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展颜》遥若

11、群芳宴

　　听完文景行的一番话，我顿觉眼前一黑，真想两腿一蹬直接死过去。一脸媚笑的央问道：“我身体不舒服，能不能不去啊？”话刚说完，头上挨了一记扇鞭。
　　“你去不去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况且，就今日的状况来看，就算你是腿断了，都会有人用八抬大轿把你弄过去的。”文景行露出少有的认真表情：“丫头，你要小心一点，这次……我们就不能像上次那样护着你了。”他不提还好，一提我就想起那次对着慕遥剑尖的不甘与不服，骨子里那股执拗劲就上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管它什么牛鬼蛇神，尽管放马过来，看本小姐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满地找牙。”我一脸意气满满，就差没拍胸脯捞袖子了。看我这副样子，文景行浅笑一声，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忙离开了。没等他走远，我便让红袖她们帮我换上了一套紫色华服。从前只听说紫色象征高贵，今日一试，果不其然。只是换了一身衣装，林若夕便从一个与世无争的翩翩仙子化为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女神模样，不仅美不胜收更添加了一丝不可触犯的圣洁。我满意的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看到身后三人目不转睛的样子，更是倍添信心。就让那些意欲为难本姑奶奶的人看看，自己到底得罪的什么样的神人，都不怕闪了眼、折了舌头。虽说有勇，但若真的无谋，恐怕也还是难逃一劫。于是，坐在行往芙蓉园的轿子里，我根据刚才的情报想了好几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和应对方案，这才气定神闲的迈过那道门槛。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观给晃了晃眼。芙蓉园，顾名思义，偌大的园子被满是盛开的莲花的芙蓉池填的满满的，只有四条宽大的汉白玉板路通往位于园中央巨大的圆形玉台。那巨型玉台周围的水中有九支墨绿色的不知道是何材质的儿臂粗的柱状体依次排开直升天空，顶端撑着一个比玉台更大的倒莲叶似的物体，不知道是织品还是石质抑或是木质。只是这倒莲叶在这正午的艳阳之下为玉台带来了一片凉荫。而玉台上的人也是坐的满满当当。与初祭时清一色的宫中粉黛不同，这里有身着各色朝服的文臣武将。这些朝臣身边坐的都是与林若夕年岁相仿的少年男女，看来都是官宦子女。这些人，不管老的少的，全都气度不凡，随便拿一个到现代都足够引人尖叫了。我心中感叹不知道这老天爷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设定人口质量。就在入园的这一刻停顿中，这本来热闹非凡的园中突然静了下来。所有惊异的眼神都集中过来，这让我有些不自在。正在此时，前方有小太监行礼：“小桂子给女御大人请安，请大人往这边走。”无视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我缓步跟在前方引路的小太监身后，意外的发现与我同席的居然是俞娉婷，欠身行礼后落座。这芙蓉园中本就不比园外燥热，坐在这池中玉台之上，荫凉遮日，清风伴着莲香徐徐围绕，更是惬意无比。不愿多言，看着这满池娇艳的荷花继续想我的三十六计。
　　“你不用太担心，可以的话，我们会尽量帮你的。”俞娉婷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点我不奇怪，难懂的是她的话。这个曾经设计陷害我的女人现在为什么这么热情的帮我，这里面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虽然嘴上没说，我眼中的神情给了她很明显的提示，我对她的行为有疑问。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俞娉婷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多说无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墨涵，包括帮你。”
　　很简单明了的几句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时害我是恨我夺了林墨涵的关心，现在帮我是护我为了让林墨涵的安心。我一直相信重情之人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感佩于她对林墨涵的情意，也就不拐弯抹角：“那你下次想要游泳之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陪你一起跳。”俞娉婷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会意，两人相视而笑。既然心结已解，我和她也就不再隔阂，一起小声的讨论计策不让旁人听见。其间，我眼神扫过文景行的席位，看他春风得意的与周边的女眷谈笑风生，却不见林琛和林墨涵父子的踪迹。刚想向俞娉婷发问，却见这满台的男男女女都齐刷刷的站起身来。以为是皇帝驾临，转眼望去，却是一位目光如炬的长者。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令人肃然的刚毅表情彰显出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叟。他应该就是文景行口中的太尉武怀璋了。在大唐，太尉一职就相当于国家的□□，身担文职，却掌管了天下兵马，是个惹不起的人物。这个武怀璋乃是三朝元老，年轻时曾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因伤退下前线，向两代先帝进献多条计谋，成功的维护了边疆地区的安稳，在朝臣和百姓之间拥有很高的声望。自慕遥即位以来试图推行的和平外交政策都被这个老头给拦阻下来，双方都甚为不满。这武怀璋仗着自己战功累累，在朝中一呼百应的威望，经常和慕遥对着干，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臣，是慕遥等人的心头大患。这个老头子有个和林若夕同年的女儿，此前，曾有人向慕遥进言立其女为后，被当时仍然在世的尹修给大大驳斥了一番才平息下去。只是，自那以后，时不时便有人把立后一事拿出来向慕遥或是林家发难。武怀璋虽然没有纠缠其中，不过他那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更是让这些人气焰日益嚣张。今日是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现身，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刁难我的好机会。林墨涵他们并不知道现在的林若夕已经脱胎换骨，还当她是那个常年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娇弱小姐，怕是会被这样的场面吓的不知所措。若是出了什么纰漏，不单是凤位难及甚至可能殃及性命，所以才会先派文景行报备、再遣俞娉婷护航。唯一让我想不通的就是这样重要的时刻，为何林家父子玩起了神秘主义，隐而不现。
　　在众人问安之后，武怀璋在我和俞娉婷正对面的席位上就坐。我这才发现他身后的那一对男女，脸上都有武怀璋的影子。男子稍显年长，大概与林墨涵相同年岁，表情虽然温和，可那炯炯的眼神一看便知道是个学武之人；女子杏眼峨眉，娇媚之中却透露出与这满席女眷不同的英武之气，不出意外，应该也会两下拳脚功夫。这一对，应该是武怀璋的子女了。我对他们好奇，他们对我好像也知道的不多。只见那个年轻女孩以手掩口凑在那男子耳边说话，那青衫男子先是一愣，看了我一眼后又转头对那个女孩说了什么话之后，女孩先是一脸得意，突然又像领悟了什么一样一脸怒容，举起一双粉拳朝男子臂上连番捶去，男子笑得更为开怀。就在我关注他们的俩的时候，突然觉得心中一阵不安，抬眼望去，那武怀璋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正色端坐，朝他点头微笑示意。那老头似乎没料到我如此举动，先是微微一愣，然后便不动声色的与身旁的人说话去了。
　　没过多久，从园外传来通报声：“皇上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众人忙不迭起身跪迎：“臣等恭迎皇上和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身龙袍的慕遥带着一身桃红华裳的苏莲衣在众人的问安声中入座，这庆贺女儿节的群芳宴就算是正式开席了。一道道奇珍佳味接连着被端上来，这可让头一遭参加宫廷宴会的我大开眼界。什么彩蝶纷飞、龙凤呈祥、锦绣玉荷包啊，光听名字就让人好奇，看了菜形更是胃口大开。还好，那些御厨们很贴心的把菜都弄成了不用剔骨剥壳的样子，不然照我这样大快朵颐，面前估计早就得堆起垃圾山了。宴席上的酒水有各种不同浓烈度，我选了只能算作天然饮品的菊花酿和茉莉浆，感觉跟和花茶差不多，不过又甘醇可口的多。这一顿算是我自穿越以来吃的最畅快的一顿了，畅快的有人开始向皇帝敬酒祝言都没注意到。还好俞娉婷在旁提醒，不然我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饥渴样被人看去可就丢人丢大了。依依不舍的放下手中的银筷，就见对面的武怀璋端着酒杯向着坐在正北方的慕遥，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一点也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若不是为了让小女能一睹龙颜，瞻仰皇恩，臣这般残阳暮年的老叟来参加这群芳会，传出去怕是要陪人笑死了，多谢皇上皇恩浩荡。”
　　慕遥脸上一副不温不火的笑容：“郭卿家多虑了。郭卿家现在正是老当益壮，不减当年，朕还需要你助朕一臂之力，望卿家多多为国效力。”
　　“哈哈哈……皇上所言甚是，老夫就是拼死，也要在这朝堂之上再战个30年。”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武怀璋毫不掩饰心中的狂傲之气，只是他突然话锋一转，“让老夫唯一觉得缺憾的便是这群芳无主，不知道皇上何时能圆了臣等的这个夙愿，也不知道是哪位天之骄女有此荣幸。都说新任的女御大人，心思精巧，目光独到，不知您对此有何看法？”
　　这个老滑头果然还是出招了，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真这么大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向我发难，也完全不顾坐在上方的慕遥直接在这席间挑起话端。虽然不是我预想中的势态，但好歹我在现代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还不至于被他给问住。
　　“太尉大人谬赞了，什么心思精巧，目光独到，只不过是坊间讹传罢了。”起身站定，，面带微笑的开始了我方陈述，“若夕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御，蒙皇上恩典授予管理乐典的职责，唯恐有负所托，不能成责。怎能像那些不明事理的无知之人一般，做出以臣下的身份去品评皇家威严这等大逆不道、千夫所指的荒唐事来。”
　　武怀璋闻言后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腰杆挺得比柱子还直的我。一时间，这芙蓉园中静无人声，只有丝竹声扬，没有人敢先开口打破僵局。俞娉婷见状不对，急忙让负责通报的大太监宣布群芳宴的例行游戏“射敷歌诗”才让情势有所缓和。在游戏准备的当儿，她小声的责问我怎么如此顶撞武怀璋。我一脸无谓的解释道：“他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公然问我关于皇后人选的问题就说明他已经不打算放过我了。既然如此，那我顺着他的意和逆他的意都是一样的结果，还不如赢个嘴上痛快。”听完我的话，俞娉婷也无言反驳，只是叫我在下面的游戏里小心点，不要失言。这“射敷歌诗”说的通俗一点就是抽签对诗。每人先写一个词眼，放入敷盆之中，两个宫娥以布将盆面遮盖，依次端到个人面前抽取一张，作词一首，要求是将抽取的词眼包含在内。这词体倒是没有太大限制，我之前在畅音阁看过类似“射敷歌诗”的词集，有类似乐府诗体的，也有唐诗式的五言七律，也有宋词式的题材，总之，只要对仗还算工整，念起来朗朗上口便可。看着周围有人面露难色的样子，我不禁喜上眉梢。真得感谢毕君她外公小时候强迫我们背的古文，高考的时候好用，穿越了之后更好用。俗话说：“熟背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诗”，更何况，我背的还不止唐诗三百首，什么全唐诗啊、千字文啊、三字经啊，四书五经的，那个老学究统统让我们背过一遍了，更何况我从小爱唱歌，抓几首高质量的歌词估计也都够用了。想着想着，差点笑出声来，却见对面那个青衫男子对着手中的纸片瞪大了双眼，很明显是吃了一惊。旁边有多事人一看，惊叫出声，原来那张纸上什么也没写，只在四角上点了四个点。我不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本来是闹着玩在纸上画准备重写一张的，怎知那侍女手快就给收走了，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怪那青衫男子犯怵。就在我挣扎于要不要出头认罪之时，男子竟然已经在纸上把诗给写好了。
　　酡颜玉碗捧纤纤，
　　乱点余花吐碧衫。
　　歌咽水云凝静院，
　　梦惊松雪落空岩。
　　“无法质询这词眼的主人，我只好妄加揣测。这纸上大部分地方都空空如也，词眼便是个“空”字，这角上的四点，应当便是回转反复的回文诗之意了吧。”男子一脸坦荡的解释，周围的人都不禁一同的点头称赞。我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能把我无意造出的错误如此出色圆满的掩埋，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再看那回文诗，倒过来读又是一番风味。
　　岩空落雪松惊梦，
　　院静凝云水咽歌。
　　衫碧吐花余点乱，
　　纤纤捧碗五颜鸵。（借用一下苏轼大人《记梦二首》中的诗词，莫见怪）
　　低声问旁边的俞娉婷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原来是武怀璋的公子武少仪。还在林府之时我就听红袖提起过这个名字。林墨涵人品温厚，好友众多，其中最出名的便是这“文景行，武少仪”。二人都是百年的难得一见的才俊，一文一武，并称于世。我虽然看不出来文景行有多厉害，可是这武少仪却着实让我心悦诚服。
　　这敷盆依次轮转，多数的词眼都是与这七夕、群芳相关的，各人也都是很得心应手。很快便到了我的跟前，一看，自己抽中的词眼居然是“鹊桥”，正中下怀。这满座的人此时又都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有的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表情，也有的是一副担心的神情。不予理会，我不慌不忙的在宫娥铺好的纸上写下一首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宫娥刚一念完，席间便有掌声响起，带头的便是文景行，看看旁边的俞娉婷也是好不佩服的样子。心中暗暗得意，本小姐有那么强大的智囊团，震不死你们。就在众人的艳羡声中，游戏有继续了下去。只是到最后不知为何，多出了一张来，席间议论纷纷到底该如何是好。我看到武怀璋瞟了我一眼后起身便有不祥的预感，果然，这死老头一肚子坏水，说是刚才那轮“歌诗”，数我的鹊桥仙最为精巧蕴意，这最后一题由我来压轴是最好不过。我心想，你儿子刚才那首也不错啊，怎么不找他。却在旁边俞娉婷的眼色下忍住没说。走到台中央那张特意为我准备的书台前，伸手摊开词眼。上面写了两个苍劲的大字“刀剑”，算是除了我那道莫名其妙题之外，最与今日的主题不符的了。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稍作思索，便有了一首绝妙的词浮上心头，随机挥毫泼墨，一蹴而就。

　　刀剑如梦

　　我剑 何去何从 爱与恨 情难独钟
　　我刀 割破长空 是与非 懂也不懂
　　我醉 一片朦胧 恩和怨 是幻是空
　　我醒 一场春梦 生与死 一切成空
　　我哭 泪洒心中 悲与欢 苍天捉弄
　　我笑 我狂我疯 天与地 风起云涌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恨不能相逢
　　爱也匆匆 恨也匆匆 一切都隋风
　　狂笑一声 长叹一声 快活一生 悲哀一生
　　谁与我生死与共 （刀剑如梦，周华健）

　　写完之后，自己审视了一番。从小跟那毕老爷子学国文、学书法果然是没白下苦功。我有些假小子的性格，老爷子便另教我练了一套不算粗狂但颇为大气的字体，不似一般女孩子写出来的那么娟秀却也自成一派。今日这阙词用这样的字写出来，更是相得益彰。就在我自鸣得意之时，耳边传来一声狮子吼：“好！好字，好词，好意境！”不是别人，正是那武怀璋，“林相之女，果然名不虚传，老夫今日真是大开眼界。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生，悲哀一生，谁与我生死与共，哈哈哈哈……婕儿，看来你还欠修为，得跟女御大人多多学习啊……”被他唤作婕儿的女子死死的盯着我，神色让人琢磨不清，而她身边的武少仪居然对着我笑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穿越这事已经够神奇了。居然还碰上了这么神奇的一家人一箩筐的事，看来我往后的日子是不得安生了。想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只盼着这闹人的女儿节能早点过去，让我好好消停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