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河晏》途茗

42、人间司命（三）

　　（五）斩英
　　九年前。
　　从淬血营里走出来，穿过长长的甬道，还没见到日光，便先看到了一个优雅的背影，绝情停顿了一下，沉默的走过去，单膝下拜：“少主。”
　　少主的白衣一尘不染，转过身来，手里的新扇子上绘了一幅花中君子图，极是风雅，如果他不是站在这充满着血腥和不详的淬血营门口，绝对不会有人把他和“杀戮”二字联系起来，更不会怀疑他唇边的微笑代表的竟然是死亡和阴谋。
　　“如何？”他问。
　　“这批新人质量不行，可以留的不超过十个。”绝情诚实的回答。
　　“那倒是有些可惜了，”少主叹息，“如今天下太平，要找合适的孩子越来越难了。”
　　长河大战虽然早在两年前停止，各国也达成了休战的默契，表面上一派和谐，然而真正的乱世却从未结束，世间从来不缺少为财而死的亡命徒，斩英旗下也从来不缺效力的人，缺的只是斩英上层心中最合适的、最完美的杀手。
　　绝情面无表情，说了声：“是。”
　　“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绝情说：“属下愚钝。”
　　少主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低垂的头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安排你来检验每一批新人的质量吗？”
　　斩英的规则时常会有更新，所谓“检验”，在四年前还是没有的，那不过是一种实力不对等的杀戮式的淘汰形式，每一批孩子被送到淬血营来，上层会安排人来“检验”他们是否有被留下来的必要，有资格留下来的才可以参加以后的生死淘汰，而被认为根骨不佳、没有训练必要的人当然就只有死路一条……受少主眷顾，绝情就是近两年的检验人，她需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接受每一个新人的挑战，然后判断新人的资质，再决定是生是死，而这些新人还都只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当然，从传统意义上讲，她也还只是个孩子。
　　绝情低垂着头：“属下不知。”
　　少主无奈的摇了摇头，慢慢的朝和淬血营相反的一条小路走去，口中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没有弱点的，可是人们都希望把自己的弱点隐藏起来，不要被别人看到，因为暴露弱点是很危险的事情……阿情。”
　　绝情起身跟在他身后。
　　少主继续道：“你是我的人，以后也会是斩英最锋利的一把剑，我希望你不会输给那把刀，成为强者，不要让我失望。”
　　绝情说：“是。”
　　“可是你的弱点太明显了，”他的声音始终都是很温和的，就像是温雅士子在谈论诗词一样，他说，“心慈手软是杀手的大忌，多余的情义更是没有保留的必要。”
　　“属下没有那样的东西。”她冷漠的说。
　　他笑了：“阿情，斩英不会计较你过去所做的事，可是你自己要记得教训。”
　　绝情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说起来，上个月有信传过来说，和你同一批从淬血营出来的那个孩子很快就要出师了。”小路的尽头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微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还可隐约听见几声鸟儿的歌声，竹林里有几间清幽的木屋，几个训练有素的下人正忙着照料木屋前的花圃，见到少主的身影，纷纷垂首行礼，少主闭目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的空气，侧首看向绝情，道，“那个孩子倒是进步神速，没有辜负你让他一条命的心意，只是这样的神速，对于他的师父来说就不知是喜还是悲了。”
　　绝情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这竹林里的风，带着透骨的冷意。

　　钟离司学艺三年，得以出师，终于有了杀手的身份，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师父。
　　绝情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已经在执行第一个任务的路上，她是少主直系的人，不必受斩英天榜地榜的束约，行事相对自由，第一个任务由她自己挑选——目标是一名乡绅，买主出价一百两白银。
　　对于第一次出手的人来说，一百两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但任务其实不难，她乔装成一个乞丐，到乡绅常去的勾栏院门口讨饭吃，抓住机会跪到正和女人亲／热的乡绅面前，不等乡绅叫人赶她走就亮出了藏在身上的武器。
　　任务虽简单，但毕竟生疏，武器见血之后引起了很大的恐慌，她被惊慌失措的女人和嫖／客挡了路，差点没逃出来，好在到底是成功了。
　　竹林依旧安静而幽雅，仿佛是一处不被碌碌世人发觉的净土。
　　绝情敲了敲少主的门，不见回应，沉默的等了一会儿，又抬手敲了一次，这时才有下人过来道：“绝情姑娘，少主不在里面。”
　　“少主何在？”
　　下人道：“少主接到了帝都来的信，大约回府了。”
　　她跟在斩英少主身边三年，自然知道这位少主的另一重身份，但就算是帝都来的信，也不是轻易就能把他叫走的，他走的这么急，必是府里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嗯。”她点了点头，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
　　“少主临走时吩咐，说如果绝情姑娘回来，不必找他汇报，他相信绝情姑娘会越来越好。”
　　“多谢少主。”

　　鲜艳的霞光和青翠的竹林一同融进视野里，不知为何却勾勒出了苍冷的色调，她坐在透着凉意的夕阳下擦拭佩剑，那剑是她执行第一次任务前少主赐下来的，剑身并不如何华丽，剑光却十分刺眼。
　　夕阳暗下来了，这一天很快就要结束，林子里的鸟鸣声渐渐停息，最后连风声都消失了。
　　她收起了擦剑的手帕，闭上了眼睛。
　　夺目的剑光向后方横扫过去，划过翠竹，劈死了一条和翠竹同色的毒蛇。
　　她睁开眼，剑锋向前划，扫开了几只虫子。
　　“姐姐好讨厌啊，”身后响起一个惋惜的声音，“青儿就这么被你杀死了。”
　　绝情回头，看到了钟离司。
　　他变了。
　　不再干瘦，不再脏污，长高了很多，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的衣裳，头发干净柔顺的披在肩上，半遮半掩着那张愈发精致的脸，几乎不像个孩子。
　　他弯腰捡起死透了的毒蛇，向绝情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姐姐，好久不见，一见面你就杀死了我的宠物。”
　　斩英杀手活动的地点不固定，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到少主，高阶杀手亦是如此，钟离司跟着自己的师父，已经很久没见过绝情了。
　　绝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慢慢向自己靠近。
　　“姐姐看到我不高兴吗？”钟离司疑惑道，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孩子，“怎么都不说话？”
　　然而绝情只是觉得竹林里的风更冷了。
　　她说：“你刚才想杀我？”
　　“没有呢，姐姐错怪我了，”钟离司笑道，“我只是想用青儿它们和姐姐开个玩笑。”
　　“不要叫我姐姐。”她皱起了眉。
　　“好啊，”他不假思索的答应了，“那绝情，请问少主在哪里？我要找他。”
　　绝情：“少主不在。”
　　“哦，这样啊，”他似乎有些累了，就地坐下来，歪着头看她，“那绝情你来陪我玩吧？”
　　绝情也看着他：“你杀了自己的师父。”
　　钟离司完全不否认：“对啊。”
　　“为什么？”
　　“这个嘛，”钟离司抓了抓头发，仰脸笑道，“想杀就杀了啊，师父很厉害，但有时也太粗心了，我是偷袭的哦。”
　　绝情对此没有评价。
　　“呐，你来陪我玩游戏嘛～”
　　绝情再默默看了他一眼，转身决定离开这里。
　　“哎！”钟离司喊住她，“我以为你会怪我。”
　　绝情说：“我没什么好怪你的。”
　　钟离司笑了笑，用手指挑起青蛇的尸体，舔了舔蛇身上的毒血。

　　（六）司命
　　七年前。
　　绝情私自接了一单大任务，目标是一名官阶不大不小的官吏，按照规定，任务目标是当世成名人物或者各国五品以上在朝官的，都要把任务简要上报给自己的直属上层。
　　帝都或者其他地方没什么大事的时候，少主总喜欢在离淬血营不远的竹林里呆着，绝情到竹林之前，就听说钟离司已经在这里了。
　　已近中午，少主的房门还未打开，绝情坐在花圃边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下人们给她送茶，也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呼吸压的很轻，整片竹林里只听得见竹叶的声音。
　　又等了半盏茶的时间，木门终于被拉开了，出来的却是衣衫不整的钟离司，他胸前的衣服没有整理好，露出了胸／口处雕画的一小片桃花，极为妖艳，他抬手把挡住眼睛的头发撩了上去，那双变得愈加惑人的眼睛半睁着，迷蒙着暧／昧的水汽，下人们进屋侍候少主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皆不敢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钟离司打着哈欠，突然看到绝情的身影，动作僵在半途，但也只僵硬了很短的时间，他很快就自然的放下了手，笑容灿烂的凑到绝情面前：“绝情你来了？”
　　绝情抬剑挡住他。
　　钟离司故作委屈的垂下了眼睛。
　　绝情说：“不要再尝试向我下毒。”
　　“你不想要我的毒，难道是喜欢我的媚术吗？”钟离司的手指轻轻的划过她的剑鞘，压低了声音，“至今为止，还没有人可以完全不被我的这两样东西俘获，连少主也不能呢，你不尝试一下，怎么会知道不好玩呢？”
　　“……”绝情沉默的听他吹嘘了一会儿，用剑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任你耍聪明的。”
　　钟离司闻言皱了一下眉，后知后觉的看向自己没拉好衣服的肩膀，那里隐隐泛着一层青色，形状很是诡异：“这是……？”
　　他猛的回头看向木屋，睁大了眼睛：“少主……”
　　绝情说：“我有要事向少主禀报，不要挡我的路。”

　　钟离司咬着牙忍痛，直到他肩膀上的青色纹路消失，绝情才撤回了自己的手，退后了一步，道：“这次不过是一个小惩戒，少主没打算和你计较。”
　　钟离司拉好了衣服，转身向绝情道谢：“你帮了我，不怕少主知道吗？”
　　绝情不想搭理他，向竹林深处走去。
　　钟离司跟在她身后，哀怨道：“少主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昨晚还对人家那么温柔，却一声不吭的就动了手。”
　　绝情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这么做，只是为了好玩吗？”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当然不是啊，”他眼波流转，勾出几分媚色，“少主风流倜傥，又难得可以受的住我的毒和媚术，我当然想找少主……你不知道，少主在床／上和平时很是不一样呢。”
　　绝情默默叹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钟离司急忙拉住了她的衣袖，道：“姐姐知道我为什么想杀自己师父吗？”
　　他脱口而出，声音意外的正经。
　　很久没有再听到那个称呼，绝情愣了一下，回头看着他。
　　钟离司敛了笑容，收起了浑身张扬出来的妖娆，道：“因为她自收我为徒起，从没有一天把我当成人看。”
　　“起初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解闷的玩意儿，肆意虐待，你一定不知道一个靠媚术成为高阶杀手的老女人内心有多么变态，”他冷笑一声，抚摸着藏在腰间的新的“宠物”，“她也教我杀人的技巧，逼我修习她的武功，我跟在她身边的第一月，就被她扔进了最下等的男／色馆……那里的客人都是豺狼。”
　　说到这里，他又露出笑容：“整整十九天，差点就被男人干／／死了，最后我逃出来，可是杀了好多人的。”
　　“她眼见我把她那一套用的越来越熟练，担心我会越过她去，于是想杀了我，可惜被我先动了手，就是这么简单。”
　　绝情握剑的手越来越紧，发出“咯咯”的声响，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钟离司挑起了眉，他怀里的毒蛇已经不见了，不远出的林木里“扑通”一声掉下个人来，他笑道：“姐姐，你说这是少主安排的试探吗？”
　　绝情：“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啊，”他像是开玩笑一样说出这句话，继而又正色道：“主上越来越重视他的另一重身份，已经不大过问斩英的事，这里全凭少主做主，我当然要使尽各种手段成为少主的身边人，获得对自己有利的消息。”
　　“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姐姐，你迟早都会知道的。”
　　绝情没有追问，她看了眼不远处被毒死的人，道：“在少主身边，万事小心。”
　　钟离司把她这句叮嘱记在了心里，嘴上又不正经起来：“不知道姐姐和那把刀交过手没有？听说他很厉害呢。”
　　绝情：“没有。”
　　“可是我很想尝试一下，不知传闻中从来不会失手的恨天刀是不是真的从不失手？”
　　“不要玩火自焚。”
　　“生存如此艰难，不给自己找点乐子，还要怎么开心起来呢？”

　　斩英三杀之司命，本名钟离司，擅蛊毒，长于媚杀，行踪不定，以刺杀北澜国凉太后而成名，斩英三杀中名声最恶者，传闻他姿容妖丽，行为浪／荡，行事手段极为残忍，以观人死时各种惨状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