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展颜》遥若

6、蒹葭

　　巳时，宫中的各色人等早就开始了第二波的忙碌。石板路上，行色匆匆的宫男宫女们都没有注意到路边这个散发着强大怨念的女子——我，本应在寝宫中避暑消夏的我，此刻却顶着炎炎烈日行走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叫我怎么能不心生怨恨。昨天，我本来准备守株待兔，一睹传说中苏大美人的芳容，没想到在等到兔子的同时还等来了猎人。在这宫闱之中，不论是谁，都只是那真命天子的猎物而已，只要他想，没有什么是做不到、得不到的。虽然我是左相之女，但在这里也不过是个比别人后台硬朗一点的秀女而已，苏莲衣是兔子，我连兔子都比不上，也只有仍人宰割、听天由命了。
　　渐渐的，离御书房越来越近，我心中也越来越觉得寒意逼人，不知道那个吓死人的皇帝招我过去到底是干什么。正思量间突然看见，苏莲衣正带着一帮宫女太监在御书房外庭门口与一个小太监对峙。
　　“奴才恳请皇贵妃娘娘止步！”小太监那介于成人和孩童之间的特殊音质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狗奴才，滚开。”苏莲衣那横眉竖目的样子与昨日那个对着皇帝撒娇的俏美人简直是判若两人。我悄悄停下脚步，在不远处静观势态发展。
　　“娘娘，皇上有令，今日巳时，闲杂人等不得觐见。”小太监一副战战兢兢的表情。
　　“闲杂人等？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本宫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狗奴才来挡本宫的架。”苏莲衣快步向前，伸手推开拦在身前的小太监，正要闯进大门，却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给挡住了。
　　“韩旭见过皇贵妃娘娘。”一张不卑不亢、英气逼人的脸庞，不像慕遥给人那么强烈的侵略感，眉宇之间却有显露出让人难以接近的冷峻，音色也如冰块相撞般清冽。据说，韩旭是慕遥乳母的亲生儿子，自小伴他长大，两人是名副其实的同奶兄弟。身为侍卫的他虽然品级不高，但碍于他和慕遥的关系，任何人都得给他三分面子。苏莲衣本来一脸狠意，见到此人却也不得不缓和脸色，娇声说道：“韩大人不必多礼。本宫亲手为皇上调制了清凉消暑的银耳莲子汤，怕放久了，会坏了味道，想要现在给皇上送去，还请韩大人行个方便。”
　　“皇上有令，今日巳时，闲杂人等不得觐见。娘娘请回。”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说出来的话也是丝毫不留情面。苏莲衣的笑脸微微僵了一下，接着说道：“我这银耳莲子汤的做法是如月姐姐亲传的，是皇上最喜欢的……”
　　“娘娘请回。”韩旭毫不留情的打断的她的话。我看着苏莲衣的表情由笑转为愤怒又再变成笑里藏刀，心里不禁偷偷为韩旭捏了把冷汗，如此对待皇帝宠妃，他真的是够胆大。
　　“韩大人不亏是对皇上忠心耿耿啊，有韩大人这样的人替皇上办事，本宫也不用多操心了。本宫这就回去。”一转身对着倒在地上的小太监说道，“你这个狗奴才，居然敢拦本宫的架，下次最好给本宫小心点，要不然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苏莲衣这话分明是说给韩旭听的，我暗中观察韩旭的脸色，真如万年寒冰一样万年不变，跟他那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抬眼，突然看到刚刚转身的苏莲衣正静静的盯着我，她娇笑道：“这不是若夕妹妹吗？今日不在内乐府当值，怎么跑到这御书房外来了？”
　　“若夕参见皇贵妃娘娘，若夕来此是……”我本不想搭理她，准备等她走了之后再进去御书房，谁知道还是被她给看到了，只好不情不愿的请安问好，顺带回答她的疑问。可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个冰冷清冽的声音给打断了：“韩旭参见若夕小主。皇上已在书房中等候小主多时，请小主速随臣前去觐见。”说完，头也不回的向内庭走去，我只好快步跟上。突然觉得身体被一道及其冰冷的目光给贯穿了，匆忙回头却只看到了苏莲衣妖娆的背影。再看那倒在地上的小太监，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在现代应该还是个被爸妈捧在手心里的初中生，在这里却要经历这样艰辛的生活，联想到一个人在异世界漂泊的自己，不禁心生怜悯。拿出一丝方帕放在他被地板磨破皮满是鲜血的手上，转身看到韩旭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尴尬的一笑。只听他又用那亘古不变的声调说道：“请小主速速随臣前往。”
　　随着韩旭的步调踏进那御书房之中，便立刻看到了端坐在龙椅上的慕遥，龙袍加身的他比起昨日来少了几分侵略感而多了一份威严。虽说生在新中国长在国旗下的我，对龙颜天威这种封建论调应予以坚决的否定和批判，可是政治课本上说了，我们应该实事求是，而事实就是站在慕遥面前的我的的确确就感受到了这四个字。
　　“若夕参见皇上。”我这厢彬彬有礼，慕遥却连头也没抬，就在我心中咒骂这个家伙真没家教之时，却被突然从偏厅中走出来的两个人给吓到了。
　　“没想到皇上口中那个才艺俱佳的女子就是你啊，若夕。”左边穿青衣的男子突然开口，我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略显单薄的中等身材，白皙明净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烁精光，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的人。站在他左边的蓝衣男子便是我那位儒雅的哥哥，看到他我不自觉的感到有些委屈，却也不好当场表现出来，只得悻悻的叫了声：“哥哥。”他微微点头，脸上的表情被阴影遮盖，看不真切。
　　“果然是兄妹情深啊，我先跟你打招呼，你却只叫哥哥，看来我们俩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是白当了。”那青衣男子轻摇纸扇，翘嘴调笑道。青梅竹马，又直呼我为若夕，除了那个和林家兄妹志趣相投的文景行，我实在想不出其他人，便大着胆子轻呼：“景行。”
　　“这样才像话嘛，不过也难为你，失忆了还能记得我啊。”用手中的扇子轻敲了我的头一下，文景行指了指偏厅里的一架筝说道，“咱们虽然一起长大，可是我还从没听过你唱歌呢。今日我倒要见识见识，连闷葫芦韩旭都赞赏有佳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词什么样的曲。”言下之意便是让我现场表演，只是那神态那语气和我熟识的一个人简直一模一样，我不由的看的呆了。
　　“怎么，不愿意？”
　　我在他的询问声中醒过神来，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皇上他……”
　　“此处就我们五人，不用拘礼。听我的，不用管他。”文景行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又看了一眼坐在御座上处理公文的慕遥，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这屋里的四个人关系都非比寻常，否则哪有人敢在人前、敢在天子面前说出不用管他这样的话。
　　既是如此，我便没有什么理由推脱。一曲歌罢，看到的是仍然毫无反应的慕遥和他身后同样木然的韩旭，还有便是站在我面前显然大吃一惊的文景行和林墨涵。只是这两人吃惊的表情似乎略有不同，林墨涵是惊中带喜，不管怎么说，听到十五年没出过声的妹妹唱出这样的歌，任何哥哥都会觉得是个惊喜，更何况是林墨涵这种疑似有恋妹情结的人。但是，文景行的脸上除了惊之外似乎还多了一丝疑惑和恐惧的神情，这神情让我看的心惊胆战，难道这个精明的家伙从这首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歌里察觉到了什么？
　　“你们两个觉得如何？”始终不曾抬头，慕遥的声音就像个看不见的幽灵一样突然开腔。
　　“词面简单明了，却意境深远……”林墨涵话未说完，就听那边的文景行朗声颂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下轮到我露出除了惊之外似乎还多了一丝疑惑和恐惧的神情了。虽然不能这样完整的背诵，但是相信每个上过高中的人都不会忘记这首诗，如假包换的汉乐府《蒹葭》。这个文景行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会我那个时空的历史遗产，莫不是这个世界也有诗三百？我抬头朝他望去，他的目光也毫不闪躲：“不知各位觉得我这首诗怎么样？”
　　林墨涵一直紧绷着脸上显露出一丝笑意：“出口成章，我真是甘拜下风。”我正想要套文景行的话，自然而然就把话头接了过来：“只是不知此伊人与彼伊人是否同一人？”
　　“哈哈，若夕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又是那种似曾相识的笑容，“形神皆一是此伊人，形异神同亦是此伊人，彼伊人、此伊人，同一人而已。”
　　形异神同，难道说的是我现在这种状态？彼伊人，此伊人，同一人，他到底是谁，到底知道多少。就算他只是信口开河，我也要找机会试他一次。管他是哪路的神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我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还搞不定一个古代书呆子。此刻却只好看着这满屋子的人无奈的笑。
　　之后闲话几句，那个臭屁皇帝就让我跪安了。我反是乐得自在，回到储秀宫的时候正好是饭点，懒得叫小宫女再去准备，去涟漪那蹭饭吃，顺带再问问她有关她那个姐姐苏莲衣的事。酒足饭饱之后，正跟她谈到宫中女儿一些琐碎之事时，便有圣旨到。一个大太监双手奉旨，在跪的满屋子都是的人前，他神情高傲的念了开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女官林若夕为内乐府女御，今日迁居景仁宫。钦赐谢恩。”
　　内乐府女御，是除皇后之外内乐府的一把手，相当于外官的一品大员，我在女官手册上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而现在，后宫无主，也就是说身为内乐府女御的我就是内乐府事实上的管理者。即使是见到林爸左相林琛，我也不用行大礼，真的是个很大的封赏了。景仁宫，据说是慕遥的第一个妃子如月住的地方。自从这个深得慕遥宠爱的如妃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入住过这景仁宫，联想到他这两次见到我那让人捉摸不清的态度，我实在是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不过，目前我有更重要的事担心，一是如何做好这个内乐府女御，二则是要想办法弄清文景行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