客气,语调比班头懒散,但是梁鸢却丝毫不曾怠慢,十步趋前,相当利落地跪下去,低着眼,不去与之对视:“小人惭愧,不知道董爷在此久候,还请董爷责罚!”
草头霸王盘膝坐在一张铺了毛毡的木枰上,听他如此说,从牙缝里轻飘飘地嗤笑一声,居高临下打量了他好一阵子,这才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这也不能怪你——喝了一晚上的酒,不闹头疼也得睡死,可你还要早早地来当差,真不容易。”
梁鸢眉心一紧,眼神依旧滴水不漏,只管跪着不作声。
“你叫梁鸢,对吧?”
草头霸王的笑笑得令人皮肉底下都生起一层凉意,像大冷天里听见刀锋刮着刀背,那声音又细又尖,能钻到心眼里去。
黎飞都没有问过的名字,这董霸王倒是记住了。一瞬间的杂念让梁鸢微微分了神,然而他很快收敛心思,顺从地应了是。
草头霸王下巴一点:“起来说话。”
他依言从地上起身,谁知膝头刚刚挺直,两只腘窝便突然被人从后面一踹!
那个地方最禁不得力气,防不胜防,他失去平衡,果然狼狈地跌了下地。围观的卒子哄堂大笑,其中有一个声音最为响亮,也最为耳熟。
梁鸢撑住地面的刹那抬起眼睛扫去,一下子望见草头霸王身边那个笑得正欢的人——包狱头。
论身份,包狱头同他一样是市门卒,不该在这。
论交情,包狱头还远远不配站在草头霸王身侧。除非他做了什么“好事”,叫董霸王高兴。
前后一想,眉目即出。梁鸢抵住楼板的手掌慢慢合成拳头,而后再不动弹。
“怎么了,站不起来?”草头霸王十分惊讶似地向后仰了仰,高声问道,“难道还要老子扶你?”
众人又是一阵哂笑。
再站起来,后面一定还会来第二脚吧。梁鸢迟疑片刻,正不知该不该站,左右却有两人一齐近前,拽着他的胳膊狠狠架了起来,扣住肩胛,令他无法挣扎,一路押到草头霸王面前。那两个心腹出手毫不留情,霎时把他推向坐枰硬邦邦的边角,胸口与木头一撞,立刻疼得他皱了眉。
这时,草头霸王出手如电,一把扼住他的颈窝,几乎要将他半个肩膀捏碎:“昨天你和谁去喝酒,可还记得!”
梁鸢上身被人死死摁定,脸庞朝下,但听他沉沉报出两字:“记得。”
“哼,”承认得倒爽快。草头霸王啐了一口,变本加厉地喝道,“亏你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突然,梁鸢一声怒喊,喊声极大,仿佛使出了浑身气力。不仅包狱头吓了一跳,弯上去的嘴角生生往回一缩,连草头霸王也不由愣住,其他人更不消说。楼中登时一片鸦雀无声。
跪在坐枰边上的人一下子抬了脸。满面愠色,目中藏火,正是一副无可挑剔无从下手的怒相。
在所有人发蒙之际,他的喝斥字字响亮,句句震耳:“看上我表妹也罢了!昨日我送我表妹回家被他撞见,知道了我是她表哥,硬要逼我作保,跟我大姑姑家提亲。我不愿意,他便动手打人,我脸上的伤都是他打出来的——
“可那小子还不死心,罢市之后拦在路上,威胁我去陪他喝酒,我那个叫乌韭的兄弟为了掩护我,还跟他在大街上打起来,差点被他摔断一条腿!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这件事情不知有多少路人瞧见,你们不信,只管去问!”
话至怒极之处,忽然换了情绪,怒中有怨,怨中有愧。
他微微颤抖着把头垂下去,甚至懊恼地在坐枰上撞了一下,骂着自己:“偏偏我又是个孬种,怕他害我性命,便一路被他拖着走,喝酒的时候也只能佯装同意这门亲事,被迫与他说说笑笑!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天大的耻辱——我宁可不记得!”
草头霸王耳闻目睹到此,愕然张大嘴,不由瞥了包狱头一眼。
包狱头浑身一颤,居然忘了草头霸王早前交待过他不准开口,指着梁鸢大叫一声:“你——”
仿佛等着那一声已经有些时候,梁鸢的头几乎是同时往上抬,望向包狱头的动作再是自然不过。
他双眼不移,一直看,嘴唇却闭着,不说话。草头霸王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侧过头,人群中也三三两两跟着看了过去,直至满屋子的人都盯着包狱头看,他才慢慢叹出一句:“包大哥,昔日在京兆府里闹得不愉快,你一直看我不顺眼,这我知道。所以,昨天晚上在沾衣台……你没有出手帮我解围,我并不怪你。”
众人一时哗然,纷纷咂舌,响声连成一片。
包狱头脸上乍赤乍白,便是严寒也抵不住一串串汗珠往下滚:“你……你胡扯!昨天你和那小子一起喝酒,是董爷亲眼看见的!不是我!”
原来包狱头悄悄告了梁鸢一状,却是学得聪明,事先与草头霸王约好了这样讲,一来吓唬梁鸢让他从实招供,二来自己省了麻烦。伎俩不新鲜,都是昔日在牢房里惯用的,可他这样急急忙忙自作主张地抖出来,不免触动了草头霸王额前一根青筋。
幸好草头霸王正在默默掂量梁鸢的话,无暇理会,暂时没有雷霆大作。
梁鸢亦不动声色。
草头霸王亲眼看见?
不会。此人讲究排场,喝酒的时候也必然少不了女娘作陪,沾衣台地方破旧,酒菜也吃得腻,入不了他草头霸王的眼。若是当真去了,酒楼伙计那天晚上绝不会有空在柱子后面打盹下注,早被他们一伙人使唤得团团转。
去那里喝酒的,该是别人。既爱喝酒,又爱告密的,更无他人。
打铁须趁热——
梁鸢表情一肃,眼睛冷冷盯着包狱头,语气责斥:“包大哥,你才不要胡扯。董爷会是那种没有义气,袖手旁观的人吗?”
包狱头如遭雷殛,脑袋嗡嗡一响,汗流浃背,这才想起来向草头霸王求援:“董爷!”
岂知那董霸王挑起眉梢,勾起嘴角,竟露出一丝居心叵测的笑。
他重新把梁鸢上下审视一遍,右掌一挥,那两个心腹立即松手,把人狠狠丢回地面。
梁鸢一声不吭,一五一十收拾整齐,并不急于起身,而是先规规矩矩地给他叩头谢恩。
那董霸王还是笑,只不过笑容换了一种,比先前多了几分赏识。
“董爷!”包狱头见势不妙,失声大叫,下一刻却被生生瞪成了哑巴。
“这里的人都给老子听着。”草头霸王懒洋洋地拧了一下鼻梁,停顿片刻,突然一掌拍向坐枰,只听“砰”地一响,满堂俱寂。包狱头双腿哆嗦,梁鸢则静静跪着,跪得笔直。草头霸王一个个望过去,恶狠狠道,“你们两人的话,我都不信!”
听着不分上下,其实早有输赢。
只是日后吃点苦头,在所难免。梁鸢此时低了低眼眉,那上面的一分锐气即刻放了下去,再无争执之态。他再次俯身磕了一个头,面带悔色:“方才我说到自己的丑事,一时激动,大吼大叫,董爷当然听不进去。不信,是应该的。”
草头霸王笑着哼了一声。听不出是笑的多,还是哼的多。
“谁要骗我,我要谁死。”
这话狠得厉害,直叫包狱头倒抽一口凉气,连说话的胆量都没有了,双眼往身旁一瞥,恰恰对上梁鸢的脸。那张脸不惊不慌,尚有十足镇定。他的思绪突然乱了套——昨夜所见之事明明在那儿摆着,如今却有点儿糊里糊涂,不清不楚,莫非梁鸢说的才是真的?如此一来,欺骗草头霸王的人,岂不成了自己?
真真假假,何以分辨?想得心惊肉跳,汗渍更是一层层沁透衣衫。草头霸王见他膝盖隐隐发抖,只是冷笑。
“至于你们之间的私怨,本不该我管。”那董霸王松动筋骨,从坐枰上慢悠悠下来,横了梁鸢一眼,“但是,既然在我的地盘上闹出这等丢人的笑话,我就不得不管了。”
“听凭董爷处置。”
同一句话,梁鸢应得快,平静利落,包狱头应得慢,战战兢兢。
那董霸王把下巴摸了三遍,终于摸出一个两全的主意。
“正好巡市卒的班头跟我说缺人手,这几天要从市门卒里抽人过去。从今日起,你们二人调到西郸,给我好好管教里面那些‘野狗’。”
所谓“野狗”,指的是西郸大市中长年盘踞的地痞流氓、泼皮狂赖之徒。
包狱头听说西郸之内恶人居多,没有一日安宁,前往西郸巡市的市卒每每都会惹得一身骚,自己虽然曾在京兆府的大牢里作威作福,打人的事没少做过,但是寡不敌众,毕竟凶险。
——更何况梁鸢也在。
他于是忙不迭地上前讨巧:“董爷,既然人手不足,何不让我那几个伙计一同前去?他们以前都是牢房里的看守,什么样的狗崽子没见过!”
草头霸王听说,“嗯”了一声,算是允了。
包狱头大喜过望,梁鸢倒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草头霸王见了未免有趣,好奇道:“我听说你以前是当捕役的,也有几个要好兄弟,怎么不求我让他们同去?你一个人撑得住?”
这时,梁鸢微微一笑:“我不心虚,用不着找人给自己壮胆。”
“你、你什么意思!”包狱头又惊又怒,忍不住要上前动粗。
草头霸王突然放声大笑,脸上的肉笑得挤在一处,沟沟壑壑之间不见狰狞,可看着却让人莫名地一阵发毛。他仍是把手牢牢扼在梁鸢肩上,骨头捏得生疼。
“你以为,西郸大市是什么地方?”
董霸王嗤之以鼻,冷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