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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西郸大市】·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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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极了。
脚步趔趔趄趄跨出门槛,人便如同一块烧红的木炭瞬间掉入一池冰水里,忍不住缩了缩,身上却冒不出半点烟气,生生憋在体内,外冷内热,四肢疲软无力。
月牙在天顶上挂腻了,正慢吞吞顺着西边的一堵墙往下爬。街巷丢了一半月光,格外昏暗,偶尔传出三两声犬吠。聿京城入夜多时,朔风不忘本分,借着黑漆漆的一片天地四处肆虐,他被劈面扫来的风吹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往身旁靠。
靠住的东西说不上暖,却也凑合,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夜晚免不了叫人动了贪念,直想多靠一会儿。
胳膊也被架住了。
他脚步虚浮,只得跟随身旁那东西一同前行,曲曲折折地在街面晃过。
脸上似乎有什么在眼睛底下轻轻磨蹭,感觉像一块布料,先是在眼皮上按了几下,随后顺着颧骨一点点向下擦拭。他被摆弄得不太舒服,皱起眉毛拧开头,谁知稍稍一动便觉着眼中刺痛不已,仿佛肉里埋着一枚细针。
“呜……”
他嗫嚅两下,只觉喉咙干渴,鼻水却不由自主地想流出来。
“你在难过什么?”有个声音忽然于近处响起。很近,简直像贴在耳朵上说的。
黎飞猛地一惊,脑子顿时清醒了一半,余下一半也在看见一个人正用袖子替自己擦脸时彻底明白过来。
衣袖袖筒用了青色面料,袖口压过去两道白线,还印着一对兽面纹章,是京兆府的府印。
——乍地一看,竟与当年大牢里那些人的打扮有几分相似。
他不禁心生厌恶,眉目一凛,出手便将那个人狠狠推开!
对方跌出去两步,而他原本与其靠在一起,如此一来也难免跟着磕磕绊绊,一不留神便撞上旁边一堵夯土墙。头颅两侧隐隐作痛,而腹中一股酸劲上涌,他忍不住扶着墙,“唔”地一声干呕起来。
身侧之人作势要上前搀扶,他却一声大喝:“别碰我,滚远点!”
梁鸢没奈何地伫立一旁,微微叹了口气。
若不是自己硬生生给他灌了一碗醒酒汤,还一路照顾,他早在沾衣台上醉成一滩烂泥,哪里还有力气把脚迈出门槛?
不仅如此,这个男人在吐得一塌糊涂后,居然要当众拉下裤头小解,唬得几位伙计一齐上来把人制住,他则急急忙忙将其半拖半拽领到茅厕,好歹周围没人了,他又担心对方在里面失足滑倒,只好跟着进去。茅厕里黑灯瞎火,这个人解了半日也没能把衣带解开,一时发起酒疯,骂个不住,他唯有苦笑帮忙。
从茅厕出来后,黎飞昏沉沉地挂在他身上,起初喃喃说了一阵子胡话,不想嗓子忽地一哽,眼泪竟一滴两滴开始往下掉,越掉越急,把他吓了一跳。
酒醉之人藏不住情绪,这一点他清楚,却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着什么。
只是看着黎飞低着眼,眼角红得厉害,莫名想起他们初遇那天,他也是这副模样。
原来,那时候他也哭过?
印象中的小后生性情刚烈,万万想不到这里来。如今亲自替他擦了一回泪,忽然觉得一切不无可能。这个人,心里藏着东西。
这么一想,忍不住开口问了原因。可惜对方清醒得太快。
“咳,咳咳咳……”
黎飞吹了一阵子冷风,肺腑难耐,不由得咳嗽起来。
酒醒是真醒了,脸上的痛苦与焦躁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明显,对受他照顾一事估计也全无印象。黎飞还是那个黎飞,态度恶劣。
不过,倒是比掉眼泪的时候精神多了——
梁鸢无声地笑了笑,自动自觉候在相隔两丈之处,不去打扰。
谁知那个人低低喘了一会儿,额头抵住墙面,忽然道:“我,想起你是谁了。”
梁鸢一怔,尚未回过神,对方却把嘴角一揩,踉踉跄跄迈出两步,走回到他身畔。两人的站位仿佛当日一般。
“你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喜欢多管闲事?”
月光下,黎飞的眼神半似揶揄,半似认真。只是没有责难在内。
那要看是谁的闲事。梁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并不生气,也不在乎对方问话的真正用意。
黎飞渐渐缓过来,只觉胃中泛酸,却再也吐不出东西,只盼能早早寻一块地方躺下来倒头大睡。他朝周围环视一圈,才发现沾衣台已经不见踪影,四下民宅林立,除了三两盏昏沉沉的灯笼外再无亮光。
他吃力地辨了一会儿,奈何醉眼惺忪,看不仔细,于是转头去问梁鸢:“这里是哪?”
梁鸢笑道:“天亮时走过,天黑了你便不认得?这是归溪二里,再往前走就能到南柯巷了——城门已关,秦姑娘家你回不去,自然是要在你大哥那儿留宿吧?”
黎飞闻言,脸色一变,原本只有七分醒,此时竟是狠狠一颤醒透了。
他非但不急着回去,反而在一户民居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顺手抓起两把雪,胡乱往脸上搓。半晌,终于从十指指缝里憋出一句话:“怎么能回去……我醉成这样,怎么能回去?万一对大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怎么办?”
说到这里,突然又急匆匆追问梁鸢:“喂,我刚刚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一刹那四目相对,迎着一点灯笼朦朦的光,梁鸢一眼瞧见他眼角处未干的痕迹,眼眶也还红着。胡话不曾说几句,眼泪却掉了不少。他性子如此要强,若知道自己哭过,那还了得?
梁鸢顿了顿,谨慎择言:“没有。”
黎飞暗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双臂交叠着搭上双膝,将额头靠上去,便不动了。
梁鸢见他木然坐在冷冰冰的石阶上,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把腰一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黎飞倒也没有赶他。
两人并排而坐,缄默不语。
石阶旁有石墩,为他们挡下北风,夜深人寂,黎飞埋头时的呼吸声也隐隐变得清晰。喝过酒,受了点寒,气息有那么点堵,却渐渐趋于安详。
梁鸢则抬头数着天上寥寥无几的星辰。
身旁的呼吸一起一伏,星光仿佛也随之一明一暗,在他眼中微弱地闪。
过了不知多久,黎飞深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好了,脑子清醒了。我应该不会在大哥面前说错话。”
即是告别的意思吗?梁鸢会意,直到黎飞完全坐直,再细细瞧上几眼,确信对方的酒劲已经过去,这才拍拍衣摆站起身:“那,我就送到这里。告辞——”
突然,腰间的革带被人一把扯住,死死不放。梁鸢吃惊地回过头,目光困惑,那个人的手却是纹丝不动。
“不,”他低声说,“你别走。”
说的时候还用力把人拉了过去,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在灯笼稀疏的光下茫茫然摸索一阵,终于找到梁鸢的胳膊,紧紧地扼住了。
梁鸢微微屏息,盯着这个人一边喘气一边挣扎起来,不敢妄动,生怕那双手抓不牢,自己一动便要把他摔出去。
酒的余劲渗没四肢,尽是酸酸软软,使不出多少力气。黎飞费了不少工夫才站住脚,逮着梁鸢的手却迟迟不肯放,甚至还逼近一步,沉声道:“路上有人经过,不方便……你过来。”
语毕,不等梁鸢回答,黎飞已经把他拉入一条窄巷。
巷子深深望不穿,街面上灯笼的光也徘徊不前,越来越弱。进去大约五丈地方,眼看最后一缕亮光即将被他们抛在身后,梁鸢连忙叫住他:“这里就好。”
黎飞果然停住,环顾一下四周,淡淡松开手:“嗯,这里没人了——你来吧。”
梁鸢愣了愣。
几乎是多余地,他悄悄回头瞥了一眼巷口。果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下意识把手往上一抬,便见对方点点头,似乎在鼓励他继续。他一顿,反而更加迷茫,终于忍不住问:“来?来什么?”
黎飞闻言眉头一皱,不耐烦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用力一拉!
“来什么你都不懂?”
梁鸢冷不丁被他一带,不由踉跄地向前跌了两步,人没撞上,倒是撞破了一团从对方唇边溢出来的白雾,软绵绵地拂过脸庞两侧,竟还有些暖意。九月椒酒味醇,酒香重,他仿佛被这一丝香气熏得懵懂,一时间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人看。
黎飞也看着他,目光坦直,神态端正,竖起拇指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居然说:“来揍我。”
梁鸢一愣,好半天才跟上他:“……揍你?”
黎飞扬起下巴,话语出口如倒豆子一般利落:“对,在这里不必担心被人瞧见,你只管打,我告不了官,也不想告什么官。”
梁鸢苦笑打断:“不是。我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揍你?”
这回反而轮到黎飞诧异:“我揍了你,你当然要揍回来,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略顿后又闷闷道:“之前我不是说过,欠你的情,我自有我的还法?白天的事是我不对,你救了小扣姑娘,我不但没有道谢,还因为误会动手打人……喝酒赔罪只是大哥一个人的主意,我自己也该有所担当。所以,我让你打——爱怎么打都可以,打到你解恨为止,我绝不还手。”
梁鸢静静听完,双目稍垂,片刻后重新对上那双坦荡的眼睛。
他把头微微一偏,似乎信了,又似乎没信,到底笑了一下。黎飞被他看得不自在,正是气闷,却听到他问:“你当真不还手?”
黎飞正色道:“说到做到!来吧!”
梁鸢点点头。
“那我不客气了。”笑罢,脸色一沉,右拳突然向上一提,重重朝黎飞挥来!
那一拳直来直往,分毫不差,正对眉心,眨眼间直逼印堂。
黎飞虽有准备,可双眼还是忍不住瞬间闭上,双脚牢牢抵着地面,稳住下盘,横了一条心等着头破血流。
然而一切戛然而止。
仿佛有谁当中斩了一刀,把所有动静斩断,一时间声息俱无。
黎飞先是屏住气,后来渐渐憋不住,不由得喘起来,在三更天的巷子里听得格外清晰。终于,他慢慢睁开眼,但见一枚拳头生生停在离自己鼻尖不足一寸之处。他愕然定住,那拳头亦是定住,双方皆是动也不动。
梁鸢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声清亮,巷内回声朗朗,黎飞却是越听越愣,眼不离拳,似乎一旦松懈便会遭他暗算。
梁鸢仍是笑,拳头在他眼前落下,对准肩膀,往前一递,顶住了他的肩窝。黎飞尚在愣怔,这样轻轻一顶居然反而让他膝头一软,整个人往后跌开两三步,眼睛还是呆呆看着对方。
“先欠着罢。”
梁鸢松开拳头,微微笑道。
黎飞终于听明白了这句话。
被耍了——他心头一怒,不禁伸手按着自己的肩窝,忿忿喊道:“喂!要打便打,我可不想欠你任何东西!”
梁鸢只是笑:“你喝高了,走路都不稳当,我此时打你也打得不痛快不是?”
自己的醉态记不清了,但这个人拿袖子慢慢替自己擦嘴却是知道的。黎飞面上犯窘,驳不倒梁鸢所言,可还是不服气:“喝多了又怎样?我是当过兵的人,挨上几拳也死不了。”
这时,梁鸢的笑容突然一滞,直勾勾地望了过去。半晌问出一句:“你以前当过兵?”
黎飞闻言,心中暗暗警醒。
糟糕,不该提及军中往事——所幸自己不曾说出“骞字军”的名号。他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如今哪里没有兵役,南州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当年十几岁的小子去得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很奇怪吗?”
面前的人沉默良久,最后淡淡开口:“我知道了。到时候真要打,我会记得不必手下留情的。”
不等黎飞回答,他已然转身,迎着巷口影影绰绰的光走了出去。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背过身去的那一刻,原本的笑容也仿佛被什么东西一层层擦掉了,分毫不留,了无痕迹。灯笼的光只到眼睛,便再照不进去,黑漆漆的沉不到底,“黎兄,后会有期。”
后会无期才对。黎飞正想冷冷回敬一句,却又想起他那句“欠着”,恨声闭嘴。
那个人已经在帐本上给自己结结实实记了一笔,欠下了人情债,日后难免再见。正在腹诽,他忽然一个激灵抬起头:“啊!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正急忙抬脚要追,却发现巷口已经空无一人。
只剩他和他脚下一道狭长黑影,直刺到浓浓的夜雾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