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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的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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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离阮诺的外婆家还是有一点距离的,江寄北送完阮诺回自己家的时候月亮其实是开始有点西沉的。
没想到今晚钓鱼竟耽搁到了这样晚,不过他竟觉得没什么好懊恼的,只是越往家走的时候越觉得脚步有点沉重。
果然不出他所料,继父竟独自一人坐在堂屋里抽烟,见到他推门二话不说就捡只拖鞋朝他扔过来,随后便是狂风暴雨般地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现在是翅膀硬了是吧,老子叫你滚你就滚,老子叫你晚上别回来你还回来干什么,狗娘养的东西,老子瞎了眼才养你这么个野种……”
继父在整个村子里人的眼里都是老实不吭声,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当年寄北的母亲肯再嫁也是图这一点,图个稳当,图给寄北一个稍微完整的家,可是老实人把气啊都是憋在心里往家里人身上撒,继父个子不高,人也长得瘦弱,其实按照寄北现在的身体条件,他完全可以跟他拼上一仗,但母亲过来淌眼抹泪地苦苦哀求,他悄悄握紧的拳头才缓缓地松了松。
才五岁不到的妹妹躲在房间里,悄悄伸出头从门缝里查看外面的动静,他看到她眼里的惊恐和不安,小小的身子颤抖着,像要去拉着妈妈的手,却又害怕爸爸野兽般发怒的眼睛。
多么像那时的自己,在暴风雨的中心,绝望,无助甚至想要逃离,他想要给予还击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他不想让妹妹看到他面目狰狞的一幕,他不想让妹妹感到害怕,所以他径直走到房门前,将小小的妹妹抱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他知道继父敢如此这般对他大吼大叫,无非是仗着他母亲的胆子,堂屋里有他们低低的争吵声,江寄北觉得内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烦躁,索性用一张餐巾纸卷成棉团状塞进耳朵里。
其实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月色似乎也变得疲惫起来,撒落在他书桌上的一缕缕月光看着他只觉得冷浸到骨子里去,他将小小的妹妹抱上自己的床准备哄她睡觉。
此时此刻,他觉得妹妹需要一处可以安心的避风港湾,而继父和母亲的房间,那里随时都可能会爆发出一场战争。
他将薄被子盖到了妹妹的胸口处,她很瘦,小胳膊小腿也细的跟根小竹竿似的,江寄北有一丝心疼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胸口,像母亲哄她睡觉一般轻轻地哼着,“喃喃乖,赶紧闭眼睡觉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喃喃闭着的眼睛却并没有睡,她轻轻拉住哥哥的手,像只不安的小野猫似的喃喃问道,“哥哥,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是个烦人的小孩?”
妹妹有先天性心脏病,从一出生时仿佛就被下了注定要被江家人讨厌的诅咒,在这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虽然江寄北是男孩子,却并不是真正的江家人,而母亲后来怀孕生下妹妹时,在医院里寄北从来就没有看到这个家里的爷爷奶奶的片刻身影。
妹妹生下时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她本身是个女孩子,又有先天性心脏疾病,他曾经亲耳听到这个家里的爷爷奶奶还有姑姑说要不把这丫头送给别人家养吧或者直接丢掉,免得给咱们江家招惹什么晦气。
是母亲拼了命才将这样孱弱的妹妹留了下来,他知道妹妹心里的敏感,那是一种本能地自我保护机智的开启,他不希望妹妹也如他一般活得像只处处碰壁的刺猬,所以他轻轻摘下耳塞,笑着对妹妹说道,“喃喃啊,是妈妈和哥哥的贴心小棉袄,哥哥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烦,喃喃快闭眼睡觉觉,哥哥也要睡觉了哦!”
喃喃一听哥哥给她的这颗定心丸,立刻欢欣喜悦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小孩子就是这般,容易闹情绪,也很容易被哄住,他总记得以前夏天的时候,他帮她从山里捉回很多萤火虫的时候,妹妹都会拍着小手快乐地跳着道,“哥哥好棒,哥哥是超人,哥哥是超人!!!”
他苦笑着,内心却忽然泛起了一阵酸涩,他哪里就是超人了,他连自己的母亲和妹妹都保护不好,又何谈来拯救世界,但是他知道,在妹妹的心里,她一直把他当成一处避风港湾,所以即使这样的日子再怎么艰难,他也要咬着牙挺过去,他要努力学习,他要考上一所好的大学,然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给母亲和妹妹一份安稳有依有靠的生活。
这就是他所有梦想的来源,不需要谁的理解和倾听。
因为妹妹晚上睡觉不安分,他总是会起夜好几次给妹妹盖好被子,妹妹体质弱,不能贪凉,所以他宁愿就自己辛苦点,夜里的时候母亲过来看过,看着这小丫头睡得很熟之后也决定不再抱回自己的房间。
寄北已经太久没有和母亲说过一句话了,自从上次和母亲去阮诺的外公家掐吓以后,他在家还一直都是处于沉默不吭声的状态,继父最看不惯他这样,说跟只瘟鸡似的让人看着晦气,不过也只敢背后嘀咕嘀咕,倒是母亲一直很担心他,怕他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魂来,毕竟她也按照那个算命的老先生说的,找了寄北当天穿的衣服,然后对着东南的那个方向烧了,虽然儿子依旧不肯说话,但好歹烧是退下去了,她忙着田地的活,母子俩之间的交流竟就这样被耽搁下来了。
虽然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但何秀莲对于这样一个不爱说话的儿子,很多时候的沟通对她来说也是一筹莫展的,她把造成儿子如此这般孤僻寡言的性格全都怪罪到自己的身上,她知道是她遇人不淑,嫁了那么个男人,不能给寄北一个完完整整的家庭,也不能给他一个安稳的童年,然而再嫁,她依旧需要在另一个家庭里忍辱负重,才能让两个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其实寄北后来也没有睡意了,第一是怕妹妹还要蹬被子他不能及时察觉而贪凉,第二呢,他觉得内心有一丝丝的烦躁,与其辗转反侧地数绵羊,倒不如起来借着台灯微弱的光线温补温补明天的课程。
母亲站在他身后不到一步之遥的距离,江寄北穿着白色的背心,因为瘦,他的两侧肩胛骨都是高高地耸起,在晕黄的灯光里,像两方小土丘,她想起儿子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年纪了,已经不再是那个跌倒了受伤了会蹲在他怀里哭泣的小男孩,她莫名觉得既感伤,又有一点欣慰,感伤的是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她竟没有好好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然而欣慰的是,虽然日子苦是苦了点,但她的一双儿女还都安好无恙地在她身边,她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小女儿,又看了看在灯光下认真念书的儿子,那种谁也夺不去的馨软的感觉……她忽然像陷入了某种回忆一般温甜地笑道,“喃喃这丫头啊,打小就黏你,她一哭啊,谁哄都不哄不歇,只认你一人……”
何秀莲说起这个的时候嘴边还挂着一抹幸福的危险,但是寄北何尝不知道,其实在江家,妹妹并没有多受宠,甚至在母亲怀孕时奶奶就当着她的面说过,如果这一胎是个女孩,她们江家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甚至妹妹出生后还不到半年的光景,这家的奶奶就催着母亲赶紧再生一个,母亲产后体弱,后来确实是怀上了,但因为营养不足孩子先天不足流产了,这家人又把所有的罪责怪罪到他们娘俩的身上,说他们是扫把星,赔钱货……
太多太多的恶言恶语,如果他们母子俩坐下来好好捋一下的话估计会有两箩筐那么多,但因为何秀莲是离过婚的还带着一个儿子,再婚的话本身就没有可再挑选的余地,江家也一直觉得他们家肯收留这对母子是寄北和他母亲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寄北不想说话,即使很多次他都想再次扑进母亲的怀里好好哭一场,可是他不能,他告诉自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要做母亲和妹妹的守护神,做她们的夜礼服假面,所以他怎么可能哭呢,更不可能低头去向生活认输。
母亲知道儿子在赌气不肯吭声的原因,以前就算他心情不好,她主动去交流的时候,寄北都愿意跟她说几句的,所以她单手撑在椅背上的时候声音也跟着有一丝的沙哑,“其实你爸他也是关心你,你那么晚都没有回来……”
“他不是我爸!!!”他倔强把含在眼眶里的泪水一把就用袖子撸掉了,对于‘爸’这个字眼,他有太多的难以启齿,在更小的时候,他何尝不曾羡慕过别的同学一放学就有爸爸过来接,他们被父亲放在自行车的前杠上,父亲一边蹬着脚踏子,一边欢快地说道,“儿子,爸爸带你飞咯……”,他何尝不曾羡慕过有父亲的陪伴,他们的人生道路是否走得更顺畅更坚定一定,他何尝不曾羡慕过……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对于他来说无非是一场奢望,每次成绩考得稍微差一点等待他的永远只是父亲的一顿毒打,父亲不会耐下心来听他说其中的理由,更不会给他一些哪怕是最微小的一些鼓励或是赞美,他记得上小学时老师给他们布置过一道作文题,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爸爸’,老师让他们描述一下自己心目中的父亲是个什么样子的,有的说我爸爸是个警察,斩妖除魔,是个大英雄,有的说我爸爸是个消防员,永远战斗在最危险的第一线,为祖国为人民的生命财产保驾护航,我爸爸才是最伟大的英雄,关于英雄的争辩无休无止,有的说我爸爸虽然不是警察也不是消防员,但我爸爸为了我和妈妈一直在工地上非常辛苦地干着泥瓦匠的活,即使高温天气下也是十年如一日,我爱我爸爸……当然他们收获的都是无数的掌声,而轮到他的时候,他久久没有吭声,最后老师让他坐下的时候,他才发现仅仅是初秋的季节,窗外树枝摇曳,他的背上却都是涔涔的汗意。
他不知道母亲是何时从他身后离开的,他知道他不该把自己不太好的情绪发泄在母亲身上,可是这么多天以来,他隐忍和压抑了太久的憋屈和委屈,他知道这世上除了母亲能宽恕他的不良情绪,似乎已没了别人。
她亦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江寄北重新爬上床的时候,东边的天空已微微泛起了一起鱼肚白,他将妹妹蹬掉一半的被子又给她重新盖了回去,手不经意间碰到裤子口袋的时候他触到了一个圆圆鼓鼓的东西。
是阮诺那小姑娘给他的那瓶云南白药,他看着瓶身上的药用说明,拧开瓶盖的时候一股子中药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
是灰褐色的粉末状,摸在指腹间软软滑滑的,他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点出来,在被蛇咬过的伤口处轻轻抹了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