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河晏》途茗

38、蒲苇如丝（二）

　　（三）深情
　　青州的冬天一向不会特别严寒，这几夜却意外的冷，以致很多人都没能睡着。
　　楚非已经在烧第三本书了。
　　珑安常常弄不懂自家主子的心思，而且还总是忍不住多嘴：“公子，您在这‘焚琴煮鹤’焚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困啊？”
　　“你家公子是在‘焚书煮鹤’～”楚非披着被子，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只余一只手出来在那拨弄火苗、一颗脑袋露出来卖弄风骚，“我困不困能是我说了算的吗？不想伺候就滚回去睡觉，别打扰我的兴致！”
　　珑安：“……”
　　“公子你不是最喜欢看书了吗？干嘛要烧掉啊？”
　　“是啊，喜欢它们，把它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了，心里还是痒痒，非得烧了毁了才能舒坦点。”楚非毫不羞耻的又从旁边的书堆里捞了一本过来，是一本佛经，他愣了一下，然后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扔进了火堆里。
　　珑安莫名激灵了一下，觉得公子这次犯抽犯的有些奇怪，不由试探道：“您这样会不会把人家地板给烧坏啊？咱们只是暂住啊，小的看晏公子跟他们老板关系挺好的，晏公子会不会生气啊？”
　　提到那人，楚公子神色稍稍变化了一些，上眼皮微垂，显出几分黯然，可惜珑安神经太粗，没有察觉，又道：“说起来晏公子到底要做什么啊？如果他当真要对付……呃，公子会不会很为难？”
　　楚非用余光斜了他一眼，珑安终于感受到这目光有些不对，忙蔫蔫闭嘴了，却又见楚公子仰起脸，露出一个似是茫然又似自嘲的表情，自顾自道：“最近总是在做错误的决定啊……”

　　清晨，天色仍旧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可以从乌云里沉下来一场暴风雪，凝重之感深深的压在人们心头，似乎都可以在这压抑的平静之中嗅到硝烟的味道。
　　天未明的时候御清晏便已经醒了，她早早的穿衣起床，思索她所知道的这一系列事情的联系，试图从中找出什么疑点来。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节奏舒缓，显得来敲门的人并没有什么着急事，好像还十分悠闲。
　　御清晏不自觉的露出无奈的神色，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她打开门，果然看到楚非那张含笑的脸，便也微微笑问：“这么早就起了？”
　　楚非不等邀请就钻进了屋里，搓着手道：“冷的睡不着，到你这里寻些热气。”
　　“我这里有什么热气？”给他倒了杯茶，御清晏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有啊，”楚非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凑到她身前，笑眯眯道：“你就特别有热气，一在你身边，我就觉得特别暖和。”
　　他这么笑着，灿烂的几乎要泛出桃花来，御清晏忙别开了脸，不想面对这样的笑容，她怕自己会招架不住。
　　只语气还十分板正，道：“我是习武之人，自然与你这文弱体质不同。”
　　楚非：“那不一样，珑安也习武，我在他那里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御清晏：“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是因为你那侍卫功力太弱，你若去离歌面前，说不定能热出一身汗来。”
　　“这个不可假设，在我心里，就只有你身边才比较暖和，”楚非弯了眼角，突然就道，“毕竟，我喜欢的人只有你。”
　　他说完这句话，嘴角眼尾的笑意都慢慢收了回去，脸色因紧张而显得有些紧绷，眼底不自觉的泄露出几缕从不曾认真表达过的深情。
　　御清晏一惊，心跳控制不住的加快了速度，因为这句话和他太过认真的表情。
　　任平日如何能言善辩，此时却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在楚非动了唇角要说什么之前，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抢先说：“楚兄，你开什么玩笑呢？好在你我相识多年，我听了也就算了，这话要说给别人听，准会把人给吓坏了。”
　　楚非：“我……”
　　御清晏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以后莫要跟人开这种玩笑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狼狈过，竟然从自己的房间里逃了出来。
　　只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怕再面对那人一刻，自己真的会有什么动摇。
　　明明，她从来都把他当成众多有缘结交的朋友之一，从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亦不曾有什么过界的言行，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四）至交
　　离歌持剑立在客栈后头的竹林里，闭目沉思，没有人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微散落的发丝和衣角都凝结了冰霜，他仿佛已经与周围的幽静融为一体，应该已经在这里静默了很长时间。
　　御清晏心烦意乱之下无意中走到竹林的入口处，等了离歌一会儿，不见他有什么反应，便也不打算打扰，转身正要离开，却听静默成雕像的人突然开口：“灵空。”
　　“嗯？”御清晏停下脚步。
　　离歌回首，缓缓看向她，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不想表达的时候任你使尽浑身解数也撬不开他的嘴，有什么疑问的时候也会直直的问出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也让人猝不及防。
　　“很重要吗？”御清晏也回首，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问。
　　“不重要，”离歌摇头，“你曾是玉灵空，便已足够，但我想知道你如今走的是什么道。”
　　这种问题被人问出来，令长公主殿下有些惶恐和惭愧，毕竟她曾以为自己也可以和离歌一样，掌中有剑锋，心中有剑道，心随意而动，是天地间最至情至性的那一类人，然而那只是她曾经的以为：“……离歌，少年时所立下的誓言或许天真，但那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多年来不曾改变，只是，只是世事无常，后来有很多事情都未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现实面前，不得不有一些妥协。”
　　“你会开心吗？”
　　“谈不上开心或者不开心，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去做的，我的责任只能由我来承担，何况人还不可能只为了自己而活，也不可能只在意自己的喜怒，”御清晏说到这里，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永远无法成为始终坚守正义的侠客，只能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
　　心中只有单纯的侠义心肠的玉灵空早就已经不存在，她如今只是为了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御清晏，就算名声在外、义薄云天的“晏清”，也不过是她费尽心机在世人面前包装成的一层画皮而已。
　　“若你觉得有意义，那便值得。”离歌说。
　　她点了点头，低首抚摸着腰间的紫英——这是大晏皇帝亲自求人给她铸造的佩剑，意义非凡，可此时剑柄上没有什么温度，瞬间就凉了掌心，她道：“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不过放心，我在做危险的事之前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这条命还是很有用的。”
　　离歌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透些什么，但已经看不出：“你若真的不犯傻，倒也可以让人刮目相看。”
　　御清晏便笑了，笑着从善如流的转移话题：“何必揭发我的丑事？我如今可没有那么冲动了。”
　　离歌：“我不觉得你做错过什么。”
　　“嗯，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话音顿了一下，又道：“啊……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当年若非有你的面子在，轩辕城主真的会杀了我。”
　　离歌对自己的原上司不想发表什么看法，只用陈述的语气道：“问泽又失踪了。”
　　御清晏愣是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嘲讽的意味，她立即怀疑是不是自己内心太阴暗了，只好装作很尴尬的摆了摆手，尴尬道：“这次可不是我冲动的后果，他们之间的纠葛，早就与我没有关系了。”
　　离歌点了点头。
　　御清晏淡淡一笑，想到未来几日针对斩英的安排，便又收了笑意，正经起来，问他：“找到嫂子后，你有什么打算？”
　　“斩英”在世人眼中是不详的象征，归为邪门歪道一类，而自古正邪不两立，出身于斩英的花暖和出身于梦泽城的离歌结合在一起，终归是不被世道所容的。
　　他曾经得到多少人的敬重与艳羡，后来就会得到多少诟病和鄙夷。
　　更何况……御清晏听到离歌说：“我原本以为只要带她远离，便是护她周全。”
　　却原来，纷争始终都在身边。

　　“主上，离歌他……”墨辛看了一下她的脸色，把疑问咽了回去。
　　“他知道我此来青州不仅仅是为了尽朋友之谊，大概也猜到我们的主要目的是斩英，”御清晏倒是没什么避讳，边走边看探子送过来的最新消息，“他也不肯跟我透露斩英至今都不放过他的真正原因。”
　　“那我们……”
　　“按原计划行动，”她眯了一下眼睛，“不找到真正的凶手，我是无法甘心的。”
　　“一切都按照主上的意思布置完毕。”
　　“等我命令，”她微微催动内力，掌中纸笺便都化为了粉尘，细细飘落，与廊外的雪地融为一体，仿佛从来没有什么痕迹，她拍了拍袖口，道，“尽最大的可能，一定要保住花暖的性命。”
　　墨辛却俯首行礼道：“请恕属下直言。”
　　御清晏转眸看向他，目光有些冷，道：“你想说什么？”
　　墨辛却没有说出她以为的规劝，而是道：“主上虽以捕杀凶手为首要目标，但此来青州，的确都是为了离歌公子，为何不说清楚，反而任由他怀疑主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离歌之所以是离歌，并非只有常人所不及的绝世武功，我可以相信他，他自然也会相信我，所以这不是怀疑，只是作为朋友的关心。”

　　“另外你调人帮我办一件事，把宫晨及其夫人送回风城去，这里的事不该让他们卷进来。”
　　墨辛道：“属下定让人护得宫少爷和宫少夫人周全。”
　　御清晏点头，还要吩咐别的什么事，走过转角却看到一个人，楚非正披着大氅慢悠悠的走过来，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尾随其后的墨辛疑惑道：“主上？”
　　御清晏抬手：“你先退下。”
　　很快这条小路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楚非先开口道：“从今天早上就没再见过你，又忙什么去了？”
　　御清晏态度自然，仿佛早上在自己房中并未听到过什么，自己也没有过敷衍：“楚兄知道我乃庸俗之人，总是免不了俗务烦身。”
　　“昨日你们拟订计划，不是要帮朋友救人吗？”楚非道，“这可算不上俗务。”
　　“那都是需要仔细打算的事，急不得这一时，”御清晏装作十分不经意的开口，“我还没问楚兄，你冷眼旁观了一路，作为局外之人，对我们计划可有什么建议吗？”
　　“你问我有什么建议，我还真没有什么建议，”楚非眨了下眼睛，凑近她笑道，“小生这脑袋里除了书本和心爱之人，就装不了别的什么东西了。”
　　御清晏条件反射的退后一步，不想后背抵在了墙上，感受到一片冰凉，她故作镇静的笑了笑，道：“楚兄是真正的高人，这世间想法少的人，真的不多。”
　　楚非不打算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伸出一只爪子放在她肩膀上，不等她躲开，就揪着衣服上的一片精致纹路道：“你多日劳累，未曾放松片刻，我看着很是心疼……”
　　御清晏有点囧，明明已经对他的心思表示过拒绝了……她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把他推开，楚非已经凑了过来，呼吸落在她耳边，声音低柔而惑人，他说：“休息一下，陪我去湖心亭看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