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携手同行

5、第五章

　　郑玉郎已经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哪料阿彤居然这么说，一时怔愣在原地，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品一品，才气冲冲地道：“清城平日里收容孤魂野鬼，这也罢了，地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你在做善事了。可这林青是生死簿上挂了名的鬼，你清城要包庇，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阿彤耸了耸肩，“我并没有在包庇，林青真的不在这里。诚如你所说，林青是地府在册的鬼魂，我无权插手，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放他走了。”

　　“走了？！”郑玉郎大声追问，“他去哪里了？”

　　阿彤的眼珠随着他手中幻镜动了动，轻笑道：“我无权过问这些。”

　　郑玉郎气结，指着阿彤“你、你、你”好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阿彤并没有为此生气，至少看上去仍然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而后，他一挥袖，郑玉郎拿在手里的幻镜就到了他手里。
　　“喂！”

　　郑玉郎伸手去捉，阿彤又一拂袖，郑玉郎便又被扇到了门框上。

　　“你这镜子不错。”阿彤修长的手指轻柔拂过镜面，“虽然我不知道林青去了哪里，不过我知道他想去哪里。你想知道吗？”

　　郑玉郎把摔断的胳膊“咔嚓”安上，目光中带着警惕和怀疑，“你想做什么？”

　　“别担心。”阿彤笑道，“我只是想借你的镜子用一用。”

　　郑玉郎略作沉吟，摇头道：“没有用的，只有我可以催动幻镜，你控制不了它的。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回前世的记忆，我可以帮你。”

　　阿彤等的就是这句话，“那好，等你把林青送到地府就来这里。不过，为了防止你出尔反尔，镜子就先留在我这里。”

　　郑玉郎道：“可是你总得让我找一找幻镜失灵的原因。”

　　“这个不急，我有足够的时间等。”

　　我可没那么多的闲工夫！郑玉郎心里咆哮，皮笑肉不笑，“行行行，你是老大，你说了算。现在能告诉我林青的下落了吧！”

　　“当然。”阿彤语气轻松，“黑白无常走之后我就让手下把林青捉住了，他告诉我他不是故意要逃跑的，只是想在转世之前再去看一眼父母妻儿。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回家去了，你可以查一查生死薄，然后去他家乡捉他。”

　　郑玉郎转身开门便走。

　　阿彤目送郑玉郎离去，直到郑玉郎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他才看向手上一直把玩不停的幻镜，皱着眉毛，脸上有片刻茫然，嘴里喃喃：“郑玉郎……郑宣……”

　　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清城，郑玉郎低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双手，气得直跺脚。

　　东方地平线上露出一抹绯色霞光，郑玉郎倍感压力，加快脚步往地府赶，一边走还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就没见过这么霸道无理的鬼！不就是仗着自己本领高，为非作歹，还不是个孤魂野鬼，连个归处都没有！”蓦地一顿，黯然叹道：“我又何尝不是没个归处。”

　　心情复杂回到地府，忘川边上的孟婆已经收摊了，黄泉路空荡荡的，地狱中的鬼魂凄厉哀嚎遥遥传来，盘桓不绝。

　　郑玉郎本想去黑白无常的住处把已经歇息的二鬼叫起来，告诉他们林青的去向，可转念一想，这样他就没了出地府的理由，他的幻境可还在阿彤那里呢！于是脚下拐了个弯，往自己住处去了。

　　养足了精神，郑玉郎拿着近几日有年轻貌美、还未及投胎的女鬼，托梦与家人烧给他的几坛好酒去了阎罗殿，将看管生死簿的鬼差三两杯灌醉，然后在生死簿上窥到了林青的生平。待到天黑万鬼开始活动的时候，郑玉郎挂着他的褡裢，又往人间去了。

　　这一回，他去的是阳城——席国最北边的一座城。

　　林青是阳城人，终其一生，除了这次打仗，他从未踏出过阳城半步，若是魂归故乡，他最应该到的就是这里。

　　入了阳城境内，郑玉郎用林青的生辰八字做了个符，然后符变成了一只蝙蝠，引着他往前走。路越来越偏，走过大半个阳城，蝙蝠带着郑玉郎来到了郊外的向林村，最终停在一扇斑驳的大门前。
　　这时，轻柔的乡曲从门内传来。

　　“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小调飘进郑玉郎的耳朵里，他心尖儿蓦地一颤，随即没由来的感到一阵酸楚。
　　似乎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歌谣，郑玉郎对这个曲调十分熟悉，不由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谁能烹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郑玉郎停下来，摸着自己的心口，突然感到空荡荡的，似乎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摇了摇头，郑玉郎努力忽略心底的异样，穿门而过。鬼无定型，是以他一连穿过了两道门，来到了这家人的里屋。
　　小曲就是在这个屋子里飘出来的。

　　一灯如豆，照出一对年轻的母子。母亲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粗布衣裳，脸上的皮肤有些黑，也有些粗糙。她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小的婴儿，伸手轻轻拍打着，和着歌声哄他入睡。

　　母子俩的身后，站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目光如歌声般温柔，一会儿看着女子，一会儿探着头看向她怀里的婴儿。

　　郑玉郎看到这一副画面，手中祭出来的枷锁又默默收回去。他悄没声的看了一小会儿，悄无声息地穿门而出。

　　今夜月凉如水，星子闪烁，郑玉郎坐在井边呆呆看了片刻，画面逐渐变得模糊，眼前荡漾起另一副画面。

　　画面依旧不甚清晰，但依稀可辩出一个姑娘，梳着双鬟，珠花一闪一闪的，闪到他心坎里去了。姑娘面对着他，朝他摆手，口中哼唱起歌谣。

　　“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谁能烹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姑娘的身影随着歌声远去，只在一片浮荡的绿柳中留下天青色一点，他眼前的画面一转，变为西风古道，漫漫黄沙。那应当是从望乡台上看到的画面，无数人的魂魄在眼前掠过，他们有的如林青一样穿着甲胄，有的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作恶多端的恶人，也不得善终的善士。

　　其中，有一个姑娘。

　　姑娘坐在绣楼里，一针一线绣着嫁衣，衣服上的凤凰振翅欲飞，姑娘的脸蛋却模糊成一团。

　　“大人，大人……”

　　身体被晃荡了两下，郑玉郎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先是林青一张狰狞的脸，然后是他身后的漫天繁星。

　　他从地上爬起来，晃了两下脑袋，自言自语，“我怎么睡着了？”然后看向林青，“你怎么出来了？离天亮还早呢，怎么不和你妻儿多待一会儿？”

　　林青摇头，“不了，我就是来看看她们娘俩，知道她们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再说了，早走晚走不都得走，多待一会儿，我真怕我走不了!”正说间，两行血泪就淌了下来。

　　“你安心去吧，以后你儿子会有大出息的。”郑玉郎带着林青开始往地府走，“比你可有出息多了！”

　　听到这个，林青摸着后脑勺，不无敬佩地道:“大人真是神通广大，我今天听我媳妇儿说话才知道是个儿子！”旋即就咧开嘴“嘿嘿”傻笑了起来，“大人，我有儿子了！我媳妇儿给我生了个儿子呢！他五个月大了，叫平安，是我爹给取的。”

　　“我知道，林平安，以后他是个大将军，今日席国丢失的土地和城池，都会在他的手里一点点收复回来。他是席国的大英雄，人人都敬仰他。”

　　“真的？”林青又挠了挠头，“大人怎么知道的？”

　　郑玉郎意有所指的看他一眼，“来此之前，我看了生死簿。”

　　“那……”林青吱唔半晌，忸怩道，“我媳妇儿呢？大人有没有看见我媳妇儿？”

　　想到生死簿上看到的，林赵氏八年后死于瘟疫一事，再对上林青期盼的目光，郑玉郎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故作潇洒的拨弄着头发，道:“她很好，一直活到了儿孙满堂，儿子媳妇，孙子孙媳都很孝顺她。”

　　林青听后满足地笑了，“那我就放心啦！我媳妇儿跟着我没过几天好日子，净遭罪了，还好儿子争气，也让她享几天福。”

　　笑着笑着，血泪又流了出来，“你说她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跟了我呢！她今年才十七，往后的日子她自己可怎么过啊！”

　　郑玉郎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走过望乡台，林青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家中的妻儿一眼，最后擦干净脸上的血泪，毅然决然转身离去。

　　“你从哪里来呀？”孟婆递给林青一碗汤。

　　“阳城。”林青说道，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

　　郑玉郎站在望乡台，静静看着，没有做声。许久之后，黄泉路上排队的鬼魂才长长的一队变为稀疏的几个，最终一个也不见了。

　　“你从哪里来呀？”

　　孟婆递过去今晚最后一碗汤，也紧跟着收了摊。

　　郑玉郎转身看向人间，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可是，我从哪里来呢？

　　郑玉郎开始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