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鉴伪 ...
-
贵妇转头用一种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的嫌弃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云泱半晌才开口：“你？！丑八怪，我这画值一千万你知不知道？”
她说的是事实，许云泱自然不以为忤，何况这么多年来的修身养性不就体现在这种时候吗？她落落大方地一笑，甚有风度道：“这位女士，画作的真正价值不是能用钱衡量的，在真正懂它们的人眼里，哪怕是赝品也是无价瑰宝……如果你是怕我损坏画作的话，那不如借我一双棉布手套吧。我想我应该可以给你一个合情合理的答复。”
不知是她诚恳的神情、真切的言辞打动了贵妇，还是不甘心自己花了好大一番劲儿才买到手的珍藏莫名其妙就成了赝品，贵妇思索片刻冲身旁沉默不语的保镖道：“给她！”
接过棉质手套，许云泱神色从容地戴在手上，随后在贵妇探究的注视下拿起卷轴缓缓打开。
她的妙目从画面上流连而过，间或喃喃自语：“布局……石涛独创的三迭两段布局法……湿笔很符合石涛的惯用笔法……笔力纯熟、毫无做作……设色纸本味道、颜色确实年代久远……款识……一峰剥尽一峰环，折径崎岖绕碧湍。咫尺诸天开树杪，潆回万壑起眉端（注）……钤印为白文‘原济’和朱文‘老涛’，位置符合石涛的习惯，吴荣光题跋……画面中的树木豪放沉郁、山川苍茫空寂，色泽自然饱满……”
贵妇听到这里，急吼吼地打断许云泱，两眼发亮道：“照你说的，这幅画不就该是真品吗？！”
说着还耀武扬威地看了柜台后的老人一眼，当然，老人家依旧我行我素，根本没把贵妇的挑衅放在眼里。
许云泱却出人意料地摇摇头道：“不，这副画确实是仿作。”
她放下卷轴，从容地摘下手上的手套递还给那名保镖，不等贵妇发飙就开口娓娓道来：“观画，即品作画人的内心。石涛其人经历传奇，虽贵为明朝宗室后裔与清朝皇室有亡国之恨，却又曾跪接康熙皇帝渴望在清初出人头地，偏偏遭到数次冷遇。可以说，他是在清高自许与不甘岑寂的矛盾中渡过了他的一生。所以，他的画作便成了他发泄这种矛盾的最佳媒介。他的作品往往充满纵横排闼与辗转腾挪的动感、张力，却又从骨子里沉淀了并不代表颓唐的沉郁苍莽。他异于常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能让那种饱经沧桑的煎熬在他的画作中无处不在，可就是不会令你轻易读懂——他往往会以张扬的魅力将你的关注点转移。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
若非她曾醉心于明清画作到了疯魔的地步，曾精研石涛等人的画作整整两年手不释卷、足迹遍全国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她根本不可能仅凭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判定这副画就是伪作，因为画作本身没有任何伪劣的痕迹，但她看来瞧去就是觉得这画缺了那么一股子气韵。
贵妇果然冷笑一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就是满口胡言！我也真是疯了会把时间浪费在你这么一个年轻得不象话的丑丫头身上！”她扭头特别劲儿地对自己的黑面保镖喝道：“晦气！把画收起来！咱们走！”
一千万要是就在许云泱的只言片语里打了水漂，那的确换谁都不能忍，有钱人说不定还更吝啬些。
“她说的是对的……”苍老的声音从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人嘴里逸出。
贵妇修得十分精致的眉狠狠一拢，显然再没有半点耐心和这一老一少多费口舌。
事不过三，这是那个老不死的第三次说她的珍藏是仿品！可拿到同一条街的那些个大门面去，所有的鉴定师可都给出了珍品的评价！本来她来这里也有拿真品煞煞这个眼高于顶的老头的意思，没想到还是被他说成假的！哼，她可再不会傻愣愣地来这个清冷得见鬼的地方找不痛快、找不自在了！
老人也没有在意她意欲扬长而去的举动，仿佛自言自语道：“我父亲早年曾投资过一家画坊……那是六七十年前吧，唉，老了老了，都快忘得差不多了……某一天啊，有个我父亲熟识的朋友送了一幅石涛画作过来，说是让我父亲鉴定真假。我父亲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当即就打算高价收购下来，谁知对方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说，没想到你这个多年掌眼也看走眼了，这么一说我看走眼也不丢人！”
许云泱眉尖一耸，似是对这个故事十分感兴趣。而那贵妇人虽然依旧眉头紧锁，脚步却不知不觉停了，眼底涌现出隐晦的好奇之色，看来也是想了解这个故事偏又有些抹不开面子。
老人喘口气才继续道：“我父亲忙问他什么意思，他就说，这幅画他同样误以为是真迹，就想高价从这幅画的持有者手中买下来，谁知道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见我父亲那老朋友心诚，就主动坦白说这副画其实是他的仿作！”
许云泱心念一动：“这么说，那位年轻人……”老人点点头笑：“不错，那位当时籍籍无名的年轻人便是早年惯仿石涛画作的张大千先生！”
老人似是说得有些力乏了，端过自己手边的一个紫砂茶壶，就着壶嘴猛灌了几口水。
“那和这幅画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想告诉我这幅画就是你父亲见过的那幅吧？那时候老先生你几岁啊？”贵妇毫不客气地质问，语气盛气凌人之余增添了几许讽刺的意味。
老人放下紫砂茶壶轻声叹气道：“确实是那幅画……”
贵妇故作讶异：“哟，既然你家两代人都识货，还会让这宝贝流到外面去啊？”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老人往躺椅上一靠，眼神飘渺不定，似乎回忆起了一段早已落满尘埃的悠久往事，“真要论起来，我当年还在张大千先生门下学过绘画。可惜我这人在绘画一道上没什么天赋，若非我父亲和张大千先生的交情，人国画大师也不可能收下我这样灵性全无的弟子……反正我是大半辈子没有脸面提起这件事，就怕给先生抹黑啊……”
“我父亲某次询问先生我的学习进度，先生就说起了当年有关这幅画的那件趣事。原来我父亲和他朋友一样诚心，认为这画既然能以假乱真，便说明张大千先生是真正仿到了精髓，即使明知是伪仍愿意高价购买。毕竟仿石涛画作的人虽然多，但大部分皆为临摹，张大千先生却是先掌握了石涛的笔法才来作伪。他作伪时从不用范本，往往信手而作，自然与石涛的真迹十分相似，很难被人识别。此外，他还有一套独特的作旧之法，所以，由他所伪的石涛作品，其画纸及墨的气息都与古画极其相似，能骗过我那在鉴赏一道浸淫多年的父亲也不奇怪。这幅画更是那批仿作中的精品之一，无论是款识还是笔法都模仿得非常完美，甚至连神/韵都可以说是惟妙惟肖……”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鉴伪
