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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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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晚辞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或许是母亲还未离开她的时候,也或许是她和苏凌之尚在伊萨尔河畔享受青涩年华的时候,她一度认为时间是随着人的心情变化的,美好的日子总是容易匆匆而逝,而苦难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明明只是日月交替的一个昼夜,却像是在等待海枯石烂。
叶雷曾对她说过,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刚到这个江南小镇的时候,她觉得日子很难熬,又要面对失明的恐惧,又要努力忘记不好的回忆,她的每一天就像是数着每个一刹那,煎熬着度过。
而现在,她也不知道她的生活是美好还是苦难。一天一天过去,既不短暂也不漫长,正应了母亲曾对她说的,细水长流。
乐心兰说她变了,她也觉得自己变了。她和过去华丽复杂的生活告别,就像坠入了另一个世界。她不再自以为是,不再自命清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像长大了十岁,明白了生命前十八年不曾明白的道理。
晚辞初到这里,还是在柔和的阳春三月。那时她刚失去一切,心灰意冷,对生命看得很淡,甚至曾萌生过死的念头。最终她还是走出看阴霾,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再大的苦难之于她也不算什么了。
失去了光明,她拥有了一颗平常心;失去了上海繁华的生活,她却体会到了母亲最渴望的细水长流的日子;失去了在父亲和外公膝下承欢的机会,她从乐心兰那里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是挺好的。
乐心兰曾劝过晚辞:“大夫没有保证你的眼睛一定会好,你要有心里准备。”
晚辞冷静地笑了笑:“我已经习惯当一个瞎子了,如果哪一天真的能看见了,说不定反而会不习惯。”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聆听几乎成了晚辞生活的全部,伴随她走过了原本平淡无常的四季。本来她是极喜欢春天的,看不见花红草绿,她就只能凭借着往日的想象在脑海中描绘多姿多彩的画面。
春日里,刘妈经常扶她去桃林散步,她会努力倾听空山鸟语,溪水潺潺,还有花开的声音。到了夏天,她和乐心兰的关系也慢慢的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直到完全冰释前嫌。
她害怕打雷,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次打雷她都会央求母亲陪她睡。正因为如此,她自小就特别害怕打雷却又特别期待夏天雷声大作的日子。而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雷声轰然的夜晚,乐心兰抱着缩成一团的她,陪她入睡的情形。
晚辞没有告诉乐心兰,那个晚上她彻夜未眠。自那以后,乐心兰在她心中就是真正的母亲了。
纪泽宇是在秋天离开的。
当小虎子告诉晚辞,言先生走了的时候,晚辞有些许失落。她并不知道言默就是纪泽宇,对他也谈不上留恋,她只是莫名依恋他在的那种感觉,就像昔日纪泽宇在她身边一样。冥冥之中,她对他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不自知。
而晚辞更意想不到的是,冬日初雪的那一天,她终于能看见了。她曾日盼夜盼,盼着重见天日。可真到了那一刻,她反而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么狂喜和兴奋,只是一个人坐在雪地里掩面而泣。
乐心兰站在晚辞身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她也哭了,这是晚辞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那天清晨,晚辞是被孩子们的嬉戏声吵醒的,他们大叫下雪了,很是兴奋。晚辞钻出被窝,像往常一样穿衣叠被,然后去开房门。
门开了。雪地的白光突然而至,明晃晃的,十分刺眼,晚辞只觉得眼睛如针扎一般疼痛。她来不及思考,立刻伸手捂住眼睛。
乐心兰正好看见这一幕,忙问:“怎么了?”
“这光好刺眼。”晚辞脱口而出。
只听见咣当一声。晚辞回头,见乐心兰呆呆地愣在原地,眼睛睁得老大,的脚边是刚被她打翻了洗脸盆,尚还冒着热气的水淌了一地。
乐心兰结结巴巴:“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晚辞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重复道:“这光好刺……”话没说好,她吓了一跳,紧接着,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的眼睛能看到了?兰姨,我不是做梦吧,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真的能看到了?我能看到了……”
不等乐心兰回答,晚辞冲出了屋子。大雪如白天鹅的羽毛,一大片一大片往下落,纷纷扬扬。
雪太大了,孩子们早已离开。晚辞又是哭又是笑,傻傻地在雪地里跑着,跳着,转圈圈。雪花落在她的头上,沾到了我的眉毛上,上面结了一层白白的冰晶。寒冬腊月,风嗖嗖的直往脖子里钻,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重见光明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她以前从未觉得原来能看见东西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只有失去过,才会倍加珍惜。她很怕这是一场梦,梦醒来,这些影像就都不见了。所以她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就算真的是梦,她也要这个梦能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晚辞掬起一捧雪,抛向空中,看着它们往下落,她的心变得轻飘飘的,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喜悦挣扎着从心底破出,霎那间流遍了她全身。
放眼望去,她看见的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雪白的路,雪白的屋顶,雪白的天空……淋了一身雪她也是雪白色的。记忆里,这样的白是栀子花绽放时花瓣的颜色,是慕尼黑氤氲雾气的颜色,是她的母亲叶雪愫喜欢的颜色。
晚辞跪在雪地上,双手掬着一捧雪,眼泪沿着脸颊的轮廓滑落,啪啪滴在雪里面,马上融了进去,化作乌有。过了好久,她身上的雪花越来也读,俨然就是一个雪人了,她一站起来,积雪就哗哗往下落。
乐心兰不声不响地站在晚辞旁边,拉起她的手说:“回屋去吧。”
“让我再看一眼吧,我真的好怕这是一场梦。兰姨,你快告诉我,我真的能看见东西了?”
“是真的。”乐心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一切全是真的,你不是在做梦。”
晚辞笑了,眼角依然挂着晶莹的泪水。她举目望向远方,虽然只是单一的白色,她却觉得永远也看不够,生怕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乐心兰温热的手掌抚上晚辞的脸,笑了:“瞧你这张小脸冻得,快回屋吧。”
晚辞不舍地再次回望一眼这无尽的白色,慢慢迈开了步子。
这场雪下了两天两夜。晚辞好几次打开房门,凛冽的寒风中夹杂着雪花碎屑,朝她脸上扑去,她又赶紧掩上门板。南方的天气向来温暖,如此大的雪是十分罕见的,晚辞之前从未见过。
由于雪太大,乐心兰也一直没有出门,她整天围在炉子旁边嗑瓜子,晚辞刚扫干净的地,一会儿就被她吐满了瓜子壳。她有个习惯,每次嗑瓜子的时候总会找一些闲聊的话题。前几次她拿晚辞和言默的事情开涮,后来言默走了,她又继续东家长李家短的,不亦乐乎。
第三日,雪终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晚辞复明后第一次见到阳光,心情也像阳光一般明媚。她不会忘记,她打开房门的刹那,金色的阳光照在眼睛里的那种感觉。在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以前经历的那么多苦难也是值得的,她只把它们当做她换回光明的代价。
雪化云开。晚辞猛然意识到,她已经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大半年。
她站在门前凝视着半空中的太阳。太阳将周围的天空全染成了金黄色,地上的积雪也渐渐消融。这一天的天气极好。她迈出门槛,瓦楞上化开的雪水沿着屋檐往下滴落,滴在她额头上,冰凉刺骨。她转身,仰头接住下一滴雪水,那晶莹的小水珠子在她手心滚动,恍如最纯洁的心灵。此刻在她眼中,一切都是美的。
隔壁传来唰唰唰的扫地声,晚辞见一个五十开外的妇人正侧对着她,弓着身子吃力地扫着门前的积雪。即便是在这寒冬腊月,妇人额头上依然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刘妈?”晚辞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刘妈转身,笑着应道:“是晚辞啊。”
刘妈长得和晚辞想象中的差不多,朴实无华的一个乡村妇人,鬓边的青丝染上了些许霜华。她说完话,又回过身去扫雪。
“外面冷,雪厚着呢,你还是先回屋吧。”
刘妈并没有发现晚辞的异常。这两雪太大,晚辞和乐心兰待在屋子里没有出去,刘妈并不知道她眼睛能看见的事。
晚辞走过去接过刘妈手中的扫把:“我帮你吧。”
“这哪成啊,”刘妈连忙抢回了扫把,“你快回屋去,听话。”
“不碍事的,就让我帮你吧。瞧你,都出汗了。”
刘妈这才觉得奇怪,仔仔细细看了晚辞一遍,然后张开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几晃。
晚辞笑了:“刘妈,我看得见。”
“啪——”刘妈手上的扫把掉了,震惊道,“我的姑娘,你可别拿老婆子开玩笑啊,这这这……”
“是真的,我看得见你。”
“老天保佑,他还是不忍心折磨你这苦命的孩子呀。”刘妈长满老茧的手抚上了晚辞的脸,“好啊,真好!”
晚辞捡起地上的扫把,给了刘妈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开始扫雪,这一次刘妈没有再拒绝。
晚辞知道刘妈是懂她的,从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见她和乐心兰互相冷言冷语,刘妈没有问她们的关系。后来纪泽宇来了,她们在窗外听到了一切,刘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问。长期以来,刘妈和乐心兰一样,一直为她遮风挡雨,是她最亲的人。
地上的雪确实很厚,最后还是刘妈用铲子来铲才算清理干净。地面是大块的青石板,青色的路,青色的墙,明明陌生,晚辞却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这是她住了差不多一年的地方,可直到今天,她才能亲眼看见它的样子。
晚辞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身旁的墙壁,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墙上凹凸的划痕。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摸索着走路的,这些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而她常常会想,墙上的每一块砖一定都藏着一个不同的故事,每一道痕迹都是刻在上面的一段记忆,它们见证了几百年来的风风雨雨。
走到巷子深处,晚辞发现自己迷路了,这里不像上海弄堂那么笔直,而是迂回百转的,走着走着,她忘了自己是从哪个地方绕过来的了。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是阿凤的声音。
晚辞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红色印花棉袄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正眨着眼睛滴溜溜地看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和她的声音一样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是阿凤吧,这是你家?”
阿凤点头:“是啊,刚才丽丽来找我去村口玩雪,我正吃饭呢,阿妈不许,他们就先走了。我要去找他们,姐姐你要去吗?”
晚辞点头:“好啊。”
“下了雪地上滑,姐姐我扶你吧。”
“不用了,姐姐能看得见。”晚辞很自豪,像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在炫耀自己刚得来的宝贝一样。
阿凤叫了起来:“真的?兰姨没有骗我们,姐姐的眼睛真的好了。看起来亮亮的,里面还有我的影子。”
毕竟是小孩子,阿凤没有特别强烈的情绪。对她来说,晚辞的眼睛能看见是迟早的事。之前乐心兰哄着孩子们,说晚辞的眼睛不久就会好。孩子们很纯真,告诉他们什么,他们就会相信,不会认为那是善意的谎言。
她们来到桃林的时候,孩子们正在打雪仗,雪球飞来飞去,砸到树枝上,数值便摇晃起来,抖落了积在上面的雪。
晚辞正看得高兴,阿凤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你看,那个人是谁?”
“谁啊?”
晚辞顺着阿凤指着的方向转身,对上了那个人的眼睛。那一刻,整个世界安静得似乎就只剩下她和他。即使是在好不容易等来的相遇时刻,他依然是那么温和宁静,儒雅安详。绵延万里的雪地白光与他眼中绽放的神采相比,黯然失色。
晚辞笑了,蒋文轩还是老样子,和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