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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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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恩突然之间呆住了。
“天哪!”他低声说,“是基斯,他来找我了。我得出去看看他。”
莫里森顺着乔恩的目光望去,有个脸上长了雀斑的瘦高小伙刚刚走进门,拘谨地四下打量了一番,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他就坐在他们俩刚刚坐过的地方,在那钢琴师背后。
“乔恩!”
莫里森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已经跑了出去,像条见到了主人的小狗一样欢快。
他还没让乔恩帮忙询问他父亲,问他是否认识加布里尔莱耶斯。
他也没来得及警告乔恩在未来已经发生过的一切。
他茫然地坐在楼道的台阶上,看着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地坐下。基斯看起来非常紧张,却也非常的开心。他掏出手机给乔恩看他手机银行里的余额,接着又说了些什么。
然后乔恩的脸色变了。在基斯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偷看父亲。直到老板有事出去,他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可他始终都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
他们沉默了很久。突然之间,莫里森听到基斯大声说:
“那你爱我吗?”
“只要你说你爱我,我会把以后的人生全都给你。你要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我绝不会给你北极的冰。也许我还年轻,但我保证会一心一意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
整个酒吧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轻柔的钢琴曲还在缓缓地流淌。
仿佛公开表白还不够似的,基斯猛地握住了乔恩的手。就在这一刻,酒吧老板推开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莫里森看见了,乔恩看见了,但基斯却没有看见。他背对着门口,仍然握紧了乔恩的手。乔恩急了,几次想把手抽回来,却加深了基斯对他的误解。
基斯的眼里有了泪,黯淡下去的眼睛里却仍然燃烧着最后的希望。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接下来说出的那句话:
“乔恩,你愿意相信我吗?”
莫里森想起了那个人过中年的女人,趴在昏暗的灯光下,涂了厚厚的粉底,遮得住眼角的皱纹,却遮不住眼里深深的忧伤。
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时此刻,他知道那个叫基斯的年轻人已经下了他此生最大的决心。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科学家薛定谔。
盒子里的猫非生非死,亦生亦死,只等尘埃落定,坍缩成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固定结局。
他自己的那只猫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连毛都腐烂在土地里面。
但乔恩和基斯,他们还有机会。他必须要做些什么。
“等一下——!”
他冲了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乔恩和基斯的面前。
钢琴声戛然而止。酒吧老板愤怒的目光从儿子身上转过来,凝聚在他身上;所有顾客都抬头看着他,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像个街头打手的小子到底想干嘛。
他觉得给即将奔赴前线的十万新兵做战斗动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
莫里森静静地环顾四周。
他背对着钢琴,站在舞池里,站在整个酒吧的正中央。这里后来变成了“思念”酒吧的吧台。他几乎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晚上,当乔安娜让他讲个故事的时候,他也是在差不多同样的位置。
然后他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的那首歌。缓慢,哀伤,诉说着挚爱之人的沉默与离别。
正是一首适合这个场合的情歌。
于是他下意识地开口说道,“我想……给大家唱首歌。它的名字叫Say you love me。我把它送给一对恋人,乔安娜和基斯。”
所有人都释然,于是鼓起掌来。乔恩和基斯互相对望;酒吧老板愣在了当场。
他冲乔恩鼓励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哦,当然。我也想把它送给另一个人。”他轻轻地说。
“他叫加布里尔莱耶斯,是我一生的挚爱,
虽然在此时此刻,我们还从未相逢。”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浮上一丝淡然而忧伤的笑容。
[Say you love me, to my face,]
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爱我,
[I need it more than your embrace.]
比起你的拥抱,我还需要更多。
[Just say you want me, that\'s all it takes,]
就只是跟我说,说你想要我,
[Heart\'s getting torn from your mistakes.]
你却始终不肯开口,任疼痛撕裂我的魂魄。
疲倦和变声期让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他知道他做不到原唱女声的高亢和圆润,但他仍然尽力地把自己的思念倾注进去,让每一个音都饱含深情。
听到歌词的一瞬间,乔恩蓦地低下头去。他没有看基斯的眼睛,但他感觉到,握住他的那只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
于是他悄悄地握紧基斯的手,没有松开。
看到这一幕,酒吧老板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转身关上门。可就当他准备走过来的时候,空旷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越的琴音。
年轻的钢琴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重新开始弹奏钢琴。莫里森本以为他要打断自己的即兴演出,随即却发现钢琴师弹奏的旋律,正是他唱的这首歌。
继而,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温润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和着钢琴的旋律,接上他唱过的部分,如同配合默契的搭档,仿佛他们并不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是两个早已融为一体的灵魂。
[Say you love me, just for today.]
说你爱我,就在今天
[And don\'t give me time, cause that\'s not the same.]
不要再继续拖延,我知道感情易变
[Want to feel burning flames when you say my name,]
当你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想感受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Want to feel passion flow into my bones,]
感受你的热情,像是血液流过血管——
[Like blood through my veins.]
就流淌在我的骨髓中间
钢琴师的声音很好听,甚至带着点变声期独有的韵味。
莫里森惊讶地回过头去——
那个戴面具的钢琴师,竟然跟他一样,也是个声线里还带着些许稚嫩的少年。
钢琴师灵活的手指在钢琴上跳跃,有力的胳膊弹出荒凉而震撼的节奏。莫里森跟他背对背站着,恍惚之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正共同置身于智械战争的战场。
歌曲就是他们的武器,琴声就是他们的弹药。眼前的年轻情侣是他们要拯救的人民,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搁置一边。
莫里森想起了他跟莱耶斯在一起度过的三十年,一万零九百天。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那些转瞬即逝的时光,是多么的短暂。
在无数次物换星移中,有多少次,他们明明可以给对方一个拥抱,明明可以亲吻对方的额头,然后说出那句他们之间从没有说出口的话:
说我爱你,说你爱我,在还来得及说出口的时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胸腔都有些刺痛。他能听到背后的钢琴师也在段落的间隙深呼吸,就像士兵打光了子弹,在敌人冲刺的几秒内用毕生能有的最快速度更换弹夹。
钢琴师在琴键上重重地砸下高潮前夕的节奏,像吹响战斗冲锋的号角。莫里森听见他在背后笑了,那笑声里有着年少轻狂的嚣张,就像莱耶斯每次举起装满子弹的地狱火□□时的笑声一样。
他们同时开口,和声敲击着耳膜,涤荡着空气中的尘埃。
莫里森闭上了眼睛。
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疯狂地回忆着莱耶斯的样子,咆哮着唱出这首歌最高昂的乐音:
[CAUSE I DON’T WANNA FALL IN LOVE,]
因为我宁愿从不坠入爱河
[IF YOU DON’T WANNA TRY.]
如果你不想尝试拼尽全力来爱我,
[BUT ALL THAT I’VE BEEN THINKING OF,]
但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认为,
[IS MAYBE THAT YOU’RE MINE.]
你应该属于我。
[Baby it looks as though we\'re running out of words to say,]
亲爱的,如今我们已相顾无言,
[And love\'s floating away,]
爱正在慢慢飘散,
[Won\'t you stay]
你还愿意为我留下来吗?
等到歌声和琴声全部终结的时候,周围依然是一片寂静。
紧接着,在这家像教堂一样的酒吧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乔恩流了满脸的泪。他不得不松开基斯的手,拼命用袖子擦着自己的泪水。有几个人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喊着酒吧老板让他给莫里森倒杯好酒,他们请客。
被喊声惊醒的老板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找回了神智,在一片混乱中朝莫里森走过来。经过吧台的时候,他还顺便抄起了一个酒瓶。
从他握酒瓶的方式来看,莫里森猜想他过来应该不是为了给自己倒酒。
简直糟透了,他有点遗憾地想。不用说回答问题,从今往后,他恐怕都不会再让自己进门了。
但这没关系,他可以等。
既然这里有照片,莱耶斯就一定会再次出现。
他可以在公园里找张长椅,每天都到这附近守候。他们总会见面的。
既然他们的一生都被矛盾所耽误,到死的那一刻也没能向对方好好地表达爱意,
那就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重新相遇,重新认识彼此,
然后从最初的那一刻,就去做正确的事。
酒吧老板气势汹汹地向莫里森走过来,没想走到一半却拐了个弯。
他指着自己儿子的脸,每一根络腮胡子都气的发颤。
“乔恩!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你竟然跟一个男的在公共场合搂搂抱抱,简直不要脸!我命令你——”
“基斯,我相信你。”
脸上长雀斑的瘦高年轻人笑了。他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亮,点亮了乔恩的眼睛。
乔恩毫不犹豫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当着父亲的面,亲吻了基斯的嘴唇。
在父亲走过来之前,他迅速地站了起来。他重新握住恋人的手,向门口跑去。推门而出的一瞬间他犹豫了片刻,回头看了莫里森一眼。
“快跑!”莫里森大声喊,“跑得远远的,再也别回头!”
酒吧老板举起的酒瓶悬在空中。他愣在当场,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儿子为何会突然跟人私奔。
还是跟一个男人,满脸雀斑,长得没有乔恩自己十分之一好看。
等他醒过神的时候,乔恩和基斯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客人们见势不妙,也都纷纷起身离开。一时之间,刚刚还人声鼎沸的酒吧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
钢琴师还坐在那,动都没动。莫里森回头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歪着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随后,他抬起手来,开始演奏肖邦的革命练习曲。
音符快得像□□的子弹,旋律在孤岛的灯塔边吹拂起狂风暴雨。跟他刚开始演奏的那几首风格完全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莫里森忽然就觉得,这个年轻的钢琴师现在的心情很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开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都是因为你!”乔恩的父亲脸上的肌肉扭曲,连眼睛都变成了血红的颜色。这是非常愤怒的标志,这样的人总是具有致命的攻击性的。
钢琴曲还在继续。酒吧老板抡着瓶子冲莫里森砸过来。他闪身躲开,老板回头又是一下,瞄准他的下身,动作快得好像练过散打。
那一下换了任何别人都不可能毫发无损地躲开,但他可是杰克莫里森。
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士兵,战胜了智械危机的英雄。
在战术考试项目中,唯一能与他比肩的只有加布里尔莱耶斯。
莫里森快得像猫。年轻的身体虽然没有后来的强壮,却在敏捷上更胜一筹。老板每一下都瞄准了他的要害,似乎是决心要让他血溅当场,但他每次都能轻巧地避开。
他们围着钢琴打转,像凶猛的猎手和矫健的猎物。自始至终,钢琴声都没有停下来。钢琴师越弹越快,越弹越大声,似乎把自己当成了给战斗场面做配音的背景音乐师。
眼看打不中他,老板怒吼一声。他终于停下来,于是莫里森也停了下来。
他做错了选择。因为紧接着,老板就把手里的瓶子掷了出去,直瞄准他的脑袋。
他们离的很近,莫里森身后就是那台钢琴。他无路可退,本能地扑倒在地。酒瓶堪堪越过他的肩膀,径直飞向了正在演奏中的钢琴师。
“小心——”
这次连老板都愣住了。
莫里森看着那个瓶子在空中飞过,心里充满了懊悔。他应该要挡住那个瓶子,哪怕自己被砸伤也没关系。在他最需要有人挺身而出的时候,这个跟他一样年轻的男人毫不犹豫地为他奏响钢琴,还跟他一起唱了那首歌。
他们已经是战友了,他不能让对方受伤。
他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地想要冲过去撞开钢琴师。可他却没想到,就在瓶子即将砸到他的一瞬间,钢琴师从座位上跳起来,轻巧地避了过去。酒瓶砸碎在钢琴上,酒浆飞溅,玻璃碎了一键盘。可是,连一滴酒都没有溅到钢琴师的衣服上。
“哇哦,看来,今天是没人想听我弹钢琴了。”
在酒吧老板反应过来之前,年轻的钢琴师抓住了莫里森的手。
“我是很有职业精神的,绝不会因为私事耽误工作。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不属于我能考虑的范畴。”
他一边拽着莫里森跑出大门,一边回头大声喊道:“老板!记得把钢琴擦干净以后再联系我!还有,记得把工资照常打到我卡上!”
他笑着,笑得非常爽朗。仿佛刚刚的混乱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悲伤。
于是莫里森也笑出了声。
他们手牵着手跑了很久,直到周围的人频繁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莫里森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梅尔罗斯大街。
莫里森有些尴尬地抽回自己的手。钢琴师不以为然,只是四下张望,想找到一块路牌,看看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刚刚……真是多谢了,”莫里森真诚地说,“我是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跟我一起唱那首歌。另外打扰了你的工作,实在是非常抱歉。”
“哎呀,干嘛那么客气呢?反正那首歌也是送给我的,不是吗?”
年轻的钢琴师微笑着,把鸟嘴面具摘了下来。
“在酒吧里的时候我没敢多说,因为我家里不让我出来打工。我怕被人认出来,只能戴面具,也不敢透露真实姓名。”
“不过现在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啦。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我对你完全没有印象,但你却说,我是你一生的挚爱呢?”
莫里森呆住了。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想过无数种相遇的可能。甚至在他一生中,他也曾无数次揣测过莱耶斯参军之前的家庭和身份。
他猜想能轻易吃得起最高级牛排套餐的莱耶斯家里一定非常富有,也猜测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虽然漫长的军旅生涯和曾沦为阶下囚的经历几乎把这些往日的痕迹磨得一丝不剩,但总有些东西不会改变,哪怕世界毁灭,也深深地刻在灵魂之中。
可他从未曾想到,
16岁的莱耶斯,竟然会是一名钢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