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河晏》途茗

14、风起前川（二）

　　（三）明川
　　小公主不会让自己一直无聊，这日上午，她去皇后宫中请了安，又去皇帝的书房里戏耍了半日，便甩了一众宫女，独自溜进了御花园里，左右看看御花园里没别的什么人，她眼珠一转，便颇为高兴的喊道：“你们出来玩吧！”
　　明川和颖风本都隐在不同的角落里，此时隔着重重花丛道道林木遥遥对视，竟然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无奈。
　　这归根于他们资质尚浅、还无法成为真正的影卫，至于可以留在宫中、在公主身边任职，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出自名门，而且据说是众多名门子弟里比较优秀的，待遇自然与众不同。
　　这听起来有点离谱，身后有世族为依靠竟然还甘愿在权贵身边做一个影子？但放在皇室之中又极为正常，出身于名门不代表以后就能成为名士，皇城之中遍地都是达官贵人，想要出人头地却没有那么简单，而成为皇族信重之人，事实上是一条很好的路，黎国的副相曾经只不过是摄政王手下的一个马夫，楚国的上将军以前也就是皇后娘家的一个下等家臣，在晏国当然也少不了类似的例子，而皇帝执意挑选一些世家之子追随公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为公主的未来铺路，他是在增强公主的势力，只是公主毕竟不是皇子，晏国不是女权强大的云国，恐群臣非议，这些事不好摆到明面上来说，连他们的身份也必须隐藏着。
　　只要琅寰公主一直受宠，他们的未来就会有期待，然而说是这样说，身为心有热血的男人却要围着一个小女孩转，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明川清楚自己身为家族庶子的无可奈何，却不明白颖风为何深陷于此，他如果不愿意，皇帝是不会强迫的。
　　初初进宫、掩藏着身份扎根在影卫之中时，明川心中不无纠结，一面是对命运不能跳出泥沼的无奈，一面是少年人想要自己闯出一片前途的不知天高地厚，他看着那毛都没长齐的小公主，也完全看不出她会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现在听到小公主这喜滋滋、玩性十足的一声喊，明川知道是前次颖风不幸现身出来在小公主面前露了一手轻功，小公主当即崇拜不已，认定他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缠着他要拜师，颖风当时淡定的说自己不够厉害，然后就把明川给卖了，从此以后小公主就格外的喜欢和他们俩玩，倒不怎么去蹭皇子们的课了……明川现身出来，对着一丁点大的公主殿下行了一个礼，然后看到对面的颖风也不情不愿的行了一个礼。
　　公主说：“明川，颖风，你们两个都好厉害，比我那些哥哥还要厉害，你们做我的师父好不好？”
　　颖风大逆不道的接茬儿：“殿下这话我们可不敢当，而且你的皇子哥哥们也不全是草包，比如说三皇子殿下他就隐藏的一手好实力……”
　　明川瞪了他一眼，颖风不以为然。
　　公主道：“三哥当然也很厉害，可他功课繁忙，都没有时间陪我玩，你们教我嘛～”
　　小公主其实长的非常可爱，明川心里不由柔软了一下，但还是道：“殿下的请求，属下不敢不答应，但是属下实在算不上高手，唯恐误导了殿下。”
　　小公主歪着脑袋问：“那谁才算得上是高手啊？我要拜最厉害的人当师父，以后也要当最强的人。”
　　明川：“难道殿下不知道晏国最强的人是谁吗？”
　　公主懵懂的摇了摇头。
　　明川说：“江湖之外，朝野之上，曾在江湖上纵横无数、后又以五千兵甲破敌数万众的人是谁？”
　　公主慢慢睁大了眼睛，又惊喜又兴奋道：“段……段大将军？”
　　明川说：“晏国最强的人，正是大将军段骁。”
　　公主道：“我一定要跟最好的师父学！”
　　明川的神色似乎有些失落：“属下一向敬慕段将军，如果可以在武学上得到他一星半点的指导就好了。”
　　颖风冷哼了一声。
　　这日小公主怀着对大将军无限的崇敬去休息之后，颖风拉着明川质问：“你什么意思？”
　　明川平静反问：“你什么意思？”
　　颖风冷笑：“你每次都那么维护她，护她护的跟块宝似的，如果不是死忠之心作祟，那就是别有所图了。”
　　明川静静的看着他：“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颖风：“我今天从你的态度里看到了逢迎和算计，你往日里做事比谁都殷勤，深知殿下的喜好和性格，又特意提到了段大将军……其实是想利用她吧？你想做什么？”
　　明川的神色冷了：“我自然不比段公子身份尊贵，生来就是烈影军团的人，自然事事都要精心算计。”
　　他要走，颖风却拦住了他：“你想进烈影军团？”
　　那几乎是晏国每个热血男儿的梦想，进入烈影兵团，不仅仅象征着地位和荣耀。
　　明川没有回答。
　　颖风看着他的眼睛，又试探着问：“你还想娶公主殿下？”
　　他们的存在当然很隐秘，却还有好事之人唯恐天下不乱，隐隐有消息传到外面，说起当今三公主的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身边竟有数名外男随侍，有人将之引申为宫廷乱象、公主行为不端（事实上公主殿下才七岁），有人则笑称他们是公主未来驸马的备选人选，称他们是驸马影卫团。
　　然而事实是，任何和皇族沾上关系的人都会因身份改变而命运不同，何况那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不管外人怎么说，出身特殊的少年影卫们却不乏动心的。
　　明川依然一言不发。
　　颖风说：“穆明川，我看错你了。”
　　他们曾经私下比武，颖风虽性格冷傲却依然对他的实力心服口服、不吝夸赞，他们身份特殊，说是要保护公主，其实要面临着各种考验，明川一向都沉稳冷静，虽老成而不会让人有距离感，每每遇事都能平淡化解，颖风心中亦不无钦佩。
　　明川终于开口：“你不是我，自然不会明白我的处境。”

　　（四）拜师
　　后来小公主果然去求皇帝，求皇帝让她拜大将军段骁为师，大将军何许人也？乃是沙场上来去、刀剑上行走的人，他为大晏国的安定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还组建了大晏国最强的军队——烈影军团，他手下的人自然也要跟他一样刀尖上行走、把忠义放在心里、把生死置之度外……从来都对小公主百依百顺的皇帝犹豫了，他可以纵容女儿去舞刀弄剑，却依然安排了无数人守护，却不愿让她看到真正的血腥和杀伐，不愿让她面临黑暗和可能的危险。
　　小公主没有在皇帝那里得逞，便悄悄的求到了将军府，大将军生性爽朗，听闻公主小娃娃要拜自己为师，当即大笑了几声，拍着公主的脑袋问：“小殿下为何要习武？”
　　小公主壮志凌云：“我要成为最强的人。”声音却是稚嫩的不行。
　　大将军又道：“为何要成为最强的人？”
　　小公主仔细一想，没想出来，支支吾吾的回答：“就是要最强嘛……”
　　大将军说：“我手下兵士无数，却还不曾收过弟子，要做我的徒弟，条件可是非常苛刻的。”
　　小公主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大将军是否同意了收自己为徒。
　　九月秋猎，百官随皇帝至孟山。
　　琅寰公主终于正大光明的换了一身戎装，可惜她人矮腿短还上不了马，只能跟在一众宫妃女眷里为男人们加油，大家最关注的其实是几位皇子的成果，储君未立，朝野上下自然都要衡量利益，谨慎的选择阵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向不出彩的三皇子竟然越过了皇长子和生母为贵妃的四皇子在狩猎时一举夺魁，皇帝大喜，当众夸奖，并赏赐其珍宝名器若干。
　　琅寰自幼与三皇子亲近，自然也很高兴。
　　晚宴时分，正当君臣其乐融融之际，忽逢变故，一批黑衣刺客趁夜而来，情势一时十分危急，三皇子拔剑护住了离他最近的琅寰公主，琅寰则大呼一声“父皇”，明川当即决断，抽出自己的兵刃挡在了皇帝面前，皇帝本身亦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况且他身边从不缺人保护，大将军段骁亦在现场，但是没有人比明川的表现更英勇……一场动乱下来，众人皆受了惊吓，营地一片混乱，好在皇帝无恙，而明川身上则伤痕累累。
　　其他人忙着抓刺客，琅寰见父皇无事，便急急忙忙跑到明川面前问他伤势，明川来不及回答，就听大将军段骁说：“这小子年纪不大，身手倒是不错，是谁家的公子？”
　　惊魂未定的一众官员里，有一人受宠若惊的开口：“段……段将军，这是犬子。”
　　于是一众惊魂未定的官员皆附和着说：“原来是穆国公府的小公子。”
　　前面挂着“穆国公府”，明川却知道自己有多微不足道，他不过是穆国公最卑微的庶子生下的最不受待见的庶子，多年隐忍努力，终于在皇帝要给琅寰公主选适龄“影卫”的时候脱颖而出，带着别人暗暗的嘲笑入宫，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的是如何出人头地。
　　明川无视自身的伤，先是低声安慰了小公主一句，然后才郑重的回复大将军：“在下穆明川。”
　　就站在不远处的颖风，冷冷的皱起了眉头。
　　回宫之后，颖风显得更为沉默，除了日复一日的晨练晚读，就是跟着没有一刻能闲着的小公主，小公主先后几次去了大将军府，吵着闹着要看士兵比武，明川每每也都跟随在侧，并且被允许不用隐藏身迹，段将军似乎对他颇为欣赏，总是不吝指教。

　　影卫是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主人的，这日虽不该颖风当值，要从宫里出来却也很费了一番功夫。
　　将军府前守着数名身姿挺拔的将士，有人看到颖风的身影，颇为愕然道：“少将军怎么回来了？”
　　颖风摆了摆手，径直走了进去。
　　段将军正在演武场练拳，颖风一路兴冲冲的回来，到了这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半晌见段将军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才不甘不愿的抱拳行礼：“父亲。”
　　段将军没吭声，坚持打完了一套拳才转身看向他，道：“想通了？”
　　“没想通。”颖风低声顶了一句嘴，又道：“您要收穆明川为徒？”
　　段将军没注意儿子的情绪，笑道：“你不是也看到了吗？琅寰那小丫头没事就来求我收徒弟，不是她自己就是那小子，我看他资质不错、性格也稳，是个好苗子。”
　　颖风说：“陛下会同意吗？”
　　段将军道：“陛下有什么不同意的？公主的人将来如果有了一定的实力，那就是公主的助益，陛下该高兴才是。”
　　颖风的脸瞬间黑了：“我要回军营。”
　　段将军看着自己年少气盛的儿子，笑道：“不想当驸马了？”
　　颖风冷着脸：“鬼才想当驸马！我进宫明明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都不过是一时意气罢了。
　　此后三年，皇长子和四皇子两派相争，两败俱伤，三皇子之才华逐渐显露，又有养母皇后为凭仗，终被立为太子；而穆明川和段颖风虽名义上仍是琅寰公主的影卫，出入皇宫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反而在军营中训练的热火朝天，又得大将军亲自严苛指点，过的日子比普通将士更要辛苦，琅寰公主每次悄悄去看他们，都要装模作样的同情一番，然后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被欺压着训练。
　　一直到长河之战。
　　晏帝死于战场，时年十岁的小公主在城门前跪迎父亲的尸首，第一次知道肝肠寸断为何意，她在皇陵里痛哭了数日，似乎一夜之间就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公主，然后跑到将军府里，正式拜大将军为师。
　　此前数年，她虽与明川一般同样叫段大将军为师父，却还只是孩童心性，从不曾认真习武，也没有经历过烈影将士们的艰苦训练，没有人会去逼她。
　　此后数年，她虽贵为长公主，却不常出现在紫英宫中，几乎以军营为家，褪去华服宫装，更习惯刀枪剑戟，同样没有人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