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缉丝》使君无患百忧解

6、第 6 章

　　露湿，雾重，幽僻的巷弄带着泥泞的潮气蜿蜒在夜色中。一角遭吞没的下弦月，则勾挂在街角光秃的树桠间，泛着朦胧的淡青色。

　　脚步带着湿泥声起落，直行，然后转向，彷佛带着靴底毛皮摩擦的微震，缓缓踏上石阶。

　　石阶尽头，是一座庭院，庭院深处，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院里栽种的杨树叶已落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一只彩纸灯笼挂在枝头，荡着丝丝飘带，散着柔和的暖光，暖光照在覆于他额前的两绺银丝上，在墨色的瞳孔里映出慑人的亮。

　　楼内丝竹管弦，楼外几个男女正调笑喧闹，他一步一步走近这欢场，对四周喧嚣恍若无觉。

　　他只想找一个人。

　　「这位郎君……」一名娇艳动人的少女，身着窄袖袒胸上衫，挟着脂粉香气腻来，一双藕臂正想勾上他的，却猛然一怔后退。

　　「妳不是。」

　　他反手取下配剑，虚指少女的咽喉，平板的话音吐出，在寒冬中一丝热气都无；少女惶恐的呵着白雾退后，他却上前一步，将一枚柳叶大的金叶子抛到她手心。

　　「最好的酒，最好的座位，在能看见月亮的窗边。」

　　少女眨了眨眼，像在确定柳叶的金光是真是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喜孜孜在前头引路，一边嚷道：「二楼西三间，有贵客到！」

　　楼中舞姬舞得正酣，裙摆金铃琤璁作响，漫天彩带如银蛇腾空，或飘举，或交错，如梦似幻，总之是烟花之地该有的颓靡，正诱人堕入永不愿醒的梦。

　　他孤身走过满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宛如一阵料峭冷风，剖开严冬不该有的虚伪暖意，露出底下掩藏的斑驳不堪。

　　一双眼，似在看人，又似看尽一切繁华背后的落寞。

　　他直走到二楼西角一座空席，坐下。以两枚金叶子，换得一壶这里最好的酒，和一碟最好的小菜。他不在意酒是什么，菜是什么，就连身边替他倒酒的美貌佳人，在他眼里都换不得一泓倒影。

　　佳人的青葱玉指交迭在镂银酒壶上，银色纯白，玉指更白，因为末端衬着凤仙花的红，红得几乎滴入酒盏，化成一朵鲜艳的血花。

　　酒水潺潺，清冽如窗外的月光，注入眼前一方小杯。佳人轻轻搁下酒壶，以顺服的姿态跪坐在他的身边，呵气如兰道：「郎君头一回来吗？不知怎生称呼？」

　　他没有回答，佳人又靠近了些，「奴家贱名碧落，上穷碧落下黄泉，唯邀郎君共进一杯。」

　　他略略偏头，闭上眼，感受着面前女子的呼吸心跳。碧落心中暗喜，侧着身子，单手掬起琉璃酒杯，直到冰冷的酒盏沾上他同样不带温度的唇，他张开了眼。

　　「妳不是她。」

　　他两指箝住琉璃盏缘，让她不得再挪动半分。碧落连忙缩开了手，一双翦水双瞳茫然不知所措。

　　他盯着内外清澈透明的酒盏，双指化箝为托，仰首一饮而尽，淡淡道：「最好的酒就是这样？」

　　碧落看着他放下酒盏，才发现他的手指比她还要修长，有如上好汉白玉雕成的玉箸，根根剔透分明。

　　「郎君想喝什么样的酒？」她反问道，双手捧起酒壶，却不斟酒。

　　「我不喝酒，我在等一个人。」他的目光回到纷纷扰扰的场内，眼底反映着一个个醉生梦死的身影，至死方休。

　　碧落仍不死心，「等谁？」

　　闻言，他再度闭上双眼，缓缓将身体靠在窗棂上，任由月光洒落一身黑衫，看得碧落不禁痴了。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他梦呓般吟道，一字一句有如面前最清最烈的酒，流泄不已。

　　碧落是知道这首诗的，这是一首情人远去，伤心人孤枕难眠的诗。她怎么不明白，一晌贪欢之后，面对天明后的薄衾空床，才是最寂寞的。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她低声跟替他续出后半段诗句，纤手替他再斟满一杯。

　　她知道，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满腔的相思，浓烈的化不成泪的相思。

　　「妳究竟身在何方？」

　　◎◎◎

　　「好、好、好啊！」

　　随着舞姬们的退场，沈深深清脆的拍了几下手掌，口中不住喝采，人道她是赞叹舞姬的表演，柳飞卿却知她指的是对面的谷承尘。

　　华灯初上，此刻弄花楼上东厢隔间，柳飞卿正和一身男装打扮的沈深深，靠着对面西厢谷大侠「慨然义助」的资金，活生生两个纨袴子弟一样饮茶吃果赏舞，好不快活。

　　话说位于平康南曲的弄花楼，主事的据说是昔日梨园子弟，年老退休，费尽心机调教一班技艺非凡的舞姬，每晚定时三巡演出，裙似飞鸾，袖如回雪，翩翩如蝶舞出世，差可拟宫中仙韶，赢得缠头无数。难怪沈深深首先引谷承尘来此处，看看有无他心中小蝴蝶的踪影。

　　元宵刚过不久，厅上犹挂着一笼笼彩灯，两边屏风外隐约传来男女的笑语，柳飞卿虽是风流自赏的人物，暗掂了掂清瘦许多的钱囊，仍然觉得心痛，于是瞅着一旁的沈深深道：「这样真的找的到人吗？」

　　沈深深一袭胡服翻领袍，腰系细皮带，脚蹬软靴，掩去几分娇媚，带出几分骨子里的英气，手指正扣着矮几哼曲，看来优哉游哉，倒比他还如鱼得水。

　　「你懂什么，这谷大侠虽长得不很俊，但有性格，男人不怕丑，最怕没特色，来了几回还认不出姓甚名谁，遑论进一步发展。」沈深深横他一眼，拿出她在青楼多年的识人本领分析道。

　　柳飞卿有点不情愿的望向西厢，他也算得上这大侠的半个文师父。这几天来，除了沈深深替他量身打点行头，金锭送到金匠处打成一片片金叶方便使用，剩下时间他便教谷承尘吟诗应对──还刻意找了暗合他出身的诗句要他背起来。不过士别三日就要上场，实在难以让人刮目相看，柳飞卿索性教他「答的出便简短的答，答不出便吟诗」，至少吟诗不会穿帮，还能予人莫测高深之感，此乃大才子柳飞卿想到最妥切的法子。

　　沈深深再往对面使个眼色，掩嘴笑道：「你看那个碧姑娘，她容貌在弄花楼算不上顶尖，灌酒哄人的功夫却是一等一，这大侠居然能把她唬得一愣一愣，可见他自有一套吸引女人的本事，也多亏我替他从头到脚整理一番。」

　　这也难怪她自傲，只见谷承尘原本一头散乱披肩的长发，在仔细梳理后松松的以青石银绳系着，斜搭在他陡削的肩上，衬着额前两绺银丝；一身衣裳仍以黑为主，但非他从前穿的一身净黑，而在衣摆、袖口处暗绣藏青云纹，再配以镂银带扣，中镶同色青石的腰带，遍身风采如同璞玉理去杂质，显出内蕴的良材。

　　「这几天趁人多热闹，明让他出出风头，吟几句伤春悲秋的情诗，我在暗里放出消息找人，否则没个准的，人家以为是通缉奔妾逃婢什么，反而藏着掖着，更找不到人。」

　　沈深深说了一长串，柳飞卿不得不承认有她的道理，然而她却不明白这位素未谋面的「什么蝶」姑娘当真险些丧命于谷承尘手下，而且身非人类，若使个什么法术遁走，更无从找起。

　　不过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将就着碰运气。柳飞卿再瞇眼打量谷承尘，只见那碧落痴痴的凝望着他，他则目无焦距的在楼下不知找什么──或许这表情在他人眼里是深邃难明，因为他当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若这里没有，下一步去哪里认人？」柳飞卿抱着最坏的打算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沈深深也早有准备，只见她从怀里取出一张名单，上头列着平康里十几二十间以歌舞为名的青楼，其下还附有详细所在，弄花楼不过是头一间。

　　柳飞卿仔细瞧着，沈深深一边说道：「这些还是规模较大的，其它小的我只列名其中，就算分头明查暗访，也得花上十天半月。」

　　柳飞卿心中早有底，暗忖这「陪大侠逛青楼」的差事想必不太难捱，但事实真如他想的这么简单吗？

　　后来数日，沈深深由于自家事忙，无暇每晚前来相陪，柳飞卿只好舍命陪君子，有时一晚连踏两三间青楼，方拖着疲倦的身体归家，不知情者还以为他身陷百花丛中难以抽身。后来柳飞卿真累了，索性早早教了谷承尘怎么走，要他自己暗地窥视神女所在，他这不是襄王的平凡人则寻梦补眠去。

　　谷承尘没亏负他来去无踪的身手，一连夜探数间青楼，香艳旖馜的情景没少看，也没被人当成淫贼乱棒打将出来，但就找不着人。至于平康坊中，随着沈深深放出的消息散布开来，渐渐有人认得谷承尘这出手阔绰的神秘大侠，正「苦苦找寻惊鸿一瞥的心爱女子」云云，还有人牙子随便携个女人便说是「彩蝶」、「绿蝶儿」到他面前纠缠不清，都被谷承尘的剑一一打发。

　　「一个都不是？」柳飞卿高声问道。

　　「都不是。」谷承尘淡淡答道。

　　吟风弄月阁，沈深深的闺房里，可说是这回他们行动的据点，只见柳飞卿坐在西侧，谷承尘坐在东侧，两人双双对峙，正主沈深深靠在榻上，双目半闭，听着他们说话。

　　柳飞卿知道他目力不佳，便换个方式问道，「谷兄，你确定你有『看』仔细吗、『看』清楚吗？」

　　谷承尘慎重点头，「我不只有看，还有感觉……她身上的味道，不同于其它女子的香粉胭脂味，而是清晨露水的幽香……」

　　什么才是「清晨露水的幽香」？柳飞卿很想问，他现在最想剖开他的脑袋，看看那佳人究竟是何模样，然后花钱找最好的画工画十几二十张写真悬赏算了。

　　「这样毫无头绪的找，究竟得找到什么时候？」柳飞卿难掩颓丧的道。

　　「找到为止。」谷承尘倒不着急，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大概也能形容这等状况。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不是蝴蝶，难不成是飞蛾吧？」沈深深随口说道，睁眼拿起枝朱砂笔，批点手中账本。

　　飞蛾飞蛾，沈深深这话反倒一语点醒梦中人，既然谷承尘目力不佳，飞蛾蝴蝶长得又有几分相像，说不定是谷承尘看不明白呢？

　　「深深，平康有无哪家姑娘很会跳舞，名唤『什么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