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河晏》途茗

27、锦瑟浮沉（三）

　　（五）再遇
　　北方武林中，无人不知晏清之名，“他”单枪匹马的进入人们的视野，以一人之力集结了无数英雄志士，以“匡扶正道”为己任，多行义举，与各大世家交好，虽扬言要一统北方武林，却并无倨傲张狂之态，北方齐氏甚至有唯他马首是瞻的意思，人们都猜测，晏清背后定然有强大的背景，而在晏国，没有比皇族更强大的背景了，所以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都猜测晏清其实是朝廷的人。
　　而有一些人处于局外，则无意间洞察了部分真相，比如，自晏清出现之后，北方武林现出繁华之势，实力足可与百家宗派之首的梦泽城相抗衡，而以齐氏为首的北方武林，也的确常常在一些江湖大事上与梦泽城意见相左，隐隐有抗衡之势，梦泽城竟也没有做出反击……江湖之格局突然变得异常稳定。
　　因这都是晏清引出来的，便也有一些人断章取义，感慨梦泽城的时代已经过去，门下不仅像离歌和玉灵空这样的年轻高手相继离开，如今就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敢和轩辕氏作对，看来梦泽城败落只是迟早的事。
　　……
　　茶馆酒楼，堪为娱乐休闲之所，然除了品茶饮酒，亦多有口舌是非之事。
　　名人轶事，家国烦累，于寻常百姓来说，都不失为上好的谈资。
　　西垂边塞之城，毗邻云国和夷族。
　　“听说夷族扰乱边境，朝廷还没有什么动静呢，北边的晏清却先送物资到了守城军那里，又疏散接济了好些百姓，真真是个侠义爱国的！只这一点，道上的那些大侠都比不上吧……”
　　实际上是“晏清”身为“名侠”，受官府所托，派人为运送物资的队伍保驾护航了一次而已。
　　“这几年有了晏公子威慑在那里，北方道上可干净的很，说起来人人都要敬叹一声‘高格仁义’，倒要压过梦泽城的势头了。”一人听说了很多闲言碎语，附和道。
　　因梦泽城近几年是非太多，又距离此地较近，便少不得被拿出来说道，更何况近来不知为何总有些人拿一方霸主的轩辕氏和初出茅庐的晏清作比较。
　　“也不尽然吧，轩辕氏为百年武林世家，也多是眷顾咱们这些……”一人不太赞同道。
　　“轩辕氏再厉害，那也抵不过有更厉害的人看不惯他们，梦泽城那些高手可是一个个都走了，我看他们自己早就乱了，和那有背景的晏清没法比呢……”这人因着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说的正有劲头，却突然发现气氛有些不寻常。
　　他的酒友们在看着他，周围所有吃酒闲谈的人都渐渐安静下来看着他。
　　他们看着他，只是因为酒楼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在看着他。

　　下着细细的小雨，那人立在烟雨朦胧之中，没有撑伞，身形纤瘦修长，紫衣干净潇洒，发上配玉带墨冠，十分贵气，而让人们安静下来的是他的眼神……他有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目，眼中光彩流转，仿若璀璨夜景，而目光则清澈纯净似一汪泉水，却又像是摸不到深浅的海洋，带着微微凌厉之意看过来，竟是十分的有压迫感，与之对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紫衣的年轻人敛了气势，踏进酒楼，走到方才说话的那酒客面前，微微启唇，道：“晏清不过一人，与梦泽城无法相比。”
　　酒客愣了愣，不知该答些什么，年轻人却又离开了酒楼，仿佛他特意进来，只是为了说明这一句话。
　　他走到街上，不经意间抬首，却正好对上了一双眼睛。
　　轩辕氏要为天下武林人士做表率，对世间诸多不平之事尚且不能坐视不理，家国倘有危难，无论心里怎么想，明面上总要做一些事情，比如此次夷族来犯，梦泽城也对边塞守军给予了物力和人力上的支援，并且梦泽城城主也亲自到了西垂边城。
　　轩辕羿不止一次的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晏清的名字，他广结天下英雄，对近期能够被人们拿来和他相提并论的晏清不是没有好奇的，外头总说他们两人是对头，其实根本连面都没见过，而且无论梦泽城有什么盛会、他以什么借口邀请晏清来参加，对方总是能够不失礼的拒绝，有时还让齐沉代为转达歉意，有时只让手下人来赴约。
　　旁人都说晏清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在梦泽城城主面前拿架子，轩辕羿却只是觉得此人要么是太有性格，要么……是和梦泽城里的什么人有嫌隙。
　　就像这次夷族来犯，平定敌军之后，边城将领特地开了一个宴席要宴请此次出手相助的江湖人，梦泽城之人必然是宴上贵客，轩辕羿猜想晏清大概不会来，而自始至终，晏清也果然没有出现，他推说有事缠身，只让下属代他来喝酒。
　　宴罢，人们大都各自散去，梦泽城城主立在楼上，看边塞之风土人情，放眼望去，一街之景虽不繁华，倒也颇为热闹，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
　　紫袍墨冠的年轻人恰好也抬起头来，清冷莫测的凤目一闪，迅速的侧开了目光，过了片刻，重又抬首，向那高楼之上的人点了点头。
　　然后，转头便要离开。
　　轩辕羿自然认出了这个人是谁，他自始至终没什么表示，身边却有人突然喊了一声：“晏公子！酒宴都结束了，你怎么才来？”
　　楼下的紫衣人只好又回首，咧开嘴露出一个风度翩翩的微笑，道：“陆将军，你都不给在下留一杯酒吗？”心里却在叫苦，为什么散步会散到这里来？为什么散个步也能被撞见？
　　站在轩辕羿身边的陆将军转过头介绍道：“轩辕城主，这位就是晏清晏公子，你们认识吧？”然后亮着大嗓门又冲晏清喊道：“你不是有事不能来吗？”
　　晏清顺水推舟道：“事办完就急忙赶过来了，没想到你们已经散了。”
　　已经有些醉了的陆将军豪迈道：“这有何妨？我再请你喝一场，快上来！”
　　晏清推脱不掉，只好上楼来。
　　酒过三巡，原本就醉醺醺的陆将军倒下睡的人事不知，晏清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酒，抬首看向对面的轩辕羿，发现他也正好看过来，便轻轻的笑了笑，仿佛心无芥蒂：“轩辕城主，别来无恙。”
　　算起来，她离开梦泽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很多过往拿到如今来回忆，仍是不免要尴尬，只是她的脸皮已经足够厚，才能装作若无其事。
　　轩辕羿道：“原来晏清是你。”
　　晏清：“没错，是我。”
　　轩辕羿不动声色的观察过后，发现这人的存在感虽然很强，却不像以前那么锋芒毕露了……他颔首微笑，对此不作评价，道：“当年告别的匆忙，我们还欠你一声‘谢谢’。”
　　晏清心里不由自主的“咯噔”了一下，面上还要笑道：“谢意我收下了，轩辕城主不必放在心里，往事合该烟消云散，他日再见，你我也算是江湖旧识……不知城主是否把在下当成朋友？”
　　轩辕羿：“当然。”

　　和轩辕羿、陆将军告别之后，晏清重又回到街上散步，墨辛很快找了过来，跟在她身边，晏清看了他一眼，问：“如何？”
　　墨辛道：“主上吩咐安插进梦泽城的人已经安排好了。”
　　晏清：“让他小心行事，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墨辛：“是！”
　　“梦泽城在江湖上的势力盘根错节，影响着很多人，轩辕氏若是生出了异心，后果便不堪设想……我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必须严密监控着梦泽城的动向。
　　江湖势力坐大势必会影响朝局安稳，在这乱世当中很可能成为祸乱的源头，当初皇兄让大师兄打压梦泽城，必然是有这样的考量在里面，只不过那时她一心只求心安，只为了成全自己的高格大气，拼尽全力阻止师兄们，脑子里却全然没有大局……如今再回想，便发现梦泽城的确有很多秘密，她作为玉灵空时从未踏足过的尚剑楼，被列为禁地的后山，种种谜团让她印象中的梦泽城变得模糊了起来，她从这模糊之中，嗅到了一丝危险。
　　如果有一天，轩辕氏真的反叛晏国，那她也是可以把长剑指向轩辕羿的，如果没有，那就再好不过，她只是安排了一双眼睛……她愿意做晏国的眼睛。
　　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里躺着几道明显的疤痕，这只手试图在乱世风云里拨弄出一条光明的路，便要承受住许多刀风剑雨，也要把自己淬炼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没有弱点，从心底逼自己理智。

　　（六）平衡
　　晏清与齐门大公子齐沉亲如兄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齐沉长子的满月宴，晏清自然要去参加。
　　她拿着精致的金铃铛逗孩子玩了一会儿，转头向包的越发严实的轩辕锦道：“你这儿子集合了你和齐沉的所有优点，长大了定然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
　　轩辕锦心里高兴，但她嫁人之后慢慢学会了含蓄，嘴上道：“这么小能看出个什么啊？指不定长成个什么坏痞子呢。”
　　晏清道：“齐兄为人持重，教育儿子也必定有一套章法，有他在，你还怕小孩会长歪吗？”
　　“就是有他在我才担心嘛……”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向晏清道：“灵空你可听好了，我这孩子长大了就让他拜你为师，学学你那斯文败类般的套路才好行走江湖，你答应不答应？”
　　“……”晏清：“我没什么不好答应的，只是……齐兄愿意吗？”
　　轩辕锦张嘴刚要说什么，又突然闭上，因为齐沉过来了，他笑道：“你们说什么呢？还问我愿不愿意？”
　　晏清干笑：“没什么。”
　　齐沉也不追问，向轩辕锦道：“大哥来了，你……”
　　还没说完，轩辕锦就喜道：“大哥来了！”抱着孩子就冲了出去。
　　齐沉无奈的摇摇头，突然顿了一下，问晏清：“你见他吗？”
　　晏清笑道：“齐兄，我和轩辕城主如今可是朋友。”
　　齐沉也笑了：“你能这么坦然的抛弃从前的一切，倒也令人佩服，但是……我一直有一个问题。”
　　晏清：“齐兄请问。”
　　齐沉便不客气的问道：“‘玉灵空’和‘晏清’都不过是化名，你有意隐瞒，不向别人袒／露真实身份，为何独独告诉我你是朝廷的人？”
　　晏清微一眯眼：“因为我是真心想和齐兄合作，就必然要拿出诚意，让齐兄清楚自己上的是哪条船，才能无所顾忌的和我一直合作下去。”
　　“和你这样的人合作，有点危险。”
　　“我对盟友一向真诚。”晏清道：“齐兄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齐沉：“帮齐家……你其实只是想平衡南北江湖的势力吧？”
　　晏清：“和梦泽城平分秋色，难道不是齐兄想要的？”
　　这当然就是他们最初合作时所约定的，齐沉苦笑道：“若阿锦知道我和你联合对付梦泽城，怕是不得安宁了。”
　　晏清摇头，轻轻一笑：“齐兄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哪里是在对付梦泽城？反而是在帮他们，如你所说，我为平衡江湖而已，唯有制衡之道才得安稳，一家独大、木秀于林可并没有什么好处……而对于大小姐来说，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齐沉说：“我从一开始就信了你的鬼话。”
　　晏清微笑：“所以我和齐兄才能志同道合。”

　　轩辕锦为齐家生下长孙，齐家上下一片欢喜，贺喜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宅子里热闹至极，主人和下人们都里里外外的忙着招待客人，晏清也陪着齐沉应酬了一圈，喝的脑袋晕晕的向客房走。
　　天色已晚，刚扫过的小路又积了雪，很有些湿滑，但并不影响晏清，她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门口，开门的动作却顿了一下，移目看向不远处——那里正站着一个人。
　　一身素雅白衣，胜雪纯净，如月皎洁，晏清一生至此见过的人里，只有一个人可以把白衣穿的如此熨帖、如此引人注目……她暗暗呼了一口气，保持着心平气和，微笑道：“问先生，你同轩辕城主一起来的？”
　　问泽点头，他一开口便似有无边风华绽放，声音格外悦耳：“听说玉公子也在齐家，我便找来了。”
　　“抱歉，我是晏清。”
　　问泽弯了一下眼睛：“我听羿说过，玉公子已经不是玉公子了。”
　　晏清只觉得他来找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客套道：“天那么冷，要进来喝杯茶吗？”
　　却没想到问泽竟不推辞：“好，多谢晏公子了。”
　　晏清想退回到刚才把自己的嘴缝住，心里这样想，手已经推开了门，客套的把问泽让了进来，并倒了两杯茶。
　　问泽看起来像是来叙旧的，但他们两个人着实没有什么愉快的回忆可供探讨，晏清干巴巴的扯了几个话题，只觉得自己最近练就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好像退化了一样。
　　实在扯不下去了，晏清只好直接道：“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问泽问道：“晏公子把羿当成朋友，难道不可以把我当成朋友？莫非……对当年之事，仍旧不能释怀？”
　　晏清的表情看似没什么变化，声音却已经有些冷了：“我毕竟不是圣人，而且还有点自私，没有那么心大，抱歉了。”
　　问泽轻轻笑道：“晏公子这么说话，才让我有了几分熟悉感……”
　　晏清：“我们本来就不算熟人吧。”
　　“是啊，不熟。”问泽喝了一口茶，轻声道：“可毕竟有些渊源，便想要来见你一面，怕以后难有机会。”
　　晏清皱眉：“你什么意思？”他们见不见很重要吗？
　　她这才发现问泽一向清澈的眼睛里此时全是迷蒙的雾色，他说：“用不了太久，我大概就要离开梦泽城了。”
　　晏清心里惊诧，却谨慎着没发表什么看法，只问：“你去哪里？”
　　问泽道：“哪里都可以，只是不想再依附于人了。”
　　晏清盯着他的眼睛：“我以为你喜欢他。”
　　“喜欢？那不是很浅薄的东西吗？”问泽不笑的时候，身上慢慢泛起了一层冷意：“况且我本来就是个薄凉之人……他把我从青柳馆里赎出来，我全心全意的陪在他身边几年，已经足够了，当我可以自己生存下去的时候，自然要离开他。”
　　晏清的心情一时复杂：“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问泽摇头，不知道他心里在否定什么，片刻后露出了一个有些诡谲的笑容，他说：“这世间真心难得，没有那么多守的住的真心……晏公子，晏姑娘，或者我叫你长公主殿下，你不想知道轩辕羿对你究竟有没有动过心吗？”
　　晏清一个控制不住，就把茶杯给握碎了，滚烫的茶水喷的到处都是，她没有去管，而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问泽。
　　问泽却好像没有看见她的失态，继续道：“堂堂长公主，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多次以死相救，换哪个男人不会动心？何况你……”
　　晏清一把抓住他的前襟，也不在乎形象了，咬牙切齿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问泽：“只是想告诉你他的心意而已。”
　　“你是在侮辱他！还是在侮辱你自己？或者干脆是来恶心我？”晏清道：“他为你肯放弃一切，就换来你这一番薄凉的言论？我不管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都不要拿我来做借口！知道真心难得，就不要随意践踏！”

　　吼走了问泽，晏清心火难消，打算再喝两坛子酒定定神，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把一直偷听的人揪出来：“齐兄，有事就进来说！”
　　齐沉迈进了门，不大好意思的咳嗽了一声：“你知道我在啊？”
　　晏清：“我这耳力，方圆一里内苍蝇振翅膀都别想瞒过我！”
　　“气还没消？”齐沉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也许问泽说的是真的呢？”
　　“别人喜不喜欢我我能不知道？他们闹矛盾就来找我的晦气！”她这会儿是彻底不在意形象了：“齐沉你大舅子找的什么老婆！气死我了！”
　　齐沉洞察是非道：“你尽可以用愤怒掩饰自己的心慌。”
　　晏清怒瞪他一眼：“你和我谈论这样的问题有意思吗？”
　　“没意思，我是有要紧事找你的。”齐沉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此前我给你留意的那件事有了消息。”
　　晏清听说有正事，忙正了神色，深呼吸了一下，努力恢复到心平气和的状态，接过齐沉手中的信，快速的看完，略一思索，脸上终于有了喜色，真挚道：“此事要多谢齐兄，若非齐兄，在下还不知道哪里会有精溟血呢。”
　　齐沉道：“客气了，只是此人远在北澜帝都伏北城，路途实在有些远。”
　　“别说是伏北城，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是要去找的。”
　　“他是我父亲的旧识，为人有些孤僻，不大好接近，我这里有父亲的一枚信物，你拿上，去找他也会顺利些。”齐沉道。
　　晏清接过他递来的铜牌，再三道谢，因皇宫虽有医圣后人坐镇，皇兄的蛊毒却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近期内她要么找到下蛊的杀手，要么找到珍贵的精溟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斩英杀手的踪迹她一直在让人留意，却还没有结果，如今有了精溟血的消息，总算是峰回路转了。
　　齐沉问她：“你这就要去伏北城吗？”
　　晏清：“我打算明日动身，此去不知何时可回，卫城诸事，还要请齐兄多费心了。”
　　齐沉：“你放心就好，北澜不同于晏国，听说伏北城是北澜六皇子的天下，你可千万要警惕。”
　　晏清：“我明白。”
　　“那你和轩辕羿……问泽呢？”
　　晏清一顿，沉默片刻，道：“轩辕羿肯为他放弃那么多东西，又怎么不是真心……齐兄，人家两口子自己的事，我这个外人就不掺和了。”
　　齐沉道：“我只是好奇，主动放弃可不是你的性格，我以为你是那种但凡有一点机会就一定会尽一百倍的力气去争取结果的人。”
　　“我曾经的确是这样的人来着。”晏清十分感慨。
　　“结果呢？”
　　“结果向我证明，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回报。”
　　如今的她，也已经没有精力去流连风花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